白寒时察觉到陈律的目光,按照平时他肯定会打趣上两句,但他现在没有那个心情,只是略显疲惫地开口道:“任务失败,游戏结束了。”
陈律愣了一下。
白寒时补充了一下细节,说:“爱丽斯赶到后,情况依旧没有好转。于是朱大志在胡文勋的掩护下,拿着手雷和符云声同归于尽了。”
白寒时只用了一两句简短的话来描述,但陈律通过文字却能看到当时的状况有多惨烈。
爆炸让地下庇护所迎来了第二次的塌陷,于是在猛烈的晃动,硝烟,火光,以及滚落的碎石中,在那个世界消亡的前一秒,德文斯利紧紧拥抱着作为怪物也作为妻子的爱丽斯。
伊霜或许会将符云声护在身下,而符云声心愿已了,大概会笑着赴死。
至于胡文勋和朱大志,他们一路吵吵闹闹,也一路互帮互助,因此胡文勋明知道朱大志要用手雷与符云声等人同归于尽,却依旧尊重对方的选择,掩护其达成目标。
但在这场失败的落幕中,还少了两个人。
陈律问白寒时:“所以你看到了事情的经过,就只是在看戏?”
白寒时嘴唇微动。
“是。”他语气中比疲惫更加明显的,是无尽的寒意:“反正离开游戏后,他们还是要死的。”
陈律从前独来独往惯了,但有了伙伴以后发现,有时吵吵闹闹的日子没什么不好,更何况这两位同伴还特别包容他的脾气。
说不上现在是个情绪,陈律觉得有点烦闷,但又好像有点习惯了,以至于情绪波动不会太大。
看来死得多还是有好处的。
陈律也知道这件事也不能怪在白寒时的身上,只是避无可避的语气会沾染些质问的情绪,道:“所以呢?我这是又死了?你的第38次赌局也失败了?”
正常人不会对死亡用又这个字眼,但陈律觉得自己不仅是又,应该是“又又又又又……”省略号代表了无数。
龙东浩说,鬼是不会记得生前记忆的。
是的,所以夜火的记忆以梦的形式出现在了陈律的脑子里。
但当时的陈律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就像正常人不会只是做了个飞檐走壁的梦,就认为梦中的人是自己的前世。
每个游戏世界的结束,他都会比别人晚几秒恢复正常。现实的几秒,是另一个空间无限延长的时间。
陈律在第一个副本结束后看到了现实世界中曾经的白寒时,又在第二个游戏结束后,去往了另一个空间。
那只是一间简简单单的房间,四面雪白的墙围成一个整体,里面只摆着一张带有抽屉的书桌。陈律拉开抽屉,看到里面几乎就要溢出来的,满满当当的红色宝石。
这样的宝石他之前见过两枚,一枚是他从那只丑陋大虫腹部中取出来的,另一枚则存在于白寒时的指间。只是白寒时的那枚,看上去要比这里都更加明亮,纯粹,就像是真品和仿冒品的区别。
每一枚红宝石就像是在诉说着每一次的轮回,但终究都是镜面里的虚假世界。
白寒时终于朝陈律走了两步。
“我只能回答你,暂时还活着。”他说,“至于第38次赌约,这会是最后一次。”
陈律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拧着眉头问:“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说完,白寒时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马上要往边上倒去。
陈律及时伸手扶住了他:“怎么了?”
白寒时咳嗽两声,说:“没什么,被某人榨干了而已,休息一会儿就恢复了。”
陈律现在明明只想给他两拳圈,但看到对方这个样子,只能暂时将他带到了钟塔下休息。
看着对方苍白虚弱的模样,他此刻也是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只好挠了挠头,像是在思考,却又什么都没思考出来。
钟塔作为月影系统,钟塔所在的地方即为游戏,所以他在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游戏设定的剧情吗?包括他的父母,他见到的每一个人,经历的每一件事,他的整个人生。
陈律扭头瞪着白寒时,没好气道:“所以你和他到底在赌什么?我作为你们赌约的一环,总不至于连我也瞒着吧。”
他能猜到部分的赌约内容,却猜不到更为详细的真相,就像是每次要进行深度探究时,就会有一堵透明的墙将他阻拦在外。
白寒时静静凝望着陈律片刻,他的眼底透露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灰败,面无表情道:“在这场赌约里,我的要求永远是你活着。无论以怎样的方式活着,虚伪也好,无限次的重生也罢,我都无所谓。”
陈律愣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语气难免控制不住的难听:“我他妈是个人,不是你们拿来取乐的赌资。你要我活着,你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他想起上次在街道上看到的老头和青年,对方像是看不见他,径直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当时陈律还以为那俩压根就不是人,现在想来,原来他才不是人。
陈律忍不住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难怪他是个阴阳眼,敢情他自己就是死人啊!
不对……应该说是半死不活的人。那么他从小到大看见的“鬼”,其实都是存在于真实世界的人?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他看见的“鬼”见到了他,反而是更加害怕的一方。
那龙东浩呢?他的存在又该怎么解释?
白寒时扶着钟塔站起身,他的双眼充斥着可怖的血丝死死盯着陈律,将语调拔高:“你不需要有自己的意见,你唯一的任务就是永远活在这里。”
活下去,陪着我。
后面半句话被白寒时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撒谎了,他从始至终的要求只是,希望能永远陪在陈律身边,无论是以什么方式。
陈律此刻看他的眼神充满了莫名其妙,一脸操蛋的语气骂道:“好像这他妈的是我的命吧!你凭什么来决定我的生死!?”
“就凭现在我才是创造这个世界的人!”
陈律被气极反而会笑出声来,他一边笑一边点头:“行行行,你是创造者,你牛!”
那些藏在衣服口袋里的子弹武器竟然还在,陈律双手一摸,掏出了一把枪来,直直对准了白寒时的头。
“创造者会死在他的世界里吗?”
看到枪洞的那一瞬间,看到陈律眼神的那一瞬间,白寒时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片段。
但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永远是第一次。在同样的场景里,陈律肃穆冷峻地端举着枪,而枪洞不偏不倚瞄准了白寒时的头。
“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吗?”他的声音冷硬如铁,搭在扳机上的食指只要轻轻扣下,白寒时的脑袋就会被瞬间打出一个血洞。
但白寒时丝毫没有要躲闪的意思,他正面迎上对方的目光,说:“开枪吧。”
这一颗子弹终究是要打出去的,但他更希望子弹能落在他的身上。
陈律扣在扳机处的手指动了动,他眼底闪过一瞬的挣扎,最后只是说:“创造者和他的造物,缺一不可。”
随着一声枪声响起,白寒时看到眼前出现了一朵鲜红的血花,它转瞬即逝,落下的瞬间染红了脚下的整块镜面。
白寒时怔愣在了原地,耳边只能听到绵长的嗡鸣。如果是曾经的他,如果还是夜火,那颗子弹永远只会打在别人的身上。
可是他变了,这种变化就像是流水汇进海洋,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因为无论重来多少次,白寒时都会知道陈律的选择。
可创造者和他的造物,并非缺一不可。
在陈律死亡的瞬间,白寒时在人生中第一次祈祷了神的存在,于是他在这个镜面的世界看见了神。
当时他向神提出了质疑:“你要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又能怎么肯定我一定会再次见到他?”
神似乎笑了,只留下一句诡异莫测的话:“你不是已经见过他了吗?”
见白寒时没有回想起来,他便大度提醒说:“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医院?
白寒时脑子停滞了一秒才骤然顿悟。
他忍不住苦笑,叹道原来命运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这个世界不过是个巨大的无限符号。
因此他与神做下了约定,只是为了能见到那个人,并且无论生死,永远待在他的身边。
“我忽然想到个有趣的游戏。如果你死后这个世界就此瓦解,他死后却会不断陷入重启的循环,”神发出了戏谑的笑声:“那么知道真相的他是会杀了你呢,还是会选择杀了他自己?”
白寒时正要回答,对方却发出一道“嘘”的声音:“我先来选。我猜他不会杀了你,所以现在你的选择不能和我一样。”
从月影降临开始,神就在观察所有人类在游戏世界中表现,但只有这两人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们自合作开始便频频胜利,一度打破他曾经最引以为豪的设计,这哪里像个罪人该有的状态!
所以神在逼白寒时走进这场必输的赌局,他知道他一定会乖乖走进来的,因为那个人在这里。
白寒时答应了这场赌约,为他打造的游戏世界就此诞生。这里吸纳了所有在现实中死去之人的灵魂,包括他自己的爱人。
——“我走进一个闹鬼的房间,这里阴沉恐怖,遍地哭声。我感受到了爱人所感受,我经历了爱人所经历,于是我决定永远留下来。”
白寒时眸子里充斥着暴怒的血光,他冲陈律厉声吼道:“开枪陈律!”
陈律紧紧盯着白寒时的眼睛,这一刻的他仿佛有了曾经属于夜火的影子。他的唇角缓慢向上挑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将枪依旧对准了的白寒时,然后食指扣下扳机。
随着一声枪响,子弹旋转着从枪膛射出,它在虚空中拖拽出一条透明的弧线,带着硝烟的气味朝着白寒时的方向笔直而去。
那半秒被无限拉长到了极限,直到子弹堪堪擦着白寒时的脸而过,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条血色的痕迹。
“咔”的一声,子弹击中了白寒时身后的虚空。
那里似乎是一块镜面,被子弹击中后顿时分裂出了无数道裂痕,然后从那些裂痕中有无数清晰可见的血液渗出。
“偷窥够了吗?”
陈律收回持枪的手,枪挂在他的指间懒散地旋转了几个圈。方才还跟白寒时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他,现在脸上情绪一秒褪去,只剩下得逞的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