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诚看着面前的文件,沉默许久后,说:“我会去的。”
对面的领导松了一口气,甚是满意地笑了笑。
晴日无云,邻居徐姨王叔胡奶赵爷日常蹲坐在村子刚修好的路上拉呱,甄诚普通地出门、普通地打招呼、普通地以子弹时速飞去学校。
然后不普通地遇到一个人——晕倒在草丛里的那种。
见义勇为好青年甄诚火速奔赴战场,在对方喃喃低语中掌握病症,喂了她一颗糖,同时不忘学习使命,背着半昏老太翻越百阶,上山到校寻医。
意外的是,勤天高中原本萧瑟凄凉的破烂校门前站着一群西装革履的外地人,随着甄诚与老太的登场响起一阵“天啊王董事长”之类的应声虫叫唤,急忙忙地将王董事从他背上接了去。
甄诚云里雾里地接受他们的道谢,再云里雾里地被这些人从班里揪出来叫到办公室。
也就是现在。
甄诚坐下后,一边听着领导的絮叨,一边与面前的文件,这项已经粉饰到毫无缺点的慈善项目——贵族高交换生计划,陷入火热的眼神交流。
深思熟虑之下,甄诚细想了种种利弊,最后他无视校长兼村长的贼眉鼠眼,就算忽来大风刮过,拍烂了校长室摇摇欲坠的破窗户,把在座几人的头发全吹成杀马特,甄诚也不露怯,憋住笑地自行拍砖,决意前行。
贵族学校是不一样,甄诚掂量着一大堆开学物资,心说这都比上寒假作业的厚度了。
怀揣一大顿文件回班,从不按时交作业的甄诚自然受到了热烈欢迎。
下琼村早年封闭,铁路不通,消息闭塞,民风淳朴,村子里就那么二三十户人,管你认不认识都能拉拉呱聊聊天。
这勤天高中还是近几年刚建好的,还是方圆几十公里唯一一所高中!三个年级每个班的人数都不多,约莫十几号人,甲醛都没办法让第一届毕业生吸干净。
甄诚晚上两年学,比同学年纪都大,却没架子,给人的印象除了热爱运动,就是爱笑,没什么脾气,所以跟大家都相处得不错。
他的模样算俊秀,但是那浅淡温柔的气质更吸引人。
甄诚好不容易挤出人堆,回到位子上歇着,待他边收拾着东西,边解释完毕,四周的同学和老师的表情突然变得不太好。
发小李子岳狠狠给他来了一窝心拳:“能的你呗!你懂啥叫交换生么就敢去!”
发小的奴隶兼弟弟李子超为他挽尊:“小诚肯定有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升学啥的方便啊?”
甄诚在此种夸赞下嘿嘿一笑,惭愧低头:“没有想过,就是有点好奇那边什么样子。”
他说的大实话,甄诚学习成绩一般,特别是外文,一窍不通。
班主任王烁也在当场,听到这话,顿时三人如同那冷面邪煞,区区眼神便能将这此人千刀万剐,片成白切肉。
不过甄诚好奇也很正常。
交换生计划的贵族学校——靛藤高,位处G国h市。而h市,恰恰是、偏偏是甄诚三岁时,爸妈抛孩跑路的罪恶源头。
爸爸先出轨、妈妈再改嫁,甄诚小苦瓜,无处是他家。
幸好李村长心善,养了甄诚一年。来年春天,甄诚的亲爷爷才奔到这穷山村,将孩子掳回去照顾,甄诚这才算是有了个家。
养得不错,样子水灵,就是没怎么把孩子当人,可能是养猴王,每日游荡在山里爬上爬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下琼村要播出什么极限挑战节目赢冰箱。
不过,就算下琼村再淳朴,性恶论也会悄悄大放光彩,甄诚也是纳闷,他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为什么大家挤兑他的时候总要带上爹妈这两个字攻击他呢?
甄诚虽能一拳打五个这种熊孩子,想了想还是算了,越想越觉得那骂声有道理,但冷静下来又会觉得,是不是h市很特别?比下琼村好太多,所以他们就扔下自己走了呢?
甄诚天真地一块块攒着零花,梦想有朝一日出山瞅瞅h市的风采。
他觉得h市可能比村子的人还多些,大概会有100户居民?但他体力好,可以不吃不喝,一家家地敲门,总能找到的。
但这个梦想在甄诚上初中时破灭了,老师讲过,像h市这种大城市至少有几百万居民。
老实的甄诚怕挨家挨户上门找人这种诡异行为会把自己送进警察局,于是作罢。
但机会喂到了嘴边,又没道理不吃,而且那个领导说了,可以给学校拉什么装修升级的补助资金。
校长室的缺枝少叶盆栽就不用怕风吹雨打了。
所以甄诚还是离开了他生活了19年的村子。
他目光坚毅,颠簸在村长李渡的破三轮上,屁股下面垫着破皮箱,兜里装了一大包李洲阿姨做的点心,晕车了就啃几口,没下三轮前就快吃完了,因为他窝心,一窝心就难受,一难受就晕,配上村长鬼见鬼啼的车技效果倍增。
这全多亏他那亲爷爷。
对于甄诚的大义决定啥也没问,走的前一天扔了把h市老房子钥匙过来,再叮嘱道:就算城里没山也要像个猴子一样努力锻炼。
甄诚恼了。
他其实很少生气,但自己又不是入职特工去了,怎么不多关心关心自己呢?顺嘴打探几句这老房子什么情况还打人,什么爹妈的消息也一概不知。
行呗。
甄诚吃完最后一口面包,有些憋屈地想不说就不说,我先去h市打个底,等以后给可恶的爷爷养老送终。
到了这地步,他还心里向着家里人,顶多上火车趴着伤心一会,等下车就没事了。
*
高居站。
走出候车厅,甄诚左看右看,转成拨浪鼓也没有看到举着靛藤高校牌的老师。余光见一人唐突上前,下意识反身躲避,扭回头看见一位戴黑色细框眼镜,身着衬衫西裤的男子想拍他的肩膀。
王志宇来前听王文慧大致口述了交换生的外貌,还担心找不到。他可不乐意举牌子等,显眼。
结果在远处挑眉打量一番,直接寻到了目标。
形容得恰如其分:身材修长偏瘦,鹅蛋脸,肤色偏白,发色较浅,不说容貌出众,但也远超清秀一词。
躲得还快。
二人面面相觑,沉默中,甄诚有些尴尬,村里没人会一声不吭走到身后,不灵光的脑子只能支持“哦哎甄诚”然后伸过来一只手的固定打招呼流程。
他以为男人是小偷呢。
兴许甄诚脸上的尴尬太具象化,男人佯装无事发生,率先问道:“你是甄诚吧?我是你的班主任,王志宇。你真的和董事讲的一模一样,我马上就认出来了。”
甄诚闻言立马鞠躬,心虚得很:“我是我是,王老师好。”
王志宇呵呵一笑,从甄诚手里夺过行李箱,大拇指朝不远处指了一下:“先上车吧,我送你去报到。”
甄诚支支吾吾地道谢上车,坐在后座滴溜溜转动眼珠,清雅的香氛气息,舒适的皮革座椅,都是从未接触过的新鲜事物。
王志宇在后视镜里偷瞄到他这幅样子,勾了下嘴角。通常山村出来的孩子自尊心反而更强,面对不熟悉的事物会梗着脖子装作若无其事,甄诚那直白露骨的情绪,竟有种说不出的乖巧。
“我送你到楼下,你乘电梯到事务楼的6楼,再去左拐右手边第三个门领交换生的物资,接着就可以去学生宿舍入住了。”王志宇又补充,“想住在校外也可以,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他趁着红灯展示vx好友码。
甄诚摆手:“王老师,我的手机没有这个软件。”
他玩乐的兴致天生不高,不玩游戏不刷视频也不网聊,整天不是跑地里帮忙割草,就是锻炼,要么就被李家龙凤胎拉去什么新地方探险,手机能电话短信就够用了。
王志宇瞥到那块石头一样的老铁块,收回了二维码,取出副驾的名片和信封递过去:“那你先记下我电话,再用这钱去买个新手机。”
甄诚下意识接过有点厚度的信封,随后反应过来,只觉得烫手,连忙推回去拒绝道:“不不不不不老师,我有钱我下午就要去买。”
他尝试双手递回,仍被王志宇挡住:“收着吧,你刚来需要钱的地方也多,当老师的见面礼了。”
“而且看你不怎么说话,我还没来得及道谢呢,你救的王董事是我的姑姑,把这钱当见义勇为的奖励就行。”
绿灯亮起,王志宇还是不收,转手开车去了,甄诚没法子地捧着这板砖信封。
见义勇为也不是收钱的理由啊。
甄诚的同学曾评价:甄诚他是有脾气的,他是有原则地有脾气!这原则的顽固程度连千年老树都甘拜下风。
你这样也没人会给你建个教堂啊?李子岳常用这句话吐槽甄诚的“多管闲事”与“两袖清风”,她“崇洋媚外”,比起本土寺庙更喜欢外国教堂,所以老是乱用成语。
停车后,趁王志宇帮忙从后备箱拿箱子,甄诚长腿一迈瞬时移动到他背后,用巧劲儿将信封塞回王志宇的后口袋,而后若无其事地道谢,拖着行李箱走进事务楼内。
这一幕被隔壁楼二层的三人看了个正着。
“哪谁?小偷?”叉腿架在红木桌上的人在楼上目睹甄诚的丝滑小连招,不禁疑问出声。
精心涂唇釉的女生往下面看了眼,漫不经心道:“交换生,下周一要转到陆峥班里的新生。”她又看到对面男生的坐姿,咔哒用力收好镜子,怒上眉梢:“把腿放下去收好,再来给你剁掉,**。”
府飞立马正襟危坐,嘟囔陆鸣这女人真是斗牛般的性子,惹不起。
这时离窗边最近,戴着无框眼镜的男生说:“他在还东西。”孟鹤川继续翻阅书页的动作,“不得不说是很灵活的扒窃手法。”
陆鸣伸手玩弄起一缕发丝,重复说道:“扒窃手法,还东西?”说完她憋不住似的笑了几声,“哈,不会是给了什么安抚费吧?人不领情?”
可真是开门红般的甜蜜炮弹。
陆鸣神色不变,心里恼起了这净爱找事的破学校,难不成是用钱留住人,怕这交换生听到风声后跑了?
靛藤高,h市的贵族学院之一,如果想要在某一领域成为顶尖人才,都离不开与这所学校的交集,就算是E班的穷学生,安稳毕业后考上好大学,前途也远比普通人光明灿烂。
这所学校早年前并无鲜明的阶级划分,虽说出身不同班级不同,分为ABCDE五个班,但大家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自打某人入学,他所在的年级可谓是大变样。
去年他读的高一,上下学期的两个同班交换生都遭受了极其恶劣的霸凌事件。
他本人却没受到任何有力的惩罚。
现实点,两个人打起来,是科员的儿子错了?还是将军的孙子错了?答案不言而喻,有关该学生的恶**件皆被镇压。
简直是年级皇帝。陆鸣难以理解为什么大家都要听那个人的话行凶,难道是圣旨吗?明明他都不怎么爱说话,却还有太监能读懂他的眼神。
陆鸣不知道王志宇给了对方多少,但钱可没命重要,真想对交换生好,就应该把他们送到贫困生众多、书面成绩突出的E班,而不是名门子弟才能就读的A班。
府飞不屑地撇撇嘴:“挺瘦一男的,那身板能撑一周都难,还不如拿那钱等着去治病,假清高什么……”
陆鸣没搭理这货,转头问孟鹤川:“你们还要闹?可都搞出来两条人命了。”
她话说得无风无波,眼神却像把拆骨刀,要是孟鹤川敢说一个“是”字,估计能只给他留副眼镜,其他全拆了陪葬去。
孟鹤川虚扶鼻梁上的眼镜,淡淡笑着回她:“学姐,我说话又没用,还是得看那位啊,我也不想第三个死的是我。”
陆鸣赏了他个白眼,开口让这两人全滚蛋。
很快,室内独留她一人。
收拾好学生会资料,她端起茶杯,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她垂眸饮茶,水划过喉咙,带来透骨的无聊和无奈。
她皱皱眉头,一想到有新交换生就没什么心情。这不是出于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怜悯,而是厌烦。
交换生之外,BCDE班的好斗分子也不安分,他们就像A班饲养的蛐蛐,时不时明争暗斗,等他们斗得差不多了,就又来找交换生麻烦,估计这次还是如此重复。
斗翻车的情况更是常见,她曾给过那些人机会,出手救下他们,最后这些人,要么是没有胆子到宁愿低头,要么是胆子太大了,反过来搞背刺,无聊透顶。
一茗品完,她轻晃茶杯,姿态优雅,打算顺其自然观察一番,毕竟她不知道交换生是前者还是后者,或是有骨气的另一派。
暗红的茶汤香气高扬,悄悄竖起了三根茶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