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一个变数,纪星。”埃加博士的目光锐利起来,紧紧盯着他,“基地的高层,经历了十几年的变迁,早已不是当年那群怀着悲壮决心愿意送走自己最优秀子弟的人了。”
“权力会腐蚀人心,它把人变得不再是最初的自己,而是另一种面目全非的生物。基地有些人已经安于现状,甚至开始将‘玄枵计划’定性为真正的叛逃,以此来巩固他们统治的合法性。他们害怕‘玄枵’回来,害怕现有的秩序被打破,导致自我权利终结。”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你的‘不确定性’,是这个计划之外的部分。当年那位指挥官隐约提过,真正的转机可能不在计划内,而在变量中。我观察你很久了,纪星。”
“我认为你就是那个变量。”
埃加博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
“现在,我回答你最初的问题。是的,我对你的某些隐瞒和不合规的行为保持了默许,因为我在赌,赌你就是那个变量,那个能打破既定结局,让‘种子’和‘根’重新建立联系的人。”
埃加伸出手,指向那枚芯片:
“现在,选择权在你手里了。是拿起它,去寻找‘玄枵’的真相,承担起可能颠覆现有一切的责任;还是转身离开,继续做你那些不知结果如何的计谋,忘掉我们今天的所有谈话。”
纪星顺着埃加博士的手指,再次看向那枚静静躺在尘埃中的银色芯片。
它不再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物件,而是一个连接着过去与未来、地球与深空的纽带。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纪星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缓缓抬起手,朝着那片尘埃伸去。指尖在微微颤抖,仿佛能感受到那芯片上承载的几十年的静默、以及一个文明处之绝地而孤注一掷的希望。
他的手,停在了芯片上方一寸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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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枵计划…”
芯片在指间泛着冷光,九十九区基地的人造灯光透过窗,在金属表面投下忽明忽灭的斑驳。
纪星仰面躺在床上,思绪如潮水般翻涌,难以平息。
埃加博士为什么在这种时候透露最高机密?
沈实发现他不辞而别后会是什么反应?
无数念头交织成网,将他困在清醒与沉睡的边缘。
意识渐渐模糊,指尖一松,那枚冰冷的芯片悄然滑落,隐入枕头的褶皱里。
“纪星……”
恍惚间,好像有呼唤隔着厚重帷幕传来,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纪星挣扎着想睁眼,眼皮却沉重无比,只能任由意识不断下坠,坠入那片不愿触碰的记忆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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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浪裹挟着沙尘,如同无形的墙壁,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喉管。
“苏音,听着…别睡。”
纪星的作战服早已褴褛不堪,凝固发黑的血块将布料死死黏在翻卷的伤口上。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力气背着气息奄奄的少女,每一步都在滚烫的沙地上留下深坑,旋即又被风沙抹去。
“等回到基地…我们…”
鲜血从他干裂的唇角不断溢出,内脏仿佛被放在火上炙烤。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但双腿依旧固执地向前迈动,仿佛只要不停下,就能留住背上那正一点点消逝的体温。
他们的战舰,早就在东大陆的荒漠中化作一堆焦黑的残骸。
要不是在最终坠毁前强行弹射,他们此刻也已和那些战友一样,成为这片沙海中无人问津的枯骨。
接应点设在东大陆与海洋的交界处,按计划,至少还需三天才能抵达。但从任务开始、他们离开基地算起,已过去了整整半个月——接应部队是否早已撤离,是否还会在原地等待,全是未知数。
三天前遭遇的异变眼镜蛇群,成了压垮苏音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从苏羡牺牲后,她的精神状态就一直游走在崩溃边缘。战斗时,一条幼蛇悄无声息地缠上她的脚踝,咬了一口,仅仅是一小口。
起初两天并无大碍,只是伤口微微红肿,纪星心下还存着一丝侥幸。
直到第三天晚上她开始持续低烧,两人才察觉到事态严重。
但是即便知道了也于事无补,他们早就弹尽粮绝,能挣扎着走到这里已是奇迹,随身携带的药剂早已在连番恶战中消耗殆尽。
“我们会……活着回去的。”视线被泪水与汗水模糊,纪星哽咽着重复这句苍白无力的承诺,“我答应过……要把你们都带回去……一个……都不能……”
他哽咽得无法成语,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全凭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志在驱动。
“……不能落下……”
“纪…哥…”
苏音的气音轻得如同叹息,拂过他耳畔。
纪星喉头剧烈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混着血水滴落在沙地上,瞬间蒸发。
“别…哭…”她冰凉的脸颊无力地靠在他汗湿的肩头,那寒意穿透层层布料,直抵他心脏最深处,“你…已经…尽力了…我们…不会怪你…”
纪星终是力竭,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却在倒地瞬间竭力扭转身体,让自己垫在下方,最大限度护住背上的苏音。
“别说了,我带你回去。”他挣扎着想再次站起,虚脱的身体却一次次将他拉回地面。
“纪哥……听……我说……”苏音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眼神开始涣散,无法对焦。
无尽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纪星,让他窒息。
他只能死死抱住怀中逐渐冰冷的身体,仿佛这样就能对抗生命无可挽回的流逝。
“要……活着……回去……资料……必须……带回去……”
纪星泣不成声,只能拼命点头。
“会的,一定会的。我们一起把资料送回去。”
苏音的声音几不可闻,却用尽最后力气,断断续续:
“他们……不……会放过……我……你……活着……”
纪星疯狂摇头,巨大的悲恸扼住了他的喉咙。
“别……活在……痛苦里……纪哥……朝……前…………”
苏音的瞳孔彻底失去了光彩,她涣散的目光,永远定格在了这片荒漠无尽而绝望的黄昏里。
那一瞬间,纪星的大脑一片空白,说不清是突如其来的打击带来的迟钝,还是这半月来接连失去战友后最终的麻木。
直到怀中苏音的身体开始僵硬、变冷,他才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回过神,颤抖着伸出手,探向她的鼻息。
“不——!”
一声嘶哑的悲鸣终于冲破喉咙,干涩的眼眶却已流不出一滴眼泪。
这条路太远,太长。
从基地到云城,从出发到归途……真的,太远了。
纪星就那样呆坐着,仿佛要坐到时间尽头。
直到夕阳离去又回来,他才动了动完全僵硬的身体。缓缓起身,以一种极致轻柔却又无比坚定的姿态,将苏音冰冷僵硬的遗体横抱起来。
“我……带你回家。”
他抱着她,如同抱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步步,迈向那吞噬一切的、无尽的黄昏深处。
“是纪指挥!”
“医疗兵!快!跟上!”
接应点的士兵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但在看清只有纪星一人,以及他怀中那明显失去生命迹象的身影时,所有的激动都化为了沉痛的悲悯。
纪星脸上没有预想中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深不见底的悲痛,以及……一种燃尽一切的绝望。
他没有松开手,也没有停下脚步,眼神空洞恍惚,只是一步一步,固执地抱着苏音朝前走,仿佛要走向某个只有他知道的终点。
“纪指挥,要不…您先松手,我们……”进行救治。
后面的话,没有任何一个医疗兵能忍心说出口。苏音的状态,任谁都看得出,早已回天乏术。
纪星终究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在意识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刻,映入他眼帘的,依旧是那片亘古不变的、残酷的黄昏。
这半个月,他亲手埋葬了自己的亲人、战友。
埋葬了年少时的所有傲骨与心气。
十年前,他们一行人曾那样无忧无虑,欢笑着奔跑在黄昏之下。
十年后,他再度孑然一身,身后是累累白骨,前路是漫漫血途。
金乌……不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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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星猛地从床上弹坐而起,额际颈间一片冰凉的冷汗。
窗外,九十九区模拟的月光冷冷地泼洒进来。他下意识地摸向枕边——那枚冰冷的芯片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刚才那撕心裂肺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可掌心似乎还残留着苏音最后一丝虚幻的温度,肩头依旧萦绕着那份刻入骨髓的冰凉。
他紧紧攥住那枚芯片,金属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肌肤,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泛出青白色。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无回头可能。
有些债,必须用血与火,连本带利地讨还。
窗外,人造天幕的边缘已透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灰白。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