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暮春,风从未闭紧的窗缝里透进来,凉到人骨头里。
咯吱一声门响,苏寄水听到王嬷嬷叫老爷的声音。
搁在膝上的手指攥紧裙摆,苏寄水抬眸看去。
几个呼吸之间,年过四旬的陆家家主陆明德走到苏寄水身旁,饶是这两日每日都能看见苏寄水的脸,陆明德不减心中惊震,明明是两个毫无关联的女郎,竟然如此相似。
也幸好她俩如此相似。
“京中的诸人诸事记得如何了?”陆明德尚算温和地问。
苏寄水道:“我记性不好,没记住多少。”
陆明德蹙了下眉,道:“无妨,你后日才出嫁,禹城到上京路上还要个五日,这些日子足够你记住很多东西了,何况以后就算有什么不知,王嬷嬷和丹红也会提点你。”王嬷嬷是他前日选给苏寄水的嬷嬷,监督提点,陆云霜的往事她了解不多,丹红却自幼跟在云霜身侧,陆云霜过去发生的诸事怕是比他这个亲爹都要清楚。
看陆明德依旧没改让她替嫁的心,苏寄水忍不住道:“你就不怕我露馅?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苏寄水长在距离禹城百里外的小镇上,过去的十六年,见过最大的官是县城里的大老爷,欺君大罪四个字本来是和她一个市井小民没有丝毫关系的,三日前,她和阿爹被捂住口鼻迷晕后撸上一家马车,她还以为是不小心得罪的悍匪小贼,等得了自由,方才知道撸走她父女两人的是曾经的两品高官,户部尚书大人。
撸她的原因是,他家次女日前身染恶疾去世,而和镇国公府的婚期将近,他不得不李代桃僵找人替嫁。
苏寄水不明白,他女儿死就死了呗,想必那什么镇国府也能理解,为什么一定要找个人代替他女儿嫁过去。
虽然二年前,陆二娘子的父亲,就是眼前这位心思歹毒的陆大人免了官后,陆二娘子随父回到了禹城,和京城诸人联系颇少,但陆二娘子也在京城里待了十来年,以前认识的人可不少。
“而且今天丹红还说这门婚是皇上赐的,你们弄个假的过去,万一曝光了,不是既和那什么崔家结仇,皇上也会怪罪吧。”苏寄水以前听了很多戏,角儿都唱什么圣命一出,不得有违,苏寄水觉得这是比塞给什么镇国公府一个假媳妇更糟糕的事。
苏寄水双眼澄澈水润,她商量一样看着陆明德,“陆大人,你把我和我爹放了吧,这件事我和我爹就当没发生过,然后你就告诉那什么皇上和崔三郎你女儿死了,你看我这么笨,什么都不懂,去了京城没多久肯定会露馅儿的!”
陆明德循循善诱道:“你知道吗,你要嫁的人可是镇国府的崔三郎,他刚弱冠,但麟凤芝兰,风姿艳绝,为人更是机敏能干,智谋双绝,京城里很多达官显贵的女儿都想嫁给他,你今年已经十六了,早晚不是要嫁人吗?你在田口镇那样的小地方能寻到什么样的郎君,我这可是送了天大的一桩好姻缘给你啊。”
苏寄水咬牙拒绝:“我心里有人了,再好的人我都不愿意嫁。”
陆明德笑了笑,“你说的是你的邻家哥哥温远舟,他不是三个月前死在了山匪手中吗?”
苏寄水愣了愣,没想到陆明德连她往事都查的这么清楚。
陆明德又说:“你安安心心地嫁过去吧,我会替你照顾好你的父亲的。”说完看了一眼苏寄水紫檀书桌前的十来页宣纸,陆明德居高临下地说,“东西记好。”
苏寄水向来脾气好,心里也忍不住骂了好几句陆明德,她诅咒他等会儿走路被石头绊死,喝水被自己的口水呛死,睡觉做个噩梦吓死他!
眼看陆明德那个大坏人要走出房间了,苏寄水连忙出声道:“我要见见我爹。”
陆明德脚步顿住,转头道:“明天我会问你一些云霜的往事,你要是能对答如流,我就让你见见你爹。”
苏寄水:“……”他今晚一定会做一个很可怕的噩梦,被自己吓死的。
等陆明德走后,苏寄水咬唇侧眸,刚好对上了放在雕花裹银妆奁上镶金嵌玉的铜镜,她看见了自己的脸,苏寄水从小就很喜欢自己的脸,街头巷尾的婶子们都夸她长的漂亮好看,现在却有些讨厌自己的脸,她要是长个单眼皮,塌鼻梁,大嘴巴多好。
她爹爹就不会被人抓住,她也不用要假扮成另外一个人了吧。
转眼到了出嫁的那日,苏寄水凤冠霞帔,乖乖地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然而陆明德依旧能从她低头咬唇的神态里,觉察出心不甘情不愿。
陆明德高看了这个长在乡野之地的小娘子一眼,这三日,他让婢女上尽了珍馐美味,奇珍异宝,并且循循善诱只要她好好成为陆云霜,她就能得到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求而不得的荣华富贵,一个十六岁没见过世面的小娘子,按理说是很容易在锦绣堆里迷失的。
陆明德屏退了下人,他叹了口气,语气惆怅道:“苏娘子,其实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弄出代嫁这件事,你的容貌虽然和我的霜儿有九成相似,可是性格迥异,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露馅儿,到时候我们陆家欺君之罪,说不得满门抄斩。”
苏寄水才不会被他这幅表情迷惑,她这两天想明白了,女儿死了不嫁就行了,这位陆老爷绞尽脑汁把她从镇子里扒拉过来,肯定是舍不得攀上高门望族这个大好事,就像隔壁街王婶子的大女儿没了,但舍不得家里有良田宅子铺子的大女婿,张罗着把二女儿嫁过去,继续靠着女婿过日子嘞。
陆明德道:“镇国公府是一等公爵,威仪西北,你夫君虽不能承爵,但如今的国公府主人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待他亲厚,崔三郎本人更是才思敏捷,年纪轻轻,已是大理寺少卿,总而言之,镇国公府大权在握,崔三郎就是公主也配的,你知道陛下为什么要把赐婚与云霜?”
苏云寄皱了皱眉,这个她真不解,就是她们镇子上成亲也讲究门当户对呢,这个陆明德据说曾经是皇帝的宠臣重臣,但是两年前就免官回乡了,只有一个儿子在朝中任职不绅紧要的小官。
“这里面说来复杂,反正苏娘子,陛下现在不一定在乎我嫁了个假女儿过去,但他一定在意我女儿没法嫁过去。”陆明德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语带哽咽,“苏娘子,你以为我愿意吗?我的霜儿我爱若珍宝,少年早夭,我却连给她立碑安坟,享受我陆家香火都无能为力,你以为老夫心中不难受吗?”
陆明德双眼泛红,“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是也是无妄之灾,你放心,这三个月我一定替你照顾好你父亲。”
“三个月?”苏寄水眯眼。
陆明德道:“你只要好好扮演我的女儿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会想办法让你假死离开崔家。”
“真的?”苏寄水道。
陆明德道:“我骗你作甚?”
你骗我的好处可多了,比如让我更用心扮演你的女儿,不要露馅儿,毕竟你说皇帝不在乎你嫁个嫁女儿,但要是你嫁个嫁女儿的事闹得人尽皆知,那皇帝能放了你吗?还有镇国公府,忍得下骗婚这件事?
但如今就像戏本里说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苏寄水垂眸道:“好吧。”
陆明德离开后,苏寄水盖上用金银线绣出的并蒂莲纹盖头,坐上了送嫁的马车。
锣鼓喧天,礼炮齐鸣,五日后,苏寄水抵达了陆家在上京的宅子,只待翌日出嫁。
夜色已深,青年垂着眼睫,厚实的檀木桌前放置着两指厚的卷宗,房内寂静,只能听到书页翻过的沙沙声。
一声三弟打破大理寺少卿崔修玉公房的岑寂。
“二哥,你怎么来了?”崔修玉抬起眼,问道。
崔霄玉龙行虎步来到崔修玉案前,武将的嗓音磁亮,“我怎么来了,还不是用晚膳的时候娘说你没在府中,让我特意来大理寺瞅瞅,你明日就要成婚的人了,新郎官的礼服都还没有试。”
看完江州杀夫案卷宗最后一页,崔修玉道:“这几日王大人要核查一些重案,忙了些。”
“再忙也不在今日,走吧,和我回府。”
时间的确不早了,崔修玉收拾好东西,和二哥崔霄玉并肩走出了大理寺。
崔霄玉是武将,平日里出行多是骑马,今晚他从国公府来大理寺,也是纵马而来,不过此时他只吹了个口哨,命令永胜跟在马车后面,自己掀开车帘,进了崔修玉的马车内。
毂轮滑过平整的青石板马路,两侧官道寂静无声,崔霄玉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三弟,我知道这门婚事委屈你了,等……,咋们休了她另外娶一个你喜欢的小娘子就是。”
崔修玉沉默片刻,方才低声说了句什么。
好久没写文了, 最近忽然对这个老坑有了点兴趣,文案改了下,但是核心梗没改啊!!不过两年前的文,估计大家也忘记了原来的文案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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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替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