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皇室祭祖之日,天家盛宴,举国同欢。
“今日是九月十五,皇室祭祖,过年也比不得这般热闹。往年你总是办完差事就离开,今年终于有幸见到了。怎么样慕容,多留几天不亏吧?”两个年轻男子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身穿青色锦衣的男子对身旁黑色衣袍的男子说道。
“如此说来,倒真是我多年的损失了。若是你早些能挽留我一番,说不定我早就见识到了,这可都要怪你。”被唤作慕容的男子打趣道,眼里亦有三分真切的嗔怪。
他笑起来的样子让身旁的人忍不住看得愣住了。
正是白日里让九王爷忍不住倾目的人。
“肖兄?在看什么?”
“哦,前面是皇室宗祠,一年中仅今日可供百姓朝拜,咱们也去吧,听说灵验得很!”
“好啊。”
京城向来繁华,而今日更是所有的繁华集聚一处。
“说是宗祠开放,也不过是外围而已。内殿我们寻常百姓自然是入不得的,不过单这外殿也足够金碧辉煌,抵得上一个王府的气派了。”肖冽解释道,左右看看又忍不住感慨,“果然是这里人流最盛,或许应该晚些再来的。”
“早些晚些都无妨,既然只此一天,人断然不会减少,只会愈发变多的。”
“那倒也是。”
两人说话间,宗祠前的人潮中突然骚乱起来。
“救命啊!有刺客闯宗祠!”
随着一声尖厉嘶吼,人们纷纷尖叫着四处逃窜开来。不少老弱无力者都被撞倒在地,眼看就要发生惨剧。
两人心知事有不妙,对视一眼分头去救人。
一个孩童被撞倒在地啼哭起来,慕容烬想将人抱起距离却已然来不及。
好在另一只手在关键之时将孩子拎起来,那手的主人恰巧与他对视上。
慕容烬松了一口气。
九王爷倒是抱着孩子愣住了。
“多谢兄台——”他抱拳道谢,话没说完怀里就被塞了一个孩子。
“给你!”九王爷头也不回的跑远了。
慕容烬虽然纳闷,但想必他是有什么重要的人要去寻,便也不再原地逗留。
“哥——!”贺景沐在人群中疾步前行,心急如焚。方才与皇兄被人流冲散,他身边护卫不多,此番骚乱又不知缘由,若是冲着皇兄来的,那就危险了,得尽快找到他才行。
心里正挂念着,身着暗黄锦服的贺景昀正被三个侍卫护在身后,出现在五步远的前方。
贺景沐刚要松一口气,耳边突然传来箭风划破空气的声音,顾不得再去探寻源头,他拔出腰间佩剑飞身上前挡了下来,又运起轻功跳到树上,势要将放箭之人拿下。
那蒙面人且战且退,见了他似乎隐有退缩之意。贺景沐心下疑虑,出手却是招招直取他命脉。
两人已经完全退离了宗祠中心的骚乱人群,蒙面人眸光晦暗不明地打量着对面的人,似乎已经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他骤然出手,精巧的木制小箭自掌心飞出,借由蒙面之人强劲无匹的内力,生生刺穿了贺景沐的左肩,留下一个骇然的血洞。
剧痛过后,染血的木箭从他身体飞出,直飞了一段距离后才堪堪落下。
贺景沐拖着疼得钻心蚀骨的身体沉沉倒下,在濒临失去知觉之际,一具温热的躯体忽然贴在身后,接住了他。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弱地喊道:“哥,快走……”
说完便彻底昏了过去。
慕容烬把人好生放在地上,抽出腰间软鞭与那蒙面人缠斗了起来。
他也不是爱好随便管闲事的人,只不过受伤这人方才还热心救了一个孩子,绝不会是大奸大恶之辈,他无法见死不救。
蒙面人的剑被对面的人用银丝鞭缚住,丝毫占不到上风,他正想弃剑改用赤手空拳对峙,不远处一个锦衣青年提着剑赶了过来。
必然是他们的帮手。
蒙面人掂量了一下,终是没有再逗留,颇为遗憾的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贺景沐,运起轻功离开了。
肖冽赶到时,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慕容烬也没有继续追的意思。
“先救人,他受伤了。”慕容烬打横抱起地上的人,走向最近的医馆。
他又对肖冽道,“把地上那柄血剑捡起来带上吧。”
肖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中不由打了个寒颤。
……
卫城军赶来时,人群还处在惶惶之中。等到疏散完百姓,已辗转过了子时。
贺景昀被侍卫团团围住护在中央,脸色却黑如锅底。
“九王爷呢?”他厉声问道。
跟随他微服出巡的几人都不敢作声。
“一群废物!”贺景昀一甩衣袖,天子的威严尽数流露,本就不怒自威的容颜此刻带上了十成的怒意,压得所有人不敢抬头,骤然跪地。
大内统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回话,小心翼翼地开口:“禀皇上,人群骚乱之初,九王爷命我们好生保护好您,我们各自与刺客缠斗时,便和王爷被人群冲散了……”
“属下已经派人去搜寻王爷的下落,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况且又武功高强,必然不会有事。”卫城军统领崔简战战兢兢道。
贺景昀心急如焚,但却又不得不坚信崔简的话。
他实在不敢去想其他的可能。
“找不到染儿的下落,统统不准回宫!”
待皇帝陛下打了第四个喷嚏后,元禧忍不住劝道:“皇上,夜深露重,未免寒气伤了龙体您还是回宫歇息吧,老奴替您守着九殿下回来。”
“你若嫌冷就回去吧。”皇上的不悦已经明晃晃挂在脸上。元禧公公连声告罪,万分惶恐。
其余人更是连呼吸声都尽力放轻,不敢出一点动静。
“行了,你们都起来吧。”
“谢皇上。”众人惶恐起身,崔简更是盼着下一秒自己的下属就能带着活蹦乱跳的九王爷回来,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直至寅时过了也还是未有音讯。
贺景昀只好命人去传唤了林羽。
辰时就要上朝,天色已经微亮,如若还不回去,恐怕又有人要大做文章了。
皇上的贴身侍卫赶来时,林羽还在蒙头大睡,在梦中正跟殿下赏庙会,逛街玩耍,好不痛快。
因为王爷与皇上交予了他拖住公主殿下这个重任,所以可怜的林侍卫只能在梦里凭想象游玩。
匆匆起身后林羽终于也清醒了:“皇上于宫外急召我?皇上与王爷还未回宫吗,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曾经也身为皇上的护卫,与前来传信之人也算熟识,便大大方方的问了。
来人也不掩饰,为了节省时间便在路上与他一一道明了。
等他们赶来时,皇上还是那副样子,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他不说话,自然也没人敢说。
“皇上,属下来迟,请恕罪。”
“起来。”贺景昀道,“你与染儿平时出宫都曾去过什么地方,他若受伤,可有落脚修养之地?”
林羽面上一凛,神情肃然地摇头。
“朕命你即刻去寻九王爷的下落,若是不能把人带回朕面前,你便永远也不要回林家了。”
听着圣上威严十足的威胁话语,林羽既不胆寒也不慌乱。
他应声允诺,便带着皇帝的玉牌踏着熹微晨光消失在原地。
他唯有满心担忧,秋夜里的丝丝凉意对寻常人来说是沁人心脾,如若殿下流露在外,对于受不得寒的殿下来说无疑是道道催命符。
贺景昀看着周围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无一例外皆是毒发身亡,想从他们口中问出半点蛛丝马迹已是妄谈。
“传令下去,命京畿令杜昇速速查清此次刺杀主谋,并协助卫城军和林侍卫找出九王爷的下落。”
“是。”
崔简应道,连忙护送皇上回宫了。
贺景沐在一片暖香中昏昏沉沉地醒来。
他怀里似乎有个炭盆,源源不断的散发着热量,却又不会把人灼伤。
屋子里的香炉中点着什么不知名的奇香,饶是贺景沐通晓上百种草药,也闻不出是什么。
也正是这仿佛能够沁入肌肤骨髓的香气唤醒了他。
甫一起身,房门便被人推开。
“你醒了,先别动,你肩膀的伤才包扎好,小心扯到伤口。”男子端着一碗粥并一份汤药,轻声道。
贺景沐看着他的脸微微愣了下。
不过他很快就回想起昨晚的事情来,意识到是眼前的人救了自己。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慕容烬将托盘放到一边,坐在了地上打量他。
“没齿难忘?是说等到你以后连牙都掉光了,也还会记得我吗?”说罢,他自顾自笑了起来,“你们中原人的话真有意思,不过我不需要你一直惦记我,也没什么用。看你这锦衣华服的,少说也得家里有几万个贯,不如这样,你买我一批药材,就算报答我了,如何?”
看着他十足生意人的做派,甚至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贺景沐心中微动。
见惯了身边的虚与委蛇,自己也生活在这之中,除了最亲近的几人,还从没有人这般直来直去地与自己说过话。
“一言为定。”贺景沐笑道,“还不知公子姓名。”
“慕容烬,千越人。”
“贺染,京城人士。”
大周民风开放,皇室也并不强制勒令百姓避讳改姓,因而贺姓虽不常见,但除皇室外仍有一些人在,慕容烬也并未起疑心。
他握过贺染的手臂,算是正式打过招呼。
“昨晚追杀你的人你可有头绪?”慕容烬将早饭递给他,也不避讳地问道。
贺染道了声谢,思绪飘回到昨晚。
那蒙面之人功力深不可测,看上去像是抵挡不住他的攻击节节败退,此刻再回想起来,根本就就是故意为之。
他已经给卫城军争取了足够多的时间,及时赶到护卫皇兄安全理应不在话下。
所以他并不太记挂贺景昀,倒是颇为在意那蒙面人的举动。
他所射出的木剑虽极小,却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速度肉眼难辨,这才躲避不及。
如果,他瞄准的是自己心口的位置……可能早就一命呜呼了。
他引诱自己与他单打独斗,却又未曾伤及性命,难道是为了绑走自己,以此威胁皇兄什么?
至于他到底是谁……
那双眼睛太过熟悉,但周身所散发出的凛冽气场却不是记忆中的样子。
贺染只能摇了摇头。
他是真的没有头绪。
慕容烬想起昨晚他昏死前说的那句话来,识趣地没有多问。
“这是大夫开的伤药,你昨晚还受了寒,现在可感觉好些了?”
“好多了,劳公子挂心。”
贺染接过黑褐色的汤药闻了闻,这才喝了下去。
慕容烬脸色有些难看,却还强撑着笑意:“怎么,怕我给你下毒不成?”
贺染抬头,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样子在他看来有多么失礼。他看着慕容烬眉宇间隐隐有火气冒出的样子,暗自自责的同时又想着:如果自己说了是,他保不准会在下一刻把自己连人带碗地丢出房间。
——不,也许会直接丢到大街上吧。
对于这个萍水相逢却救了自己的人,他并未起什么疑心。
“公子误会了,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会怀疑你。”贺染真诚道,“我从小身体虚寒,大夫说不可食用任何凉性的食物和药材,方才我只是在闻用药罢了。”
慕容烬将信将疑:“真的?那你倒说说,这方子里都有些什么药?”
贺染随口道:“白芷、细辛、甘草、防风、羌活、川芎、荆芥,我说得可对?”
“……你倒是厉害。”慕容烬看着与药方上一字不差的回答,移开目光,有些不自在道,“那是我误会你了。”
“是我失礼在先,还要多谢公子不辞辛劳为我熬药。”贺染彬彬有礼道。
慕容烬脸色更差了,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方却还如此感激,他只好红着脸道:“并,并非是我熬的,是店里的小二,你再要谢便去谢他好了。”
贺染笑而不语,他动了一下身体,感觉到怀里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便伸手拿了出来。
正是散发出热量的源头。
“公子,敢问这是何物?”贺染掌心捧着那块通红的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石头,颇有些爱不释手。
慕容烬回头看向他手中的东西,解释道:“这是我的……是我在行商途中捡到的石头,也没什么用处,你需要的话便给你了。”
这是他的命石。
千越部族中每有孩童降生,族中的绝石山都会诞生一颗石头。有的流光溢彩有的价值连城,有的坚硬能凿开万物,也有的普普通通一文不名。
部族中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每个人的命石是什么样子,那么这个人也终将活成什么样子。
普普通通的石头始终占据着绝石山,就像大多数人一生都碌碌无为。
他们的石头太过寻常,许多父母或孩子长大后就主动将其丢弃了,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损失。
而那些非同寻常之人的命石便被其主人日日夜夜带在身上,视作护身符一般的存在。
慕容烬的命石就是一块再寻常不过的丑兮兮的石头。
但他从没有过丢弃的念头。
这是老天爷送给他的降生礼物,就算一文不值也没有丢掉的理由。
他每天带在身上,被怀有价值各异命石的兄弟们嘲笑。
而在他长大之后,他的命石变得不再普通,开始散发出越来越多的热量。
慕容烬并不怕冷,也不知道这对他有什么意义。
但在昨晚抱着贺染抵达医馆时,他浑身冰凉,脸色苍白如纸,四肢也无意识地抽搐了起来,不断打着寒颤。
大夫根本无法即刻改变他的状况,慕容烬略一迟疑,便把从未离身的命石塞到了他怀里。
想起他昨晚随时要冷死过去的样子,又看他捧着自己的命石如获至宝的神情,慕容烬便脱口而出了。
不过是块石头罢了,有那么多的人都将它弃之不顾,就算送人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也许命石逐渐变成这样,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救他一命为自己积德吧,慕容烬天马行空地想着。
贺染闻言果然喜不自胜,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重要之物就好。但也不能白白拿人家的东西。
贺染喜道:“公子送我这块石头,犹如再救我一命,你可有什么心仪却求而不得的,我定当竭力为公子寻来。”
贺染想着,等回宫就去皇兄的私库走一遭,他想要什么应该都能找来。
慕容烬老神在在的说道:“这可是你说的,那就别怪我狮子大开口了。”
贺染艰难点头,想起了皇兄宫里他爱不释手最珍贵的那颗珊瑚树来。
“我这个月生意不怎么好,剩下的药材你就全部买下吧。”慕容烬想想自己的命石,又觉得趁人之危非大丈夫所为,便忍痛道,“就按照市价,我再给你个友情折扣,这个数,够意思了吧?”
贺染看着他双手比出一个七来,被他鼓动起的紧张氛围顿时泄了气。
这个奸商,还真是……怪财迷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