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早就烧过了。
空荡荡的衣物柔缓下坠,像灵魂在空中飘着,但太阳依旧不饶人的耀及大地,衬得每一处都似火烧。等到夜幕四起,这太阳都要来侵占大半边天,将绣在锦衣上的金线折射出一片火海,没完没了。
这火没完没了地烧。
金线织锦的天师袍服遗落在荒山上,凌乱堆叠,被枯枝落叶肆意欺压。
像极了一座衣冠冢。
“咚——咚!”
沉重的心跳惊醒梦中人,下一刻,疼痛和黏腻的感觉同时袭来。
褚爻自床榻滚落,手上的知觉麻木,沁满细汗。
寂静的、黑暗的,没有一丝光亮愿意照进室内。
她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将榻边的桃灯点亮,才走出这个噩梦。
更深露重,褚爻习惯性地披上外衣,忽觉热意灼烧,正要脱下,清新凉意裹满全身。
“吱呀——”
寝室门开了,一阵穿堂风席卷室内,吹散余下的热意。
“少主。”
乌发黑衣的少女走进内室,抚开褚爻被汗水浸湿的黑发。
深沉的夜中,她眼眸明亮如星。
“我出去走走。”褚爻揉了揉那少女的头,踏出寝室。
少女“嗯”了一声,亦步亦趋跟上褚爻。
“鸦青。”山风凛冽,吹动竹林簌簌,与褚爻的声音交叠。
名为“鸦青”的少女停下脚步,倚在门框上,目光随褚爻的身影深入夜色。
阳春三月,梨花挂满枝头。
夜里风起,白雪簌簌。
出了居所外的竹林,到星极崖的这一路,四望皆皎然。
褚爻拾级而上,扫去观星台上的落花,在巨大青铜浑仪旁坐下,抱膝埋头。
虫鸣声、鸟雀声、树叶的婆娑声、山泉水流淌的汨汩声……褚爻得一时安宁,仿佛自己也是山林的一部分。
“沙沙……”
落叶被踩响了。
褚爻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直起身子,露出一双灰眸,眸如银河霄汉,含着月光般的清冷。
“老天师。”
“嗯——”矍铄的老人边点头边应声,尾调拖得奇长,“小褚爻,这次梦见什么了?”
褚爻垂眸,宗谱在脑海里徐徐展开,翻到了第十二代的起始页。
“许显昭天师,字弘彰,号……甍年五十七。”
醒来的那一刻,褚爻便将这位前辈的生平览尽,复又念起,也不过小传上寥寥几句,至多卷来几道火光,还要提防它们吞了这二三行字。
“许天师啊,只是梦到他的话,你来这观星台做什么?”老天师揪着胡子凑近褚爻,眼睛却瞄着她身后的浑仪,“臭丫头,别又给我浑仪霍霍了。”
“……”褚爻一时无语,抱着膝盖往后缩了缩。
刚开始做噩梦的时候,还是术数都学不懂的年纪。褚爻找到这处绝佳的散心之地,没少把浑天仪推乱,遭过师长们的多次教训,很少再来这里。
老天师问:“还有什么?”
“千重山……没了。”
“就梦到个千重山,没了?”
“是千重山没了!”褚爻紧握的双手微微颤抖,“这里变成了荒山,满山遍野只剩一件穷极奢华的天师袍,就是你的那件。”
“羡慕?等你成为天师,也能拥有一件这样的天师袍,不过啊,你是没有机会咯。诶,话说回来,许显昭那都是之前多少代的人物了?到我这儿都是第二十三代了。什么颠三倒四的,小褚爻诶,这种梦你也信?”
“褚玄、褚老天师,虽然我们之间隔了整整三代,但我马上年满二十,已经不、小、了!”
老天师拍了她脑门一下,“上个月才刚过完十九岁生辰,胡说八道什么呢。”
褚爻拿下他的手,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又被拍了两下脑袋,老天师就着这个姿势,将她“提”了起来。
“才十九岁,啊,我星阁的少主才十九岁就离武道宗师只差一步之遥了,如此的天纵奇才,谁敢说你年纪大?”
褚爻狠狠闭了闭眼,站起身后浑身空落落的,凉风鼓起衣袍,滑过肌肤,寒冷蔓延至全身。
她垂眼,脚尖在地上碾了碾,看见粉碎的落花时,眼神转瞬锋芒毕露。
老天师摊开掌心,黑夜里凭空多出无数蓝色光点,若天光云影,让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褚爻伸出手指,就在即将触碰到的一瞬,光影骤然消散,化为无数萤火。
她欲上前又顿住了,头也不回地离去。
“站住。”老天师话音落下,天光乍明,月华倾泻,弘于一人。
褚爻错愕抬头,满目明月光。
老天师得意地勾起嘴角,背过身去,负手而立,“你想下山吗?”
褚爻瞳孔微微颤动,“出什么事了?”
老天师狠狠叹了口气,一下一下地戳着褚爻的脑袋,“出事出事,一天净想着出事。就不能是我看你都这么大了,还没下过山,让你出去见见世面啊?”
但短短两句话的时间里,褚爻已经从可能波及星阁的争斗想到了星阁有多少仇家,打不过又该怎么办。
老天师把一封密函拍到她脸上,“山下的繁华,当属长清最盛,你到了京都,记得顺便去皇宫看一看,顺便啊。”
褚爻接过,一眼见到左侧的八个朱砂小篆——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传国玉玺留下的印迹。
“皇室送来的?”
“对,你明天一早就下山。”
褚爻眼神幽深,褶皱蔓延纸张。
星阁独掌道法,向来势位至尊,如今灵气消散,却是末法时代,此时入世,若是让人发现星阁传承断绝,必招满山风雨。
褚爻默默抚平信纸,有些走神。
“浮云朝露,名山胜川,赏不逾时。真不想去看看?”
褚爻闻言,凝视老天师半晌,没能在他眼中找到任何破绽。
“看。”她倒要看看,皇室在搞什么名堂。
老天师挥了挥手臂,“走咯,到时候,别忘了去皇宫看看啊。”
褚爻慢条斯理地叠好密函,“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老天师手臂一顿,“今晨。”
褚爻盯着他不说话。
“咳,我掐指一算,你今晚肯定要来观星台,我来这儿等你,省得多跑一趟。”老天师顿了顿,补充道:“年轻人嘛,就是要说走就走!别忘了,早点去皇宫啊——”
话音落下,老天师一挥袖袍,踏着观星台的矮墙,飞入月色。
褚爻深吸一口气,双手举过头顶,俯身行礼。
“弟子,领命。”
——
扶风郡地处怀河以北,东临碣海,被海水环绕,西倚稷兰山,与天水相邻,南接东元、太襄和长清,可直达三郡。
这里四季分明,阳光充沛,如今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白中夹红的杏花在四月迟开,远远望去,惟见一片粉色,混迹在桃花里,不分畛域。
风一吹,满天花瓣穿过朱漆楼廊,在栖见楼里纷纷扬扬地飘落。
嘈杂的大堂因此安静了一瞬。
于是接下来的这句话,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有大事要发生了!”
楼中客人或多或少人都对此产生了兴趣,又闹哄哄地询问起来。
“什么大事啊?”
“这好好的,我们怎么不知道,有大事将要发生?”
那人却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凑到隔桌的黑衣男子身边:“千重山呐!”
“说。”黑衣男子放下酒盏,不轻不重的一声,却叫人无端胆寒。
那人被这反应呛了一下,终于不再废话,抬高了声音道:“星阁的少主,下山了!”
听得此言,堂中众人沸反盈天。
“星阁不是自六十年前一直避世不出的吗,如今少主下山,莫非是要出世了吗?”
“莫非是山下有什么变故?”
“非也,非也。”这时,一名胡子花白的老者走上前来,“老朽听说,星阁那位少主是下山来寻找有缘人的。”
先前那人见话头被一个老头抢去,刚要发火,瞥见他腰间挂着的酒葫芦,也不敢生气,乖乖当起了听众。
“有缘人?”褚爻坐在二楼,嗤笑道:“本少主怎么不知道,我下山是来找什么有缘人的?”
鸦青坐在她对面,透过雅座纱帘的缝隙向下看去,语气不善。
“他们竟敢散布如此流言。”
“不急,听听他还要说些什么。”
老者丝毫不知潜藏的危险,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上,“不过依老朽看,这有缘人值得星阁如此大费周章,说不定是那——”
天命所在。
他似乎也怕犯了忌讳被人捉住口舌,最后四个字是用的唇语。
而在场不少人都读出了这未曾说出口的的四个字,一言激起千层浪,堂中气氛瞬间变得紧张。
齐朝道教盛行,天下修道的门派不知几何,但星阁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百年风雨过去,星阁是世间唯一拥有道法传承的门派,习得大成者,可呼风唤雨、移山填海,这是连武学宗师也做不到的事。
道门中人,星阁的修道者无论是否会法术,人们都尊称其为“天师”,与其余门派的“道长”、“方士”区别开来。
且不说道法传承,就是能请来一位天师为自己占卜或者批命,也是一场天大的机缘。
甚至,请到的还可能星阁的少主!
此时,在场众人恨不得出门就遇见这位少主,再听对方说一句“有缘人”,此后一步登天,平步青云。
也有人嗤笑:“这消息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你们就在这里做梦了?”
“哈,说你是个傻的。看到那位前辈腰间挂的酒葫芦没?四瓣粉红桃花!”
褚爻微微眯起眼,“桃花坞的人?”
鸦青道:“看花瓣的颜色和数量,应该是长老一类的人物。”
恰巧,有人经过提醒,仔细端详起老者的面容,认出这人是桃花坞的二长老,葛容。
众人对他的说辞更信几分:“星阁和桃花坞可是姻亲!”
修文中,前后文会出现不连贯的情况,可以等一等再看~
①“弘于一人”出自《卿云歌》
②“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来源于我国历代皇帝相传之玉玺上的八篆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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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