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春末的风,冷得异常。
乾书殿焚毁的余烬还在冒烟。
那夜之后,朝廷密诏未出,天下却自乱。
传言四起:
有人说皇帝弃笔遁入道观;
有人说监察司被屠尽;
有人说风进了宫,从此京师夜不安眠。
而此刻,在百里之外的太行山麓,一间破寺里,烛光微弱。
方自在静坐蒲团,灰衣微卷,眉目如旧。
他看着桌上的那卷密令,沉默良久。
方逐流推门而入。
“爹,我带回来了。”
方自在抬眼,目光落在那卷圣旨。
“果然是真笔。”
“可字是娘写的。”
他愣了片刻,轻轻笑了一下:“那就对了。”
方逐流道:“她要止乱,却被人借笔生祸。她的信成了天下的枷锁。”
方自在缓缓起身,目光深邃如夜:“所以,这世道从来不坏,只是被写坏了。”
“那我们怎么办?”
“把笔折断。”
“折断?”
“折断笔,不是毁字,是让它不再为权而写。”
夜雨打在瓦上,竹影晃动。
镜花楼主自门外走入,手中拿着一封急信。
“监察司残部与陆平逃往洛水,他们还想复立‘文狱’。”
方逐流咬牙:“不死心。”
镜花楼主神色凝重:“陆平手中还有一枚‘御笔印’,他要以假印重建权威。”
方自在轻声道:“那就让风去吹灭它。”
方逐流问:“风?”
“是。”方自在走到门口,推开木门。夜风立刻灌入,烛火一瞬摇曳。
“笔能杀人,但不能杀风。只要有一个人不信他们写的,就还有风。”
他转身看向两人,眼神平静得几乎温柔。
“这次,不是我出手。”
“谁?”镜花楼主问。
方自在望着儿子:“你。”
方逐流愕然。
“江湖该交给下一代。风若总吹旧人,永远不新。”
“可陆平心狠手辣,我若去,恐——”
方自在打断:“怕什么?我活着的时候,世道都敢笑我死。你活着,笑他们。”
镜花楼主微笑:“浪子终教子,江湖也该换风了。”
三日后,洛水。
陆平坐在水亭中,身后侍卫成列。
案上放着那枚“御笔印”,朱红闪亮。
他将笔蘸墨,笑道:“笔一落,天下再归我手。”
忽听外头传来一声朗笑:“笔归你手,心归谁?”
陆平猛然起身,只见方逐流步入亭中,风卷衣袂,眼神如电。
“你是——方逐流!”
“不错。来讨一笔债。”
“你父已死,你也来送命?”
方逐流笑:“死过一次的名,比活着的帝更可怕。”
话音未落,刀光已起。
陆平反手拔剑,两人身影在亭上交错。
刀剑相击,火花四溅。水面倒映着两人的影,一静一动,宛如笔墨在宣纸上泼洒。
方逐流刀法凌厉,继承父之形、母之意。陆平连退数步,怒喝:“笔可杀人!”
“那就看谁写得快!”
方逐流忽然收刀入鞘,一指点向桌上那卷纸。
“你若真信笔,可敢写我一死?”
陆平一怔。
“写!”方逐流怒喝。
陆平提笔,笔尖颤抖:“方——逐——流——死——”
方逐流忽然一笑:“那我偏活。”
风骤起!
亭上烛火全灭。那纸被风卷起,笔迹半干半湿,字迹化开如血。
陆平惊惧之下,脚下打滑坠入洛水。
方逐流伸手,却终未拉住。
只见那卷纸被风吹上天,落入江中。
风散,水静。
镜花楼主自暗处走出。
“结束了?”
“结束了。”方逐流望着水面,“他死了,但笔未灭。”
镜花楼主轻声道:“那笔在哪?”
“在天下。”
她凝视他,微微笑:“那就让天下写自己的字。”
同夜,太行山寺。
方自在坐在灯下,静静磨一支竹笔。
风从门缝吹入,吹散几页纸。
他抬头,看见方逐流和镜花楼主步入。
“陆平呢?”
“入水。”
“那印?”
“毁了。”
方自在放下笔,露出淡淡笑意:“好。”
镜花楼主问:“天下会不会更乱?”
“乱总比死好。”
方自在走到门口,望着漫天星光:“风终于干净了。”
方逐流沉声问:“爹,你要写什么?”
方自在微笑,提笔在白纸上写下八个字:
笔为心生,言随风起。
他放下笔,转身对他们说:“这才是真的御笔。”
镜花楼主眼中闪过泪光:“这风,会不会再停?”
方自在笑着摇头:“风不为我起,也不为我停。它属于天下。”
风掠过山寺,纸张飞扬,星光洒在地面。
方自在举头望天,声音低沉如歌:
风与笔,笔写人心,
人心若真,天下自宁。
烛火灭,风声起,似有笑声远远传来。
数年后,江湖又安。
“镜花楼”不复,“清流堂”重立于江南竹海。
方逐流为堂主,镜花楼主佐之。堂前石碑刻着十六字:
纸能毁人,亦能救人;
风可乱世,亦可醒世。
每年春风起,江南百姓都会放纸鸢,上书“风无罪”。
那是纪念一位浪子、一位青衣女、还有那些用笔和心写出江湖的人。
风不止,人不息。
一笔能断乱世,一心能续江湖。
若问江湖何在?
在风里,在笔下,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