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答案全然一致,宁淮川疑云顿消,连笑容也明朗起来。
他道:“存真,还真是个好名字。那就请兄长稍待片刻,我已叫人备下酒菜,待会儿定要饮个尽兴。”
赵存真笑意泛着苦涩,随后又肃了神色,撩起衣摆,朝他重重跪了下去。
“兄长这是做什么!”宁淮川一惊,抬手便拦。
他却跪得坚决,看着他情真意切道:“妹夫莫要拦我,今日我定是要拜这一拜的。这些年我一心求道,从未下山探望过家人,直到恩师仙陨才下山游历,行至云州地界,偶然发现有人在修缮一墓群,走近一看,那碑上写的竟是我家十三口,几经打听才知家中变故,听闻是翊国将军救走了我唯一幸存的妹妹,我这才跋山涉水一路赶往京城。进京之后才得知,将军非但不嫌弃,还愿娶她为妻,许她一生安康,此等大恩,我兄妹二人实在无以为报,只能在此叩谢。”
说罢,他又向他连磕三个响头。宁淮川有些难为情,忙将他扶起,道:“我娶令妹是真心实意喜欢她,又非单单看她可怜,兄长不必如此见外。”
府上忽然多了门亲戚,魏安与谢大成一时不太适应,尤其是魏安,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哥哥”满是怀疑。
“在云州时问过夫人,她明明说过自己已经没有亲人了啊,怎么会突然来个亲生哥哥?”
谢大成却是一反常态:“夫人不都说了,是这位大舅哥早就出家为道,与家里断绝了关系么,有什么好怀疑的。”
“嘿!你这人怎么变脸变得这么快,当日夫人刚到府上,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人家的一举一动你都觉得可疑。现在真来了这么大一个疑点,你倒是这么容易就信了?”魏安眉头一皱,百思不得其解。
谢大成白他一眼:“先前我是不了解夫人为人,如今已然相处了这么久,自然要信她。”
魏安又道:“好好好,你说信就信吧。不过,我倒是愈发好奇夫人的爹娘是怎样的人物了,能把夫人教养得落落大方,连她这个数年未见的哥哥看起来也一点不像小地方出来的,倒还有种气宇不凡的气质。”
谢大成道:“毕竟进了道家门派修行,有些道骨仙风也不奇怪。”
晚膳很快备好,赵宸玉特意挨着哥哥坐下,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一顿饭下来,东西没吃多少,眼眶倒早早肿了一圈。
宁淮川看得心疼,略带些责备的意味道:“兄长既已下山,你还怕没机会说话吗?快些用膳,待会留足了时间给你们叙旧。”
赵宸玉啜泣着点头答应,却实在没什么胃口,只能尽力压制着自己心头的酸楚。直到现在,她还有种恍惚如梦的不真实感。
宁淮川没有拉着大舅哥多喝,见时辰差不多,便对赵宸玉道:“我看天色已晚,夫人就先送兄长回房罢,也好让你们单独说说话。”
“将军你呢?”赵宸玉道。
宁淮川无奈笑笑:“我自然是去安排人给兄长置办东西,你这个糊涂蛋,一高兴什么都抛在脑后了。还有,明日一早你不是还要带着兄长去怀壁寺祭拜么,别聊得太晚了。”
说着,宁淮川已经起身,赵宸玉见状,也忙从凳子起来,娇声娇气地拉住他衣袖:“妾身哪有将军想得周到,看来日后我们兄妹二人还要多多仰仗将军才是呢。”
“哼,这个时候就嘴甜了?”宁淮川忍住笑意,故作镇定地捏捏她手,又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保准安排得妥妥当当,不会委屈了大舅哥的。”
“多谢将军。”
待他走远,赵宸玉强忍着的泪水才决了堤,她埋下脸,尽量不让周遭的人发觉她的异常。哥哥仍端坐着,见她情绪将要崩塌,才缓缓起身走过去拍拍她的肩。
“好了小妹,叫下人们看见了有失体面。我听闻宁将军家中还有母亲和祖母在,今日初到府上,要不你带我去拜见一下,以免失了礼数。”
赵宸玉就着衣袖抹了抹脸,摇摇头:“无妨,将军说了等明日再去也不迟。我还是先送兄长回屋歇息罢。”
说罢,她便领着他一路回了宁淮川新给他腾的院子。苓儿一直跟在她身侧,与她一样,双颊湿哒哒地沾满了眼泪。
等回了院子,她又麻利地将这里洒扫的婢子们全都散去,独留了他们三人在屋里。
赵存真百般欣慰地看看她:“苓儿也长成大姑娘了,这些年有你陪着她,真好。”
苓儿泪眼汪汪地摇头:“这都是苓儿分内之事,太子殿下还活着,才是真好。”
赵宸玉忽被这个傻姑娘逗乐了,笑中带泪道:“苓儿,如今皇兄回来了,说话做事更要万分小心,知道吗?”
“苓儿知道。”
“好,那你去守着点房门,莫叫外人靠近。”
“是。”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屋内刚刚燃起的几只烛苗像几个妙曼的舞者,轻快地跳跃起来。
“皇兄!”
关门的一瞬,赵宸玉猛地扑进哥哥的怀里:“皇兄......你还活着......玉儿好想你......”
赵存真微微发颤的双手也轻轻落在她后背:“嗯,哥哥还活着。可是哥哥太懦弱,这么多年都不敢再回南凌,否则,也不会现在才知道我最爱的妹妹也活着......”
听到这话,赵宸玉才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忙问:“皇兄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赵存真醒了醒神,缓缓道来:“当年城外一战,我身中数箭,倒在战场,将士们以为我已经身死,怕郯贼不会保我全尸,纷纷在我身前自戕,用他们的尸身替我躲过了郯贼搜查。等我醒来,已经是几日后,郯贼将战场所有尸体扔进乱葬岗,我也不知怎么被附近河流带到了郯国境内,被一个道长救了下来。”
“小妹,你知道万箭穿心的感觉么?”他用了全力抱紧她,仿佛心有余悸,“我当时只吊着一口气,除了疼没有其他任何知觉,好几次我求道长给我个痛快,他都没有答应。后来,他真的医好了我,可那一战也彻底击溃了我,国没了,家也没了,你们都没了,我以为世上只留了孤零零的我一个。所以此后十年,我就跟随道长留在山上,再也没有下来过。”
“道长收了我为徒,常常劝告我早日解开心结,可我就是害怕,害怕回到南凌那片故土,害怕每日闭上眼看到的场景,满地的尸体,血淋淋的......”
“皇兄......”赵宸玉哭得更大声,几乎发了疯似的喊道:“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赵存真不作声,只是尽力安抚着她的情绪。
待她缓了口气,他才接着道:“前些日子,师父故去,他老人家临终前跟我说,希望我能下山看看,也好了却他一桩心事。为了叫师父放心,我决定下山游历,行至云州地界时,忽然看见云岈山下立了几座坟,还有人在修葺杂草。我看见上面立碑人写了‘赵宸玉’这个名字,忽然想起了你。”
“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总嫌父皇母后给你取的‘明玉’这个名字俗,你说南凌的宝玉应该是像星辰一般闪耀,你该叫辰玉而不是明玉。呵,你说这是不是就是天意,看到那个名字后,我忽然就想回南凌看看。”
“所以,那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再回到南凌,可想不到,在那里我遇到了徐将军。”
“徐将军?”赵宸玉顿感欣喜,即刻明白了什么,“是了,当年城破,禁军统领徐将军奉命保护我,后来,我和蔡相、徐将军一同投了烟凉河。这些年我们四处招兵买马,徐将军正是奉我之令在南凌联络仍愿追随我们的百姓,皇兄在那儿见到他,真是天佑我南凌。”
他笑笑:“是啊,直到见到他,我才知道你还活着,蔡丞相也活着,我着急见你,还未等蔡相到,就先日夜兼程来京城找你了。”
赵宸玉也百感交集,道:“有了皇兄,玉儿所谋之事,定能功成。”
“我还正要说你,玉儿,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敢就这么跑到郯国京都来,还能嫁进郯国治军第一的宁家,我刚知道你的计划时,可差点吓坏我。”
赵宸玉有些得意:“这就叫灯下黑嘛,还不都是小的时候听皇兄说的。”
“我何曾教过你这些?你呀,从小心思活络,又有蔡相相助,对了,我还听说,你拜了顾柳山庄的庄主为师,你此番决心复国,顾柳山庄出了不少力?顾柳山庄的名号我听过,他们一个江湖门派,为何会对你鼎力相助?”赵存真神色不免凝重。
赵宸玉抿了抿唇,认真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是师父可怜我们才收留我们的,也许是他也觉得郯贼泯灭人道,该为天下除害吧?不过不管师父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只要他目标与我们相同,又何尝不能一起共事?况且师父他对我很好的,待日后有机会我带你见见他。”
他点点头:“也罢,不管他是否另有目的,可他既然救了你,还帮你这么多,就是我们的恩人,待日后见了他,我也得好好谢谢他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