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柏。”
岸柏点头,吩咐下属去带人,
与方才被一脚踹进兽场不同,男孩第一次被那么多人注视,苍白的脸庞上有些无措。
眼睁睁看着那只猛虎被关进铁笼,乖顺的不像话。
“公子忍一下,这肩膀伤太重,需要尽快处理。”
男孩低头,没反应过来是在叫他,只是下意识寻找声源,还没等他回神,下一秒接骨的痛意毫不逊色于刚刚被老虎咬的那一口,豆大的汗珠顿时砸进雪地。
接着就是干净又利落的包扎。
男孩咬紧下唇,始终强忍着不肯哼声。
终于熬到结束,他听到有人说。
“公子请吧,贵人等着见您呢。”
男孩苍白如纸的唇瓣慢慢抿起,低低嗯了一声。
暖阁里,一步迈进去,那是他这辈子从未感受到过的温暖馨香,什么富丽堂皇的摆设都与他无关,男孩只是被这股热气震惊了。
原来…冬日里,还有这么温暖的地方。
送他的人进来就又出去了,只剩他一个人跪在殿中央,很安静,安静到他甚至能听见自己胸膛的震动声。
男孩不自在的抬手捂了捂心口,手还没放下,一道声音蓦地响起。
“无论受困于何种境遇,找到一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地方,答案都在其中。”
男孩猛的抬头———
一袭耀眼夺目的明金色闯入眼帘。
赵至走到上首落座,每个动作都是浑然天成的矜贵与从容,眼眸如湖水,澄澈深邃。
“有名字吗?”
“…有…”
男孩愣愣的回答,显然还没回神。
岸柏抬起拐杖,慢慢点了两下,男孩这才仿若大梦初醒,乖巧的抬头,“阿竦保,我的,名字。”
赵至漫不经心的问,“戎桀人?”
男孩摇头,“不是,我不知道,我也不清楚我是谁,被抓到京都之前,我在边关乞讨,小时候被一个戎桀的乞人养过一段时间,这是,他给我的名字。”
点了点头,这些赵至下来之前都已经知道。
她要问的是,“你在上鸣行乞,为什么?那儿是关防城,常年征战,像你一样手脚健全的人都知道,上鸣再走三十里,就是富庶的江饶。”
男孩暗中观察着眼前人,诧异她能说出这些,但依旧选择实话实说。
他知道自己身上根本没有值得别人觊觎的东西。
“因为,我听说只有那里常年征兵,我只要在那里活到十六岁,就能去军营,就能吃饱饭,就再也不用行乞…”
更甚是,改变他人人践踏的日子。
可是不等他十六岁,他就被人绑到了商队,商队的领主说,他的样貌,可以待价而沽。
男孩双唇微张,因为受伤,嗓音十分沙哑,空荡荡的衣摆之下四肢修长,身躯瘦弱,蜷缩在殿中央像一只弃犬。
听他说完,赵至眼睫微动,唇角轻扬。
她从椅上起身,宽大的裙摆曳地,从高台上走下来的每一步都似闲亭漫步,沉稳地,像踩在人心上,男孩低头,只看到一双云雁绣花的鞋尖停在自己膝前。
赵至掏出帕子,蹲下。
“好孩子,还记得我方才说过什么吗?”
———“无论受困于何种境遇,找到一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地方,答案自在其中。”
男孩被迫抬头,下颌垫着柔软的帕子,他迎上女子那双如深潭的眼睛,那里像是寒冬,刮着凛冽的风霜,寒冬中又好像挂着一轮耀日,明艳刺目,但没有温度。
“记得…”
赵至为他擦着脸上的血,动作轻柔。
“那接下来的每一个问题,我问你,你问问你自己。”
手上不停,她说。
“那你,想不想不再挨饿受冻。”
“想不想不再任人买卖。”
“想不想,锦衣玉食。”
“想不想,位居人上。”
赵至感受到男孩从逐渐滚烫的视线,她低头看向这只克制着不去摇尾巴的小狗,眼角轻挑,叹口气。
继续哄道,“那你想不想,当皇帝?”
女子轻声细语,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宛如呓语,在男孩听来却像惊雷贯耳,砸的他体无完肤。
“皇…皇帝?”
男孩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蜷缩的身体有一瞬间的抖动,他猛地抬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心跳几乎停滞。
可是他离赵至太近了,近到在他抬头的一瞬间,狐裘织锦上那条威严嚣张的金蟒毫无征兆的就撞入眼帘。
呼吸停止的同时,心跳声更加清晰。
男孩瞳孔皱缩,第一次张了张嘴,没能出声。
又试了一次,他说,“想。”
脑中突然浮现起这座奇怪华丽的庄园,诡异的铃声与老虎,紫衣少年的尸体,男孩突然福至心灵,眼中闪烁着不管不顾的疯狂,他加重声音重复了一遍。
“我想!”
赵至说道,“不问我代价是什…… ”
男孩抢先,“不管什么代价,我都可以!”
———沉默良久
岸柏走到赵至身后,担心她累,要扶她起身,赵至却摇了摇头。
她收起笑意,冷声道,“好孩子,你要想明白,如果你现在说不想,我会差人直接送你到上鸣,再给你足够用一辈子的金银,不是想从军吗,我可以让你不用等到十六岁。”
“但你若是答应了,会很累,很苦,稍有不慎,你就会死,死的很痛苦。”
赵至半真半假的哄着他,冷眼打量的视线错不开半分。
“我不怕!我想,姐姐,我什么都可以豁出去!”
男孩慌不择路的抓住她的裙摆,反复强调自己可以,这幅毫不掩饰自己**的模样,说他是小狗还真错了,他是像狼,杀人的时候像,现在更像,一只嗷嗷待哺的狼崽子。
“姐姐?”
赵至咬着他话里的这两个字,反复品味着。
男孩有些忐忑,他摸不准她的心情,但那是情急之下的称呼,毕竟,他不知道她是谁。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的与那条金蟒对视。
赵至却突然站起身,长身后仰,帕子落在地上,她整个人都因为止不住的笑意而轻颤,眸中戏谑。
她的语调有些拖长,“对,我确实是你的…皇姐。”
皇姐啊!
不再去管地上的小狼崽是什么表情,赵至直接长腿一迈,从他身侧越过,直奔大殿门口而去。
“从今日起,你叫,赵储。”
她嗓音里还有未曾退散的笑意,男孩目光追过去,只剩下一道修长的影。
“赵储…”
男孩跪着前蹭了一步,捡起沾满血迹的帕子,过分精致的脸上病态苍白,墨发后束,露出干净的额头,额前几缕碎发垂下,浓密的睫毛下双眼紧闭。
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等从牡丹园回到皇宫,已经是夕阳西下。
暖轿刚过宫门,“公主殿下请慢,陛下想同殿下一起用晚膳,知道殿下去了园子里,特吩咐奴才在此恭候。”
赵至正假寐,听到声音睁开眼睛,似乎是困倦极了,浑身都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松散劲儿。
“嗯。”
得了吩咐,冗长的仪仗调头前往明德殿。
赵至刚一进门,迎头就撞上个冒失的宫女,托着茶水从明德殿跑出来,她昏昏沉沉的来不及躲闪,只能看到一道残影。
岸柏拐杖一挑,那宫女顿时倒在了半路上,赵至连裙角都没沾湿。
倒是这么一晃,她人彻底清醒了。
耳边是宫女被热水烫到的惊呼声,赵至烦躁的拧眉,扬声道,“父皇,您叫儿臣来明德殿,是用膳啊还是降罪啊!”
从内殿闻声赶来的长亭倒吸一口冷气。
到底谁啊,冲撞了这个祖宗。
他小跑到赵至旁边,呦了一声,“瞧这话说的,咱们殿下累成这样,陛下心疼还来不及呢,好殿下,快进去吧,陛下还等着呢,这些个不长眼的东西,奴才替你处置。”
宫女闻言,趴在地上的身躯瑟瑟发抖。
赵至扫也没扫一眼,冲长亭摆了摆手,由岸柏陪着就进了内殿。
长亭那口气这才敢吐顺了,甩了下拂尘,呵斥道,“行了,殿下这意思是也不愿同你计较,罚了俸禄自己省去,不必来御前伺候了。”
这已经是最轻的处置了,宫女如蒙大赦,立马谢罪告退。
长亭招手让人把地擦干净,正了正衣冠,连忙赶回去伺候越昌帝。
———明德殿
赵至也不行礼,径直越过那张宽大的紫檀案台,往窗边软塌上一靠,没有半点端庄之资,十足的小无赖架势。
她不行礼也就罢了,偏她还抓着岸柏的手,将人拉到身后,看也不看越昌帝一眼。
长亭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幕,他下意识去看帝王脸色。
果不其然,越昌帝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坐在龙椅上,身着常服,却掩盖不住那身生杀予夺的气势。刚刚年过四十,岁月在帝王身上只是气性的磨练与沉淀,举手投足间更加游刃有余。
越昌帝握着朱笔,低头看着奏折,对赵至没规矩的举动早就习以为常,反而打趣道,“莫不是还生气,大冷天的跑去郊外园子赏雪,亏你折腾的动。”
月前汝南的事刚出,赵至来闹过一次,她埋怨越昌帝出征那年,赶不回来司马娴的祭日,却让她多了个皇弟。
越昌帝一向疼她,这种女儿家无关痛痒的埋怨,他只当作撒娇,送了好些宝贝进荆玉殿。
“扶陶。”
见她不出声,越昌帝放下朱笔看了她一眼。
赵至从榻上跳下来,晃晃悠悠的走到越昌帝身后,隔着龙椅给他揉起肩来。
赵至故作委屈的叹了口气,“儿臣哪敢呀,再说了,为了这四皇弟,儿臣可是把母后的仪仗都送去了汝南,这几日礼司罗列的大大小小事宜,一水儿的都送到了荆玉宫,儿臣忙都忙不过来了。”
她在越昌帝的肩上略微用力,“父皇可曾问过问了?”
赵至听到越昌帝笑了一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到跟前,“你再忙可有朕忙?淮**患的折子简直要把你父皇也淹了。”
诉完苦,看着依旧闷着的赵至,越昌帝也不看折子了,起身牵着她走回榻上。
“好了,朕的扶陶最是识大体,有你在,朕也少些烦心事。”
说着,越昌帝坐到对面,疲惫的捏捏鼻梁。
长亭连忙端来一盘热茶,赵至伸手先接过一盏,放到越昌帝面前,再由岸柏替自己放好另一杯。
赵至问道,“皇弟呢,儿臣近来忙,也有日子没见到他了,父皇若是累,何不让皇弟跟着历练一二,您也好保养保养身子。”
提起赵寰,越昌帝越发头疼。
“洛蜀科举学子罢考的事还没平定,寿国公府新丧,朕让他去好好安抚,也快了。”
赵至低头喝了口茶,余光里,没错过越昌帝提起寿国公府时一闪而过的复杂。
她没放下杯,状似无意的提起,“学子罢考儿臣倒是不知,但寿国公耄耋之年,这也算是喜丧,前日为着四皇弟的事,儿臣去见礼司曹侍郎,侍郎还说皇弟心细呢。”
越昌帝被勾起了兴致,问她如何心细。
赵至笑道,“外人都道寿国公府无女丁,其实不然,早前诗会上儿臣认得一女子,是国公爷庶子夫人的表侄女,二人膝下无所出,早年认了来当女儿,就养在京都。”
装作看不到越昌帝的表情,赵至接着说,“曹侍郎之前也纳闷,怎么礼单上还有套姑娘家海棠穿金的头面,原是皇弟加的,不然真落下了国公府小姐,也不相宜啊。”
安静了几息,越昌帝的心思难猜好坏,倒是应了一声,夸到,“寰儿做事是心细一些,这是他的长处。”
赵至放下茶杯,娇笑道,“说的不就是这个嘛!”
越昌帝瞥了她一眼,“你啊你,机灵鬼。”
“饿了吧,朕让长亭传膳,你用完也好早回去休息。”
赵至点了点头,用手支起下巴,“儿臣还以为父皇叫我来,是为了四皇弟的事,儿臣最近忙东忙西的,好不容易今日空了出去玩一遭,回来就被抓到了这里。”
越昌帝闻言轻笑,“朕是亏欠那孩子多一些,你就替朕多上点心吧,等他接回来了,朕再好好补偿他。”
赵至矜持的嗯了一声,一副邀功的模样。
越昌帝不管她,起身走去偏殿,“朕可是要去用膳了。”
这一转身,赵至再看不到越昌帝是何神色,越昌帝自然也看不到她的,赵至侧首看了岸柏一眼,眉头微皱。
岸柏会意,在赵至去往偏殿之时悄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