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堆满箩筐,拥挤中充斥着难闻的气味。
何笙好不容易挪出个地方,只够屁股有着落,腿脚只能以奇怪的姿势僵持着。
但他非常满足,比起昨夜强太多。
“何兄弟,你从哪儿来?”郭玄在外面问。
何笙搂住他的大竹篓: “云峰”。
郭玄声音提了一下: “西南的云峰?”
“对,云峰石坝子人”。
稍微习惯了腿脚的姿势,何笙靠在旁边箩筐上,现在有个相对安全避风的地方,眼皮直往下掉。
“就这么走来的???”
郭玄声音唰一下提高了。
何笙睁眼,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个什么奇谈。
连望岭与胡州相邻,在大吴的东边,而云峰远在大吴西南边陲,穷山恶水之地,两地足有数千里之远。
自己靠两条腿一路走到胡州,说起来的确吓人。
他连忙补救道:“路上遇到像郭大哥这样的好心人多,这个那个的,带我一程,也就来了”。
“你这么小身板儿,之前倒小瞧了”,郭玄惊叹。
其实一路怎么来的,已经十分模糊。
如何跋山涉水抵达胡州,甚至在被宁楚月拒之门外后,又灰溜溜地原路返回云峰,他都不觉得苦。
只是返回宁家后发生的那些事,让他不愿再回忆。
如果非要说点儿意难平,大概就是昨晚重回的地点在连望峰。
为什么会在连望峰呢?
他苦思冥想,只能联想到上一世与宁楚月初遇的地点,就是在连望峰。
那时候宁楚月着急赶回胡州,天寒雪冻中,宁楚月饥饿难耐,找他买了碗面疙瘩续命。
诶,老天真是不肯完满,让他直接回到满月商铺该多好。
何笙甩甩脑袋,解决眼下难题更为重要。
郭玄挥动马鞭,加速道:“你去胡州做什么?”
何笙舔舔干燥的唇:“投奔亲戚”。
“也是”,郭玄点点头,表示赞同:“胡州繁华,啥都有,除了皇城,比别的地方不知强多少”。
“胡州是挺好”,何笙掀开帘子打量外面,移开话题:“郭大哥,咱们还有多久到胡州?”
“过了晌午,大概半个时辰就能到”。
此时距离晌午还早,何笙放下帘子,又闭上眼睛:“郭大哥在路上一般吃啥垫肚子?”
“馒头呗,”郭玄反手掀开帘子,指边上灰色布袋:“一大包,够咱们吃”。
“我竹筐里有食材,不如中午我简单做顿吃的”,何笙提议。
“那多不好意思”,郭玄笑道。
何笙立马道: “郭大哥救我一命,还载我去胡州,一顿饭算不了什么”。
“哈哈”,听罢,郭玄大笑两声,兴致也来了。
他拢拢手,往车里瞅一眼:“何兄弟会做啥吃的?”
在他望过来的瞬间,何笙也睁开眼,视线和郭玄对上:“做个卷饼,再配碗面条,郭大哥觉得如何?”
“好极好极”,郭玄拍手回头,笑得合不拢嘴。
早上只吃了一碗面,自己煮得忒难吃,嘴里正没味儿。
何笙轻“嗯”一声,没再接话,他眼珠子四处乱转,想要清醒些,却没个焦点与落处。
郭玄却像打开了话匣子: “你昨晚在连望峰怎么过的?那上面可冻的死人”。
何笙捂嘴打了个哈欠,低声说:“躲在山崖下烤了一夜火”。
郭玄立马明白他困了,随即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本书:“行,你休息会儿吧,我看看书”。
“谢谢郭大哥”。
何笙已是强弩之末,听完这话,抱着背篓闭上眼。
外面郭玄单手翻开《士商类要》,书页都被翻烂了,他依旧从第一页开始看,津津有味。
看了小半会儿,他悄悄回头掀帘子。
里面何笙脑袋歪在竹篓上,睡得很沉。路上好不容易找到能说话的人,却是个蔫不去拉几的。
遗憾之余,郭玄又很佩服他,能在雪山上过夜,跋涉千里之远,足见人之生命力的顽强。
自己又何尝不能呢,只要愿意,终有报仇雪恨的一日。
《士商类要》翻看不到十页,忽然,山上不知哪里传来一阵穿耳欲聋的鞭炮声,夹杂着唢呐锣鼓声。
何笙睡得正香,刷一下睁开眼,还没来得及问,马车顿时地动山摇,撞得他四处乱倒。
他双手紧紧攥住窗户棱,捂脑袋探出头:“怎么了?!”
郭玄手中缰绳猛然往前冲,出其不意,根本不给反应的时间。
他大声道:“ 我的老马胆子小,肯定是受到鞭炮的惊吓,发狂了!”
何笙被马蹄子转弯收的往后翻坐回去,右脸蹭到撬起的竹篾上,血滋拉一下冒出来。
外面郭玄反应也很快,他屁股被带离位子时,立马用力往后拉扯,使尽全力控马。
可不巧,马正冲下土坡,蹄子奋力向前奔,根本拉不住。
大约跑了半炷香,何笙捂着脸侧耳听外面。
“咱也听不到鞭炮声了,它什么时候能停?!”他高声问。
郭玄把马绳朝左边平地上拽:“那得问问它!”
何笙掀开帘子往外看,地势平坦宽阔许多。
他道: “我看它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要不咱们跳吧?”
风声和马蹄声在耳旁呼呼而过,郭玄脸上急得全是汗:“跳车?”
“跳车兴许还能全身而退!”何笙大声喊。
“不行!”郭玄立即皱眉拒绝。
他紧紧拽住马绳,没有丝毫松懈的意思,毕竟还指着卖掉车上的东西,给爷爷买药。
何笙见他不肯跳,不好强求,又提议道:“要不给他唱唱歌?我看家乡有人哼歌安抚惊马”。
“唱什么?我不会唱啊!”郭玄急道。
“哐当”一声,何笙没来得及回答,往左边车璧晃去,撞得脑袋嗡嗡响。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郭玄又在外面吼破喉咙:“糟了!前面有个水塘,它要淌进去!”
何笙两眼一抹黑,绝望之际掀开车帘子,还是预备跳窗,总比淹死强。
刚发狠抬脚踏上窗棂,忽然又是一阵急促马蹄声从后方传来,蹄声格外强健有力。
他扭头看去,只见一匹威风凛凛的骏马疾驰而来,跑得太快,看不清马背上的人脸。
不过这马的尾巴和头部有几簇银白色毛发,看着……竟然有些眼熟。
不及深想,男人在快靠近他时,突然“吁!”地一声拉停骏马,从马背上跳下来。
男人借力翻身踩到马镫上,骑到他们马车的马背上。
他双腿夹紧马腹,一手抚摸马颈,嘴里哼着奇怪的调子。
很神奇,在踏进池子前,马竟然逐渐平缓下来。
马儿嘚嘚在池塘边甩尾巴,没一会儿埋头开始喝水。
劫后余生的何笙松开背篓,长呼一口气。方才抓得太紧,手心全是冷汗。
他在衣服上擦擦手,微微放松十指,有些发酸。
此时此景,何笙突然颇有感触。一个人能好好活着,吃饱穿暖,无病无灾,已经是莫大恩赐。
此时太阳正悬,洒在万物,格外温暖。
外面传来浅浅的交谈声。
郭玄看着眼前这人,宽肩窄腰,身形挺拔,一头黑发利落束在脑后,当真是一副好相貌。
郭玄拱手问道:“请问恩公尊姓大名”。
“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宁二,胡州人氏,山水相逢,不知兄台怎么称呼?”宁楚月回礼。
“原来是宁兄”,郭玄眉目带笑,再次抬手:“我叫郭玄,宁兄,有礼了”。
宁二摆摆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郭玄又问:“宁兄气度非凡,在胡州做什么营生的?”
“做点小生意糊口”。
“宁兄莫谦虚,能在寸土寸金的胡州谋得经营,那都是人中龙凤呀”。
“哪里哪里”。
两人来回寒暄,谈笑风生,何笙放下帘子,白了脸。
怎么可能。
怎么会在这里遇到宁楚月。
还是说所有事情不一定会按照前世的一切发生,发生了变化。
有变则有绝处逢生的机会,也许这是一个好的信号。
他紧攥竹篓安慰自己,小腿处忽然传来一股奇怪的触感。
湿黏黏的,很不舒服。
刚低头,只见一只龟伸出短粗的四脚,正盘旋在自己的脚踝处,蹭来蹭去。
震惊间,它已经探出脑袋,张开樱桃小口,露出坚硬的上下颚,朝他的脚后跟咬去。
“!!!”
何笙下意识伸脚将它踢出车外。
腾空的瞬间,龟脑袋随即缩回去,最后只有坚硬的龟壳落地,原地不停转圈。
“诶诶!”
郭玄瞪大双眼,震惊地看着地上山龟。
车帘子被掀开,何笙一脚又要送出陆陆续续爬出来的两只山龟。
郭玄见状,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何笙乱蹬的腿:“何兄弟,且慢!”
何笙像是受了更大刺激,浑身刺挠地连弹带踢甩开郭玄的手。
“嘶…”。
郭玄撒开他的腿,抢出山龟护在怀里,甩了甩被踢肿的手腕,无语失笑:“何兄弟怎么跟个姑娘似的,脚就抓不得了?”
何笙不仅脸色苍白,解释更加苍白: “我……没看清你的手,以为又是什么奇怪东西”。
闻声,宁楚月勾起唇角,弯腰看向马车内,与何笙的眼睛对个正着。
这人是要死了么,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不过勉强五官生得还算好,小鼻子小嘴,像个小相公似的。
宁楚月收回视线退了出来: “小公子这一脚可真贵,金线龟乃食补药补上上品,市面上五两银子一只”。
何笙:“…………”。
“还请何兄弟脚下留情”,郭玄想要缓解何笙的尴尬,抱着山龟放回篮子里:“也就是死物折一半价罢了”。
“……”。
何笙听完,愧疚地俯身察看地上那只山龟:“郭大哥,真对不住,它……没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