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用左手推开工坊的木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右臂垂在身侧,昨夜敷的药草已经干涸成块,布条边缘渗出淡黄色的渍迹。她先检查门闩,手指沿着木栓摸了一遍,确认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这才走到墙角,挪开几个空陶罐,取出藏着的布袋。
袋子里是前天采集的野生植物根茎。她挑出几块紫草根,放在石臼里。右手使不上力,只能用左手握着石杵捣碎。根茎碎裂时迸出深紫色汁液,溅在台面上形成斑斑点点的痕迹。她注意到其中一块根茎的颜色特别深,用手指捻开碎末,凑近嗅了嗅。除了植物本身的青草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矿物气息。
这个发现让她暂时忽略了右手的疼痛。她取来放大镜,仔细察看那块深色根茎。表面有细小的结晶颗粒,在晨光下反射出微弱光芒。这可能是生长在矿脉附近的变异品种。她小心地将这块根茎单独收起,用油纸包好塞进墙缝。
工坊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她走到织机前,检查昨日的修复效果。手指轻推梭子,木制部件顺畅滑行,没有发出异响。但在测试经线张力时,她发现右侧的经轴有些偏移。可能是昨日税吏撞倒木架时造成的隐性损伤。
她蹲下身调整经轴螺栓。这个动作牵动了右手的伤处,一阵刺痛从虎口窜到肘部。她停下手,拆开布条查看。溃烂的范围没有扩大,但伤口边缘泛白,渗出少量组织液。她走到水缸旁,舀起清水冲洗伤口。冰凉的水流触到皮肤时,她不自觉地吸了口气。
换药时她格外仔细。捣碎的新鲜药草带着辛辣气味,敷上伤口后传来阵阵凉意。她注意到药草库存不多,最多再支撑两三次换药。这个发现让她加快了动作。重新缠好布条后,她开始清点工坊里的物资。
染料原料还剩三包,其中一包受潮结块。采集工具都放在门边背篓里,镰刀磨得锋利。她翻开笔记册,最新一页记录着前日测试的数据。墨迹有些晕开,可能是昨夜露水太重。
就在她准备开始今日的染料调配时,窗外传来渐近的脚步声。不是税吏那种官靴踏地的沉重声响,而是布鞋轻擦石板的细碎声音。她立即吹灭油灯,闪身躲到织机后方。
脚步声在工坊门外停下。来人没有敲门,而是将什么东西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一张折叠的纸条滑过门槛,落在积着灰尘的地面上。脚步声随即远去,消失在巷子尽头。
苏绣没有立即去捡纸条。她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外面再无动静,这才缓步上前。她没有直接触碰纸条,而是用镰刀尖将其挑开。纸上只有寥寥数字:“城南染坊,午时三刻。”字迹歪斜,像是用木炭匆匆写就。
她将纸条凑到鼻尖,闻到极淡的皂角气味。这个细节让她微微皱眉。通常传递密信的人会刻意避免留下气味线索。要么是对方太过匆忙,要么这就是个陷阱。
这个插曲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她将纸条烧掉,灰烬撒进水缸。然后重新点亮油灯,开始调配染料。今日要测试的是紫草根与矾石的混合比例。她取来昨日采集的紫草根,用石臼捣成糊状。左手使力不均匀,有些根茎没有完全碾碎。
她将紫草糊倒入陶罐,加入清水搅拌。液体逐渐变成深紫色,表面浮起细密泡沫。接着加入矾石粉末时,罐中突然泛起一阵刺鼻的白烟。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右手不自觉护在身前。
烟雾散去后,罐中液体呈现出不正常的灰紫色。她用木勺舀起少许,滴在测试布条上。颜色渗开得很慢,在布面上形成斑驳的图案。这不是她想要的效果。
她沉思片刻,走到墙边取出那包变异的深色根茎。重新捣碎后,她小心地加入少量到陶罐中。这一次,液体开始缓慢转变,从灰紫渐渐过渡到饱满的绛紫色。她持续搅拌了约莫半刻钟,直到罐中液体完全变成均匀的深紫色。
就在她准备进行下一步测试时,右手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这次痛感比以往都要强烈,仿佛有细针在伤口深处搅动。她不得不停下动作,靠在墙边喘息。额角渗出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她拆开布条,发现伤口周围的皮肤开始发红发热。这是感染加重的迹象。她强撑着走到药草架前,却发现止血的茜草已经用完。剩下的药草药效不够,只能暂时缓解疼痛。
这个发现让她意识到时间的紧迫。她简单清理了伤口,用剩下的药草敷上,重新包扎。疼痛稍缓后,她继续染料测试。
将新调配的染料涂在布条上,这次颜色均匀饱满。她把布条浸入清水,观察褪色情况。一刻钟过去,布条颜色几乎没有变化。她又将布条拿到窗外暴晒,半个时辰后,颜色依然鲜艳如初。
这个成功让她暂时忘记了手部的疼痛。她在笔记册上详细记录下配方比例,特别标注了变异根茎的作用。但就在她合上笔记册的瞬间,窗外飘来的对话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林小染那丫头躲在城南旧染坊...”这是一个粗哑的男声。
“赵老爷派人盯了好几天了...”另一个声音接话,语调尖细。
苏绣悄声移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张望。两个穿着粗布短褂的男人站在街角交谈,看打扮像是码头搬运工。但他们脚上的靴子却意外地干净,鞋底也没有沾着码头常见的淤泥。
“...听说她手里有祖传的配方...”
“再好的配方有什么用?行会已经把持了所有原料...”
对话断断续续,但关键信息足够清晰。苏绣注意到其中一人说话时,右手始终按在腰间,那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另一人不时四下张望,像是在确认有没有人偷听。
她耐心等待他们离开,然后快速回到工作台前。摊开城南地图,在上面标出旧染坊的位置。那是一片废弃的工业区,巷道错综复杂,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但刚才那两人的可疑之处让她心生警惕。如果是普通工人,不会对染料配方如此了解。他们的举止更像是在执行某种任务。也许是故意散布消息,引她上钩。
她需要更多信息来验证这个猜测。收拾好工作台,她将新调配的染料分装进三个竹筒,藏在不同的地方。重要的笔记页撕下,折好塞进鞋底。做完这些,午时已近。
右手的疼痛阵阵袭来,提醒她药效正在消退。她必须尽快做出决定。是冒险前往城南,还是继续等待更可靠的线索?
工坊角落里堆着的采集物散发着混合的气味。植物的青涩、矿物的刺鼻,还有药草的苦涩。这些气味交织在一起,让她想起小时候在染坊帮忙的日子。那时父亲总说,最好的染料需要最耐心的等待。
但现在的局势不允许她等待。行会的打压日益紧迫,手伤在不断恶化,原料库存所剩无几。每一个因素都在推着她向前。
她最终决定冒险一试。但不是直接去旧染坊,而是先到周边探查。将必要的工具装进背篓。一小罐染料样本、几块测试布条、防身的镰刀,还有剩余的药草。临出门前,她特意在门槛内侧撒了一层细灰。这是检查是否有人闯入的简易方法。
阳光从门缝漏进来,在地面投下狭长的光带。她站在光晕边缘,最后一次检查装备。右手握紧背篓的肩带时,伤口传来熟悉的刺痛。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工坊的木门。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落叶打旋。她选择了一条绕远的小路,避开主街和行会常设的检查点。每走一段就停下来倾听身后的动静,确认没有尾巴跟着。
在拐过第三个街角时,她注意到墙上有处新鲜的划痕。这是织工间常用的暗号,表示此路安全。但这个暗号的位置比往常要高,像是特意留给某个身高较高的人看的。
这个细节让她再次停下脚步。她假装系鞋带,蹲下身观察地面。泥土上有几道模糊的脚印,其中一双靴印的纹路特别清晰。那是官靴特有的防滑底纹。
她站起身,调整了前进方向。既然有人设局,她就偏要反其道而行。今日不去城南,改道城西。那里有她之前发现的野生蓼蓝丛,正好补充即将告罄的蓝色染料原料。
这个决定让她稍稍安心。但右手的疼痛提醒着,留给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她加快脚步,背篓里的工具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每走几步,她就回头扫视巷口,确保没有人跟踪。
城西的小路更加狭窄,两侧墙壁长满青苔。她记得上次来这里时,蓼蓝丛长在一处废弃院落的墙角。越往西走,空气中的潮湿气味越重。偶尔有野猫从垃圾堆里窜出,吓她一跳。
她在一个岔路口停下,从背篓里取出地图核对。右手不小心碰到墙壁,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布条上又渗出了新的血迹。她不得不找个隐蔽的角落坐下,重新包扎伤口。
这次换药时,她发现伤口周围的红色范围扩大了。必须尽快找到更有效的药材。她咬紧牙关,继续向西走。远处传来集市隐约的喧闹声,但她刻意避开那些人群聚集的地方。
终于看到那片熟悉的蓼蓝丛时,她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就发现,草丛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几株植株倒伏在地,叶片上沾着泥印。她蹲下身仔细查看,发现这些脚印很新鲜,不超过半天。
她立刻警觉起来,握紧背篓里的镰刀。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她决定快速采集一些蓼蓝就离开。左手笨拙地割取植株,右手尽量保持不动。
采集到足够数量后,她迅速装进背篓。转身时,眼角瞥见巷口有人影一闪而过。她立刻躲到墙后,心跳加速。等了片刻,没有其他动静。也许只是路过的人。
但她不敢大意。改变原计划,不再逗留,直接绕道返回工坊。回去的路她选了更偏僻的小径,穿过几个荒废的院落。每经过一个转角,她都先探头观察,确认安全才继续前进。
回到工坊附近时,她远远就看见门前的细灰有被踩乱的痕迹。果然有人来过。她没有立即进门,而是躲在对面巷子的阴影里观察。工坊门窗紧闭,和她离开时一样。但门缝下的灰尘分布变了,似乎有人试图从门缝窥探。
她耐心等了半个时辰,确认周围没有埋伏,这才悄悄绕到工坊后墙。那里有个不起眼的小窗,是她预留的逃生通道。轻轻推开窗板,她敏捷地翻进室内。
落地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门槛的细灰。确实有陌生的脚印,尺寸比她的脚大很多。她在工坊里仔细巡查了一遍,所有物品都保持原样,没有丢失任何东西。但工作台上的石臼被人移动过,原本朝东的把手现在朝西。
这个发现让她后背发凉。对方不是在找东西,而是在确认她的行踪。她走到窗边,掀起一角窗帘向外望去。巷子依然空荡,但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挥之不去。
她放下背篓,开始处理刚采集的蓼蓝。动作比平时更快,带着几分急躁。右手的疼痛越来越频繁,像是有根绳子在勒紧伤口。她必须尽快解决这个困境。
夜幕渐渐降临,工坊里暗了下来。她没有点灯,就着最后的天光继续工作。把蓼蓝叶捣碎,加入明矾水浸泡。深蓝色的液体在陶罐中慢慢扩散,像化不开的墨。
这时,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已经戌时了。她突然想起,明日就是行会查账的日子。如果交不出新配方的样品,工坊很可能被强制征收。
这个念头让她站起身,在黑暗中踱步。右手无意识地攥紧,又因疼痛而松开。她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板上倾听。外面只有风声。
她决定赌一把。既然有人设局引她去城南,说明那里确实有重要线索。但直接去太危险,得想个迂回的办法。她从笔记册上撕下一页,用木炭写下几个字。然后小心地折好,塞进袖袋。
做完这些,她才感到疲惫袭来。右手的疼痛变得麻木,像是别人的手长在自己身上。她靠着墙壁坐下,闭上眼睛。工坊里弥漫着蓼蓝的苦涩气味,混着药草的辛辣。这些熟悉的味道让她稍微安心。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但暗流已经涌动,她必须更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