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屏幕倒映着柏渔苍白失神的脸。
耳机里似乎还残留着海边蓝桉戏谑的笑声,每一个音节都扎得他耳膜生疼,心口发冷。
血液先是冻住,随即又猛地沸腾起来,冲上头顶,烧得他指尖都在发抖。
他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
委屈、难堪、失落……所有前几天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被那场毫无理由、充满羞辱的追杀彻底点燃,轰然炸开,变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吞没的愤怒。
他瞎了眼。
他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
什么强大美丽,什么慵懒御姐,全都是假的!皮下根本就是一个以玩弄别人为乐、恶劣到极点的混蛋!
柏渔猛地喘了几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因为极致的愤怒,甚至短暂地压过了那该死的结巴的冲动。他死死盯着那灰色的游戏界面,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不能就这么算了。他绝对不能就这么像个可怜虫一样,再次被她欺负到下线,躲起来自己舔伤口。
几分钟后,那股剧烈的颤抖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他重新戴好耳机,动作甚至带上了一种罕见的狠劲。鼠标被点得啪啪作响,他再次登录了游戏。
界面加载完成,好友列表里,那个刚刚行凶完毕的ID【海边蓝桉】果然还在线,而且显示是空闲状态。
柏渔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名字,呼吸变得粗重。
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点开了对方的对话框。然后,在输入框里,用尽全身力气,敲下了两个他几乎从未主动对别人发出过的字:
【A9】对【海边蓝桉】说:单挑。
发送。
消息发送出去的瞬间,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秒。
柏渔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但他没有退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终于亮出稚嫩獠牙的小兽。
……
另一边,刚刚退出PK场,正莫名火大的陆少哲,看到了那条突兀跳出来的私聊消息。
来自【A9】。
只有言简意赅、甚至带着□□味的两个字——
单挑。
陆少哲愣住了,瞳孔微微收缩,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那个被他欺负得只会偷偷啜泣,甚至躲了他好几天的小结巴……居然敢主动来找他单挑?
是谁给这个小结巴的勇气?
是那个叫烈风的主播吗?
一股比刚才更甚的、毫无道理的怒火和一种被冒犯了的感觉猛地攫住了他。
陆少哲几乎能想象出屏幕那头,那个小结巴此刻是怎样一副气鼓鼓、又强装凶狠的模样。
有趣。
真是……太有趣了。
陆少哲不怒反笑,唇角勾起一个冰冷又兴奋的弧度。
行啊,长本事了。
他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回复得飞快,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挑衅:
【海边蓝桉】对【A9】说:就你?
两个字,轻飘飘,却带着十足的蔑视和戏谑,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柏渔熊熊燃烧的怒火上,激得他浑身一颤。
他死死咬住下唇,手指用力到泛白,再次敲出两个字:
【A9】对【海边蓝桉】说:敢吗?
几乎是瞬间,一个竞技场单挑邀请就弹了出来,来自【海边蓝桉】。
柏渔深吸一口气,猛地点击了接受。
加载界面一闪而过。
直播间里,因为刚才那场莫名其妙的追杀和眼下这突如其来的单挑邀请,弹幕已经彻底疯了。人数还在疯狂上涨,所有人都闻到了不同寻常的火药味和……八卦的气息。
【卧槽?!单挑?!】
【A9??那个被姐姐追杀的小结巴?】
【他哪来的胆子??】
【有好戏看了!】
【姐姐虐他!】
地图载入完成。
柏渔根本没有任何废话,操作着他那个装备和技术都明显逊色不止一筹的角色,直直朝着那个华丽妖娆的身影冲了过去!
结果毫无悬念。
甚至比刚才那场追杀结束得更快。
“海边蓝桉”甚至没有移动,只是随手几个技能,精准地预判了他所有笨拙的走位,瞬间就将他的血条清空。
【胜负已分!】
灰色的失败标志再次弹出。
柏渔看着屏幕,眼睛赤红,呼吸粗重。他没有任何停顿,立刻再次向【海边蓝桉】发起了单挑邀请。
对方几乎是秒接。
第二局。这次他撑得久了一点,大概……五秒钟。再次被毫无悬念地虐杀。
第三局。他试图改变策略,迂回了一下。结果被对方一个闪现近身,干脆利落地带走。
第四局…… 第五局…… ……
直播间里的气氛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和起哄,渐渐变得有些复杂。
【这……完全是被吊打啊。】
【何必呢?自取其辱吗?】
【姐姐下手也太狠了点……】
【可是是他自己要求的单挑啊?】
【我怎么觉得有点心疼这小结巴了……】
弹幕刷着什么,柏渔根本看不见,也不在乎。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屏幕对面那个强大得令人绝望的身影,和一次次变成灰色的屏幕。
他打不过,他知道自己根本打不过。
技术和装备是天堑般的差距。
但他就是不服输。
那股被戏弄、被轻视、被羞辱的怒火支撑着他,让他忽略了一次次失败带来的挫败感。他咬着牙,每一次死亡后都立刻爬起来,再次发出邀请,再次冲上去。
他的操作因为愤怒和急切而更加变形,破绽百出。
但那种近乎偏执的、倔强的、一次又一次送死的行为,却莫名透出一种惨烈又可怜的味道。
【海边蓝桉】似乎也玩腻了这种毫无挑战性的屠杀。
在又一次轻松解决掉冲过来的柏渔后,她没有立刻接受下一次邀请。
她的角色优雅地站在原地,麦克风指示灯亮起,那把经过处理的御姐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屡次挑衅的不耐烦:
“小朋友,还没认清现实吗?就你这技术,再来一百次,结果也一样。服个软,叫声姐姐我错了,或许……我就放过你了呢?”
她的声音透过电流,清晰地传到柏渔耳中,也传到了所有直播间观众的耳中。
轻慢,戏弄,仿佛在逗弄一只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出掌心的猎物。
柏渔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无力。
他猛地拍了一下键盘,发出沉闷的响声。
然后,他几乎是扑过去,死死按住了麦克风的按键。
因为极致的情绪激动,他的结巴前所未有地严重,声音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的哭腔和怒吼,猛地炸响在直播间所有人的耳机里:
“你、你……混、混蛋!!欺、欺负人…有、有什么了、了不起!再、再来!!”
那声带着哭腔的怒吼,像一块巨石砸进沸腾的直播间,瞬间让疯狂滚动的弹幕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
【卧槽……】
【真急眼了?】
【好像哭了??】
【姐姐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可是他自己要单挑的啊?】
频道里只剩下柏渔剧烈而不稳的喘息声,还有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细微的哽咽。
陆少哲操控角色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耳机里那崩溃的、带着哭音的骂声,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比之前那两声啜泣要尖锐得多。
他能想象出屏幕那头,那个小结巴此刻是怎样一副模样——眼睛通红,鼻尖也红,脸上挂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眼泪,像只被逼到绝境、浑身绒毛炸起、却只会用最笨拙的方式虚张声势的幼兽。
该死的……
心里那点因为对方跑去别人直播间而燃起的无名火,和戏弄猎物般的恶劣趣味,被这突如其来的破碎情绪浇熄了大半,反而升起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烦躁和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懊恼。
他本来只是想……只是想再逗逗他而已。
没想真的把他弄哭。
至少……不是这样哭。
“海边蓝桉”的角色站在原地,没有再动。
陆少哲看着屏幕上那个因为主人情绪激动而同样僵直不动的A9角色,沉默了大约两三秒。
这两三秒,在成千上万的观众注视下,显得格外漫长。
然后,他松开了按住技能键的手指。
那把经过处理的御姐音再次响起,依旧是慵懒的调子,但之前那明显的嘲讽和恶意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无事发生般的平淡:
“行了。”
就两个字。
听不出情绪。
他甚至没有再看那个僵硬的角色,而是直接退出了竞技场地图。
【海边蓝桉已离开竞技场。】
系统的提示冷冰冰地弹出。
留下柏渔一个人,和他的角色,以及一整个直播间目瞪口呆的观众,呆在原地。
仿佛刚才那场穷追不舍的追杀、那场充满羞辱的单挑虐杀、还有最后那声崩溃的哭骂……都只是一场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的闹剧。
主角之一却已经毫无留恋地抽身离去。
柏渔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对面,屏幕的光映着他通红眼眶里残留的、摇摇欲坠的泪珠,和满脸的茫然。
她……她就这么走了?
自己那股豁出去的、不管不顾的愤怒和勇气,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只剩下满腔的酸涩和空荡。
直播间的弹幕在短暂的寂静后,再次爆炸,各种猜测和议论刷得飞快。
但柏渔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只觉得无比的疲惫和难堪,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退出了游戏,关掉了电脑,把自己重重摔进床里,用被子蒙住了头。
世界安静了。
可那个女人最后那句听不出情绪的“行了”,却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
而另一边,陆少哲也直接黑屏下了播,完全不管直播间如何炸锅。
他摘掉假发,卸妆水倒在化妆棉上,有些粗暴地擦着脸上的妆容,盯着镜子里那张恢复冷硬的男人面孔,眉头紧紧蹙起。
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小结巴……真是麻烦。
被子隔绝了光线,也放大了听觉。柏渔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未平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后留下的嗡嗡耳鸣。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漫上来,烧得他耳根滚烫。
他刚才……居然在那么多人面前……那样失态地喊叫,还带了哭腔。
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这根本不像他。
全都是因为那个“海边蓝桉”!
一想到这个名字,心脏就像被又酸又涩的东西浸泡着,难受得发紧。他用力闭上眼,试图把那个妖娆又恶劣的身影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却徒劳无功。
那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行了”,反复盘旋,比之前所有的戏弄和嘲讽更让他感到无措和……憋闷。
就好像他拼尽全力鼓起的最后一点反抗,对方却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随手就摁灭了。
这种彻底的、居高临下的无视,比直接的恶意更伤人。
他在床上蜷缩了很久,直到心跳慢慢平复,身体的颤抖停止,只剩下一种精疲力尽的空洞。
这时手机在枕头边震动了一下。
他不想看。大概率是游戏里那几个网友来问他刚才怎么回事。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震动又持续了几下,似乎不是消息,而是电话。
柏渔挣扎着从被子里探出头,拿过手机。屏幕上跳动的不是网友的ID,而是【妈妈】。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才按了接听。
“小渔啊,准备休息了吗”母亲温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没、没呢。”柏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但细微的沙哑还是漏了出来。
“声音怎么了?感冒了?”母亲立刻敏感地察觉到。
“没、没有。”他急忙否认,“就是有点,有点累了。”
“哦,那就好。天气凉了,一定注意保暖。钱还够用吗?要不要妈妈再给你转点?”
“够、够的。”
“和同学相处得好吗?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还、还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听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和掩饰。母亲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追问,只是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了许多生活细节,让他多吃水果,早点休息,别熬夜。
这些平常觉得有些啰嗦的关怀,此刻却像温水流过冻僵的心脏,带来一点点酸涩的暖意。
结束通话后,柏渔看着手机屏幕慢慢暗下去,心里那点激烈的情绪似乎也随着母亲的声音渐渐沉淀下来,只剩下疲惫和茫然。
他点开那个小小的游戏图标,看着登录界面,却没有勇气再点进去。
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点进了的游戏论坛。他习惯性地浏览着一些技术帖,试图用这种机械性的动作转移注意力。
论坛首页突然刷新出一个新帖子,标题带着【海边蓝桉】的名字。
柏渔的手指猛地顿住,他几乎要立刻划走,但鬼使神差地,指尖还是点了下去。
帖子内容是在讨论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追杀”和“单挑”,楼主显然是个吃瓜群众,描述得绘声绘色,下面跟帖说什么的都有,有骂A9不自量力碰瓷的,也有觉得海边蓝桉做得太过分的。
柏渔快速地看着,呼吸又不自觉地屏紧了。
直到他看到其中一条并不起眼的回复:
【只有我觉得……蓝桉姐姐最后那句‘行了’,有点怪怪的吗?好像……没那么生气了?甚至有点……算了我也说不清。】
柏渔盯着那条回复,愣住了。
怪怪的?没那么生气?
他反复回想那句平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行了”。
当时只觉得是无视和羞辱,可现在被人这么一点……
他心里突然乱糟糟的。
……
另一边,陆少哲冲了个冷水澡,试图压下心里那团莫名的烦躁。
水珠顺着他结实的肌肉线条滑落,他闭上眼,脑海里却还是反复闪过小结巴最后那声带着哭腔的骂声,和更早之前,那两声细微的啜泣。
他烦躁地关掉水龙头,扯过浴巾胡乱擦着头发。
镜子里映出一张带着些许戾气的脸。属于“海边蓝桉”的魅惑伪装被彻底洗去,留下属于陆少哲的冷硬而真实的情绪。
他很少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无论是作为陆教授,还是作为“海边蓝桉”,他向来游刃有余,一切尽在掌握。
可那个小结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破例。
他走到电脑前,屏幕还停留在直播后台的界面。私信和评论已经爆炸,无数人在问刚才的事情。
他直接忽略了所有消息,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输入了那个他几乎过目不忘的ID——A9。
搜索结果出来,账号信息很简单,战绩普通,他盯着那个灰暗的头像,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心里那点烦躁奇异地转化成为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探究欲。
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个小结巴,现实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会因为游戏里的事情那么较真,那么容易脸红,又那么……好欺负。
欺负哭了,还挺……
陆少哲猛地打住这个危险的念头,舌尖抵了抵后槽牙。
他退出搜索界面,拿起放在一旁的教案,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明天课程的内容上。
白纸黑字的经济学模型,却莫名变得有些索然无味。
教案的边角,被他无意识捻得微微起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