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青在一间木屋里找到了人。
屈灵端站在门外为徒儿放哨,让斥青与之交谈。
小姑娘处事干脆,更无威胁,或许能问出些什么。
屋内,女子半躺在床上,直愣愣盯着虚空,手一直放在肚子上,不声不响。
“你怀的是个女孩。”
斥青坐在边上好半天了也没见女子眨一下眼睛,这句话一出来,瞬间让她离魂归体。
她眉头一皱,盯着斥青,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我怀的是儿子!”
“你怎么知道就是个儿子?我看着是个姑娘。”
斥青说完补上一句,“还是个来向你索命的姑娘。”
女子瞳孔骤缩,震惊又愤怒,倒没有斥青预想当中的惊恐。
“你是谁?谁让你在这儿胡言乱语的,敢冲撞我,小心我让我相公把你抽筋扒皮!”
“哦?”斥青嗤笑一声,凑到女子面前,声音幽幽,有如林中鬼魅。
“你相公?你是说叫黄六的那个独眼男?
“他啊,挂在悬崖上一直不松手,手就被我砍了,血肉被虫啃食得一干二净,就剩一张皮。
“啧啧,一张被微风一碰就碎成灰的皮。”
少年笑语盈盈,说出口的话实在血腥。
她刻意挑着痛苦的点,逐字逐句,在女子耳边说个不停。
……
“黄六死了,接下来就是你。然后是你的邻居,还有那个黑布人,你这村中的人会一个个地被冤魂索命。”
女子被斥青说得气急,呼吸霎时剧烈起伏。
她伸手抚着自己胸口,咽了两口唾沫,往斥青的方向大吼:“狗屁冤魂,她们都还没死呢!哪儿来的冤魂,哪儿可能索命!你这个妖言妖语的东西,怎么进的屋子!来人啊,快来人!把她拖出去,拖出去宰了!”
女子的叫声越来越大,愤怒叫嚷,情绪激烈,却全然不见上一次的凄厉痛苦。
屈灵端听到动静推开门,示意斥青离开,有人过来了。
斥青站起身,离开前直视女子的双眼,依旧只看到愤怒。
恼羞成怒,并无哀伤。
在不远处停下,屈灵端扫了一眼后头的动静,问:“你把她气成那副样子,可有问到什么?”
斥青面色凝重,墨绿色的眼睛里犹疑不定。
“她说,她们没死。”
她们……还活着。
日头高照,照不清坟冢堆。
斥青站在昏暗坟丘前,握着拳头踟蹰。屈灵端看出徒儿的犹豫,开口让斥青退开。
她轻抬手,做了个简易法决,坟冢便一个接着一个掀开泥,显露出内里。
缺胳膊少腿的孩童蜷缩在其中,均闭目安睡,她们背后皆有一根根粗长的藤蔓盘旋探入背脊。
就像是……树木输送汁液,孕育着这些孩子。
斥青蹲下,在坟丘前轻轻拍醒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
这是个女孩,头上还扎着两个麻花辫,辫子垂落在女孩双肩前,空荡荡的,不见臂弯。
“小妹妹,姐姐带你走,好吗?”
小女孩睁开眼,里头血红一片。她懵懂地看着身前人,压根听不懂斥青在说什么。
斥青抿了抿唇,站起身,目光放于女孩身后的枝条上。
少年伸出手,握在翠绿枝条上。
枝条有幼婴手臂粗,被她硬生生折成两段。
殷红血色从断口处喷涌而出,洒了满地。
与此同时,村中后山上的一棵树轰然倒塌,满树枝叶瞬间凋落。
树叶在旋风中像刀片一样翻飞,径直飞往人群密集的祠堂。
叶片割人咽喉,引得人群惊叫。原本欢腾的气氛一扫而空。人人四处乱窜,拼命逃离叶片的追杀。
很快,祠堂里只剩下血迹滴滴答答的声音。细小蠕动的虫子从伤口掉出,在地上蜿蜒,于窗口探进阳光的倾照下炸开扭曲的身体,白浆粘于割喉尸体。
皮肉连带着黏稠的鲜血,一点点干瘪下去,血肉成为一团团黑气,混杂在祠堂内。
尸体变成一张皮囊,贴在地上。
一具具尸体,一张张皮囊。
摊饼一样铺满了祠堂。
每片树叶非得等到杀完了人,沾上浑浊血气,锋利边沿被泡软,最后跟着风飘落到地上,混进泥土当中,方才停歇。
不过片刻功夫,平静村落彻底被一棵已倒塌的树搅扰,无一处安宁。
黑布人匆匆来到后山,赶到倒塌的树前。
冷眼看着满地狼藉,黑布人对着身后一挥手,几个彪形大汉紧随上前,拿起手里的锄头和铲子,一同动作,开始一下一下挖开土层。
锄头每一次落下都能听到一声脆响,铲子每一次翻动都能触到碎骨。
泥土很重,像石块一样重。
几人挖得大汗淋漓,终于把土层翻开,白骨累累重见天日。
“原来,这树是长于人骨之上,难怪长得那么好。”
一道女声传进死寂林中,令黑布人心口一惊。
黑布人深吸一口气,强忍怒火抬头看向入口处长身玉立的女人:“阁下怎么还没走?”
屈灵端施施然走进林中,甫一进入,铺天盖地的悲戚与亡者之恨瞬间侵占屈灵端的心神。
缓缓阖目后,屈灵端面前浮现一张张被困于此的人脸。
她轻吐浊气,掀开眼,淡声道,“急什么,事没办完,我当然还不能走。”
——
另一边,斥青从杀人叶片手中救下怀孕女子后,靠坐在墙角,身边差点没命的女子始终静默不语。
“你,没事吧?”
女子兀自紧缩身体,完全不搭理斥青。
她一直低垂着头,双手不再捂着肚子,而是抵在自己溢出血丝的脖颈上。
斥青以为她是死里逃生,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待靠近几步后才发现女子在不断低声嘀咕。
“报仇……报仇,她们挣脱了……她们要来报仇!她们要为自己报仇,要为孩子报仇……”
说着说着,情绪上头,又有些崩溃地哭喊,摇头尖叫。
她看着虚空,面露惊恐,形容疯癫:“别来找我,别来找我!我也是被他们逼迫的,我也不想的。”
“我也不想吃你们的肉,我的孩子也被埋了,求求你们,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被埋了,她在土里,对了,我要去找我的孩子。”
“孩子,我的女儿,我的孩子……”
她说着跑了出去,在满村飞舞的叶片中跌跌撞撞跑到了坟冢地。
斥青跟在她后头,眼瞧着她直直跑到一个没有树枝的坟堆前,跪伏在地上,拼命用双手挖开土,抱起混在泥中的两块骨头,接着匍匐于地,散乱的头发扫过在白骨上,脖颈滴落的红血将黑发与白骨粘连。
她就着这个怪异的姿势开始唱起摇儿歌。
口音很特别,斥青听不太懂。但女子语调极其温柔和缓,一改方才的癫狂模样。
歌谣轻缓悠长,旋律摇晃回响在座座坟墓里,有种古怪的温馨感。
女子一边唱一边轻拍白骨,仿佛她手里抱的不是枯骨,而是即将入睡的襁褓婴儿。
才短短半天时间,这女子的已状态变了好几番。
一会儿心有戒备,一会儿痛苦悲切,一会儿恼羞成怒,现下又成了生死不分的慈母。
斥青探究地问道:“这是你的孩子吗?”
女子只是吟唱,生硬转过头看了眼斥青后,继续轻柔拍打怀中的骨头。
“你杀死了你的孩子。”
斥青的语气分外平淡。话音落下,女子停下动作。
她不可置信般瞪大眼睛,换了张脸皮般满面哀凄,嘴里喃喃道:“我杀死了我的孩子……我是杀人凶手……”
女子边说边小幅度地摇头,似乎妄图通过摇头来否认这个事实。
但做了就是做了,无可抵赖,更瞒不过自己的心。
斥青注视着女子的痛苦,觉得有些可笑。
自己说说而已,居然还真是这样。
黄泥地上,女子捂住脸,从细声呜咽到放声大哭,再到如木偶般一动不动,眼眶的泪流水一样往外倒。
泪水打湿怀中白骨,把早已干涸的血迹洇开,渗进骨缝中。
悲伤不似作伪。骨头却像是惧怕她的泪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
女子握不住变成碎片的骨头。
她急切地要把碎骨揽进怀里,揽到一半,动作忽然停下。
斥青看着她一动不动的身影,发觉不对,大步走上前去。
下一秒,果然看见女子手里攥着一块尖利的碎骨头,在斥青看过来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往自己脖子上划去。
倘若斥青动作慢半拍,女子此刻必定已经死得透透的。
——她的动作太狠,与其说是划,不如说是砸。
脖子是肉做的,不是硬泥墙。要真被这力道敲中,女子喉管顷刻就能断成两节。
斥青抓住女子的手腕,拿走碎骨后甩开她的手,面带怒色:“你要寻死也给我等会儿。”
“等会儿?有什么好等的!”女子怒睁着眼,眼睛里是难得一见的清明,“我这一条烂命早就该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再也不用被折磨了!”
“你又是谁?凭什么让我等会儿!”
她说着又拿起一枚碎骨,作势割开手腕。
碎骨碰到皮肉后却怎么着都没法儿往下压。
一块石粒遥遥飞来,敲中女子手筋。乍然传来的刺痛感令她猛地松开手,碎骨重新掉入泥中。
“姑娘,你若要寻死,没人会拦你。”
人未至,声先到。
屈灵端迎风缓步而行,一双凤眼直勾勾瞧着坟前人,里头带着审视,“只是,可否先说说这地方到底怎么回事儿?”
“如此,也好让我想想,这群东西该是个什么样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