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鸾从望春楼回到府中,已是接近午时了。
“慎之还未回来?”
宁鸾换上家常轻便的服饰,用象牙梳理顺满头青丝。
青露捧来绾发金簪,闻言答道:
“世子爷早上去上朝后,到现在还没回来呢。中途倒是白姑娘来了两次次,听说小姐去彩脂轩采买,这才作罢。”
“白挽来过?她可说是什么事吗。”
宁鸾将蝶花金簪插入发髻,铜镜映出她骤然冷漠的眉眼。
“奴婢问了白姑娘,白姑娘说,只是想和小姐叙叙家常。”
“嗯。若真有事,她还会再来的,不必留意。”
“是。”
“让后厨多备几个菜,今日慎之上朝,必定费心劳力。”
“是,奴婢这就去后厨看看。”
青露福了福身,提着裙摆一溜烟跑出门去。
正好外面急急忙忙闯进来个小丫鬟,疾冲而来,和青露撞了个正着。
“哎哟!”
两人同时痛呼出声,宁鸾伸头来看,两人横七竖八在门口,一个歪着,一个倒着,都没个正形。
宁鸾扶额,忙吩咐其他丫鬟,“怎么这般着急,还不快扶起来。”
这跌倒的小丫鬟身着粉衫,长得颇有几分面善,是府中的管事调教着的,名叫桃蕊。
桃蕊跌跌撞撞起身,匆忙道: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回禀夫人,世子爷刚回来了,在前厅发了好大的气呢,白姑娘也在一旁劝着。”
她猛喘一口气,又说:“管家命奴婢赶紧来知会夫人,您快去看看吧。”
“慎之动了气?”
宁鸾有些莫名,程慎之隐忍沉稳,断不会贸然动怒。
她回头看一眼青露,见青露微微摇头,便知未曾收到那边的消息。
整件事毫无征兆,来得突然。
“青露,走。”
——
另一边,时鸿双手抱着剑匣,从后门出了望春楼,一路朝着将军府狂奔。
他完全没留意到,一个黑色的身影紧紧跟随着他。
青霜跟随着时鸿来到将军府偏殿,那也正是时鸿的居所。
凭借高超的轻功,青霜屏息提身,在时鸿转身的刹那,翻上了侧殿的屋顶,又掀了瓦片落在横梁,找了个阴影藏匿起来。
时鸿还处于极度兴奋当中,进屋关上房后,他开盒翻出玄烈剑,拿在手中亲了又亲,看了又看。
横梁上的青霜放缓呼吸,暗自打量着四周。
屋内少说几十把宝剑,或悬挂于墙,或摆放在兵器架中,一柄柄剑寒光凛凛,排列得如同朝堂中肃穆的文武百官,齐齐整整。
又像是进了哪位帝王的宝剑后宫,各色各样的“佳丽”争奇斗艳,好不养眼。
时鸿抱着玄烈剑,在屋内来回踱步,丝毫未觉察到青霜的存在。
他时而举起爱剑,使出剑招比划,时而对着兵器架端详,似乎这些剑的宝座都不合他心意。
最后,他目光落在了那张雕花床榻上。
青霜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满床兵器的荒唐景象。
毕竟,真正的宠幸,确实都该发生在床笫之间。
万幸,时鸿还未痴狂至此。
雕花大床上,深蓝色的床帏层层垂落,隐约可见内里清爽简单的布置。
只见这位年轻的小将军安然躺下,郑重其事地将玄烈剑摆在身旁。闭眼几息后,他突然伸手将玄烈剑搂入怀中,神情款款地在剑身猛亲一口。
青霜:……
剑身寒光闪过,一下晃了青霜的眼,似乎在发出最后的悲鸣。
这位小将军的剑痴程度,恐怕最优秀的铸剑师看了也要自愧不如。不知主子派自己来监视这个大傻子,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总不能是担心他哪天把剑当成媳妇儿娶了不成?
青霜嘴角难得勾出一丝笑意。
不过几息的时间,异变突生。
青霜眼见时鸿还窝在床榻,抱着玄烈剑来回翻滚,神情中是一副痴迷模样。
深蓝的床帏因风拂动,时鸿指尖微动,不知触发了什么,只听“咔哒”一声,机括声响起,床榻下方竟悄无声息滑开一道暗门。
从横梁隐约看去,一道粗糙软梯垂下,直通地底。
青霜:……?
未等她反应过来,时鸿在床上鱼打滚般利落的翻身,抱着剑一跃而起。
他眼角眉梢间尽是掩不住的欢喜,活像个孩子,灰头土脸的就朝着床下爬去,几下便顺着软梯没了身影。
青霜:……
见过下床的,还真没见过下床底的。
这位小将军,是挖地道出身的?
——
“宁姐姐,您可来了,世子殿下刚刚还问起姐姐。”
宁鸾踏进正殿,便看到殿内正中的酸梨木圆桌英年早逝,一道狰狞的裂痕从桌边贯穿到中心,深得能插进去一根筷子。
程慎之端坐主位,面色阴沉。白挽恭顺温柔立在一旁,双手捧着一盏热茶,正是手足无措。
“这是怎么了?”
宁鸾径直在程慎之身侧坐下,抬眼对白挽笑道:
“妹妹是客,哪有让妹妹端茶的理,快坐下吧,有什么事儿慢慢说。”
随行的青露会意上前,自然接过茶盏。白挽勉强一笑,不情不愿在下首落了座。
她本想用这盏掺了南部香料的茶,唤醒程慎之当初战场险象环生的记忆。
待他心神动荡,绝望万分时,再出面温言安慰,抚平他伤痛的心。
可程慎之大步回府,还未等她把茶奉上,便面色阴狠,一言不发。
没等她开口,便一掌拍裂了桌案,任她如何柔声询问,程慎之都对她视而不见,瞬间正殿冷若冰窖。
直到她试探提起:“不知姐姐可在府里?若是姐姐见您这般,定会心疼的。”
程慎之这才似是被唤回了神,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小厮。
“去请世子妃来。”
而此刻,宁鸾坐于正殿之中,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见白挽作此神态,她便对白挽的心思心知肚明,只是懒得点破罢了。
程慎之略一抬眼皮,眸中暗潮汹涌。他开口道:“阿鸾就不好奇,今日朝中发生了什么?”
宁鸾莞尔一笑,葱白似的指节拨弄着杯沿。“慎之若是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她倾身向前,“那么,慎之想说吗?”
程慎之自嘲一笑,与她对视,“那是自然。”
他向后一招手,身后的小厮立即弯腰捧上托盘,将盘中的精致文书呈给宁鸾。
“阿鸾,今后你可做不成世子妃了。”
“殿下这是急着要休了我?”
宁鸾调笑似的接过文书,展开卷轴的手指却微微一顿。
一时间,殿内落针可闻。
白挽不想管卷轴是何物,她满心紧盯程慎之手中的茶盏,希望他能通过加了香料的茶,察觉到她白挽的心思。
但程慎之此刻的心思,都挂在看细细阅读的宁鸾身上,根本没察觉茶水的异样。
府中餐食皆有管家查验,定不会出现下毒等情况。
“呵……”宁鸾逐字读完,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哪是什么休书,分明是圣上亲笔写下的圣旨。
她讲卷轴依样卷好,嘴角扬起一抹轻佻的笑意。
“还未恭喜世子殿下……如今该改称呼为镇南王殿下了?是吧,慎之。”
反手将圣旨递给一旁的小厮,宁鸾双手托着脸颊,眨巴眼看向程慎之。
“这么一想,我这世子妃之位也水涨船高,现在竟是亲王妃了。”
程慎之闻言,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阿鸾,那当年的约定,如今是否也该改改了?”
宁鸾眸光微闪,不知程慎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当年新婚之夜的约定,自是以程慎之世子之位为基础。如今局势大变,朝中情况确是不同了。
白挽不明所以,不知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她怯生生插话道:
“世子爷,若按姐姐所说,爷立下战功,今日加官晋爵,不应当是喜事一桩吗?”
她手上抠着桌角,一脸的迷茫。
“为何看爷的神情,似乎并不开心。”
程慎之只觉烦躁,宁鸾见状,挥手屏退殿中下人,端起面前的清茶。
“这道圣旨,问题并不在于晋封。历朝历代,也都有给战功显赫之人封亲王的先例。”她轻抿一口茶水,沉静看向白挽。
“所有的问题在于这个封号。”
“封号?镇南王?”白挽还是不知所云,不懂这个封号有什么问题。
“是啊。”
宁鸾放下茶盏,抬手轻抚鬓角碎发。
“白姑娘常年生活在南部,可曾知晓,慎之父亲的封号爵位,正是南部的安南王?”
“啊?!”
白挽掩唇惊呼,“我从未想过这般联系。”
“父亲是安南王,儿子是镇南王,圣上可真打了个好算盘。”
白挽默了一瞬,又眨眼问道:
“可只要咱们爷与安南王稍作解释,不也无甚大碍吗?”
“不止于此。”
宁鸾冷笑,眼中略过一丝精光。
“咱们圣上可圣明着呢,不仅封号父子相敌,就连拨下的封地,亦有大块重合之处。”
宁鸾扭头与程慎之对视,见他并无反驳之色,便接着说。
“前朝便有这两个封号,但两位王爷内斗不休,先帝为避内乱,求得安稳,都只封安南王而不封镇南王。”
“如今,咱们圣上旧事重提,怕是又想掀起一波腥风了。”
话止于此,宁鸾眼中的戾气反而烟消云散。
她忽然起身凑近程慎之,吐气如兰调笑道:“王爷,您说这次又得多少血流,才能让硝烟平息呢?”
程慎之面无表情,在主位坐得端正,但细细打量之下,发下的耳尖已是通红。
——
确认时鸿已然出府,青霜从横梁飘然而下。
此刻,青霜再不敢对这位小将军有半分轻视。
能在家风甚严的将军府,布置这么一间“兵器库”,甚至暗中修密道,挖密室,时鸿绝非等闲之辈。
确认四下无人,青霜使出轻功,足尖轻点地面,如夜猫般无声摸到床榻边。
指尖抚过柔软的床被,她想起多年前那个下着大雪的深夜。
京州四处漏风的破庙中,她与青露蜷缩成一团,饿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像小猫一般哼唧。
林夫人提着夜灯,匆忙从破庙走过。光亮只闪一阵,便渐行渐远。
姐妹俩已是心生绝望,自知恐怕是度不过这个寒冷的冬夜。
却不想那盏明灯忽而掉头,一步一步行至她们身前。
纸袋包裹着泛着水气的热饼,模糊了她们的双眼,甚至让她们怀疑是否身处梦境。
后来,温婉美丽的林夫人问她们,想学什么本事,在这世道上博得一线生机?
青霜毫不犹豫选择了学习武功。
她并非天生要强,只是知道学会武功,有了能力,她和妹妹才能在偌大的京州立足,再不受旁人欺负。
当年破庙的旧事,绝不能再次发生。
只可惜双胞胎先天不足。纵使她勤学苦练,悬梁刺股,最擅长的终究是易容和轻功。
倒是那些年,在戏班子卧底吊嗓子,阴差阳错学会了变声的绝技。这竟成为了宁鸾化身“林公子”的关键掩护。
宁鸾根据她的心得,反复练习学了八分。当她的声线在公子与小姐之间切换自如时,连最精明的探子也要恍惚一瞬。
眼下,青霜在床边摸索良久,始终不得门路。
青霜撩起深蓝床帏,细细打量。床头雕刻着异兽纹样,龙腾虎跃之中,百余头异兽争相起舞,热闹万分。
“爱剑成痴之人……”
青霜喃喃自语,突然想起当初整理望春楼书册时,在《山海经》中看到过一种异兽,其名为“驳”,饲养它的人,可以防止被兵器所伤。①
青霜指甲扣住“驳”凸起的兽角,猛然一按,床下传来机括轻响,那个神秘的通道再次出现。
密道开了!
①“驳”是《山海经》中描述的异兽,原文为“是食虎豹,可以御兵。”有引申含义为饲养它可以防止兵器所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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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圣旨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