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实的手稳稳地托着纪星的后脑,力道温和却不容拒绝。那双湛蓝的眼眸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仿佛深不见底的冰海,其下却涌动着灼人的暗流。
纪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拂过自己的皮肤,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他避无可避,所有试图构筑的心防在这专注的凝视下都显得不堪一击。
“我……”纪星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了几分,“我不是不信你,沈实。”
他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寻找能准确表达内心复杂况境的词汇。
“我信你,就像信我自己一样。”他终于说道,眼神不再游移,而是直直地回望进那片蓝色深海,“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知道,你永远不会站在我的对立面。”
沈实扣在他脑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眼底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流露出其下更深的情绪。
“但是,”纪星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以及更深沉的、近乎痛楚的东西,他眼神茫然起来。
“我不确定……我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去‘相信’这件事本身。宁旬……他曾经不也是很多人坚信不疑的支柱吗?”
他微微动了一下,不是为了挣脱,而是无意识地紧绷。
“这个时代,信任变成了一种奢侈,有时候它比你的命还要难得,甚至变成了……一种弱点。我怕的不是你背叛,沈实,我怕的是……”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声音轻的近乎听不见,“……是‘相信’这个动作,最终带来的万劫不复。”
而那个后果,他可能再也承受不起。
“你知道的,我……要面对的敌人太多了,而且我自己本身就是危险。”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
茶香与雪松的气息缠绕在一起,氤氲出一种既亲密又充满危险的氛围。
沈实凝视着他,眼中的落寞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情绪所取代,是心疼,是无奈。
他窥见了纪星坚硬外壳下的裂痕,看到了那深藏的不安,这不安存在太久,或许从两年前就在发酵。
沈实的追问,想得到的答案或许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信”或“不信”,而是纪星愿意和之前那样对他袒露这份真实的脆弱。
“纪星,”沈实的声音低沉下来,少了几分逼迫,多了几分厚重如承诺的质感,湛蓝的眼眸柔和下来,仿佛初春的融水,“看着我。”
纪星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睁开眼看着他。
“我们不需要万无一失的承诺。”沈实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只要你答应我,无论前面是什么——金乌教也好,内鬼也罢——我们一起。”
他的拇指极其轻柔地蹭过纪星耳后柔软的皮肤,一个微小而亲昵的动作。
“一起面对,并肩作战,就像从前一样。”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纪星心中某个早已锈蚀的锁扣。
无数记忆的碎片瞬间涌现——福利院里分享的糖果,训练场上并肩的身影,深海中毫不犹豫地托付……那些镌刻在骨血里的信任,从未因为狐疑猜忌真正消失。
纪星紧绷的身体,终于在这一刻,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沈实眼底最后一丝冰寒彻底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几乎将人溺毙的温柔。
他没有松开手,反而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轻轻将自己的额头抵上了纪星的。
呼吸相闻,体温交融。
“等一切结束,我们去看看他们,好吗?”
纪星眼眶瞬间湿润,鼻尖一酸。
他当然知道沈实说的是谁,两年前的情况实在是太紧急了,他来不及也没办法带回慕寒他们。
云城那么远,又那样孤寂,他们已逝去的灵魂会无措焦灼地徘徊吗?会担心于一直最怕被欺负的纪星能不能活着回去吗?
沈实轻柔地擦去他落下的泪水,离他的距离又近了几分。
“我们带他们回家,带他们看日出,好吗?”
纪星身体微微颤抖,咬牙忍住哭声,一味地点头。
沈实抱住纪星,一下又一下地轻拍他的背,安抚着他,一如过往福利院时互相依偎的时光。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终于被夜幕吞噬,房间内陷入了更深的昏暗,只有远处基地的灯火透过窗帘缝隙,投下模糊的光影。
巡逻队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世界的喧嚣被隔绝在外。
这一刻的静谧,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不知过了多久,纪星才平静下来,沈实稍稍退开,但目光依旧流连在纪星脸上。
“休息吧。”他低声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明天……再说。”
纪星又点了点头,这一次动作顺畅了许多。
他站起身,走向客卧的方向,在门口停顿了一瞬,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
“晚安,沈实。”
“……晚安。”
房门轻轻合上。
沈实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抬手按了按眉心,那里残留着与纪星额头相抵的温热触感。
他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望向外面那片被人工灯光和深沉夜色共同统治的基地。
暗流依旧在涌动,未知的风暴仍在聚集。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他放下窗帘,将一切纷扰暂时关在外面。至少今夜,这座冰冷的、埋藏在水下的暂居之所,有一个角落,因为重新建立的纽带,而拥有了抵御寒意的温度。
明日如何,已暂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依然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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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纪星在一阵细微的声响中醒来的。意识先于身体苏醒,多年养成的警觉让他瞬间判断出声音来自厨房——并非战斗的异响,而是某种……带着居家的、浓郁烟火气的声响。
他睁开眼,陌生的天花板让他怔忡了一瞬,身体下意识紧绷,这是防御的状态。
直到昨夜的记忆才如潮水般缓缓回溯,紧绷的神经在意识到身处何地、与谁共处一室后,奇异地松弛下来。
他起身,没有立刻出去,只是双手抱臂靠在门边,微微垂眸,静静听着外面的声音。
水流声、轻微的碗碟碰撞声,还有……沈实比平日更放松的脚步声。
半晌,他才去洗漱,而后拧开门把手。
客厅里盈满了稀薄的晨光,透过窗景,显得柔和而不真实。
而后,他在一片柔和的晨光中看到了沈实。
沈实背对着他,站在料理台前,穿着一身深灰色的棉质居家服,布料柔软,勾勒出他宽阔而挺拔的肩背线条,却抹掉了平日作战服带来的所有冷硬与锋利。
银色长发略微随意地低低扎起,还有几缕耷拉着,少了几分精心打理过的齐整,却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
他似乎正在准备什么,动作间,柔软布料随着动作微微起伏,整个人的轮廓都显得异常柔和。
纪星一时有些愣神,一瞬间恍惚回到两年前,但随之而涌起的却是陌生夹杂着的不安与恐惧。
这陌生得让他心头莫名一颤,却又熟悉得仿佛刻在骨子里——仿佛剥去了所有用于防御的坚硬外壳,露出了内里最本真的、只对他展露的柔和。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目光,沈实转过身来。
晨光在他轮廓上镀了一层很淡的光边,令他冷峻的眉眼都显得柔和了许多。
那双湛蓝的眼眸看过来,里面没有了昨夜的汹涌暗流,也没有平日的锐利审视,更没有对待外人时的冷漠疏离,只剩下一种平静的、如同雨后初霁天空般的澄澈,一如曾经。
“醒了?”沈实的声音带着刚醒不久特有的微哑,比平时更低缓,有种莫名的安抚力,直直地敲在纪星心头,“刚好,过来吃早餐。”
他的语气太过自然,仿佛不存在分别的两年,好似他们一直过着这样寻常的生活。
纪星“嗯”了一声,走过去。
料理台上放着简单的早餐:几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一碟配菜,以及两杯氤氲着热气的合成蛋白饮。
很简单,甚至称得上简陋,但在这个时代,这已是难得的安稳。
“你……”纪星看着沈实这身打扮,还是没忍住,“好久没见你这么穿过了。”
沈实将一杯蛋白饮推到他面前,闻言抬眸,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怎么,不习惯了?”
“有点。”纪星老实承认,在他对面的高脚凳上坐下,“像是两年前的沈实突然回来了。”
“只是衣服。”沈实淡淡道,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而后又垂下,掩去那难以遮掩的爱意与化不开的悲伤,“况且…在你这里,我一直都是这样,从始至终,我都没变过。也只有在你面前,可以暂时不用那么‘沈实’。”
这句话意有所指。
在这个因彼此而变得不同的房间里,他们可以暂时卸下“最强战力”的标签,只做回片刻的、普通的自己,也被允许流露出些许脆弱。
纪星拿起包子咬了一口,他微微抬眸看着沈实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情的侧脸,昨夜那种紧绷的、无处安放的情绪,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栖息的港湾。
但…他骗了沈实。
纪星垂下眼眸,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风暴仍在酝酿,但在此刻,这个有沈实、有简单早餐、有柔和晨光的清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恩赐。
他们沉默地吃着早餐,不需要过多的言语。
有些东西,在昨夜那个额头相抵的瞬间,就已经重新连接,坚不可摧。
但纪星却也明白,他不可能再像两年前一样,毫无保留的将后背留给沈实。
因为有些事,一旦开始是没有回头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