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哥哥,我让你嫁给谁,你就必须嫁给谁!”
强行将盖头盖在女孩儿脑袋上,不顾对方踢打挣扎,男人拽着妹妹出了闺房,媒婆和几个小丫鬟上来欲要搀扶,新娘子脱开双手扯下帕子拔腿就逃,朱钗簪花在与蜂拥上来阻拦的人厮打中掉落在地。
制住她的刹那,钟晔看清了“妹妹”的容颜。
凤延在绝望中捶打着“哥哥”的胸膛,眼泪花了妆扮,脂粉被泪水模糊成两道“血痕”。瞧着死命抗衡,痛苦扭动的少女,钟晔犹豫不忍。
刚挨了李凤延几巴掌的媒婆催促:
“不能错过吉时呀!”
抬眼见月色已被厚厚的云彩遮挡,男人终于心一横掐断了女孩儿的呼吸。凤延断气,迎亲队伍敲锣打鼓,深巷当中唢呐喜悦,但街坊邻居仿佛都睡死了一般,没有半个人来凑这更深夜阑接新人的热闹。
兄长背着小妹尚有余温的尸体跨出家门,塞进早就准备在门外的八抬红色龙凤轿,媒婆提溜着裙子赶出来招呼:
“新人上路啦!!!”
百发鞭炮齐齐炸响,连仪仗到彩礼队伍冗长,最前头的四个开道青年听到媒婆的信号,发出吆喝:
“得嘞!”
众人敲敲打打,起轿离了娘家。
洋洋喜气从镇子一路延续到野岭小道,却没有驱散深林中老鸦哀嚎,夜鹰啾鸣,随着雾气越发浓重,灰白缭绕里渐渐多了些人影,皆是嘻嘻哈哈跟着亲队伸手讨要喜糖的顽皮稚童,媒婆和丫鬟乐呵呵地掏出糖果分发给这些孩子们。
路遇大河,水波清清,骑在高头大马上护送妹妹的钟晔回首望乡,心知到了对岸便是另一番天地啦。
果然,以桥当间为界,桥下清波化作掩埋着累累白骨的绵延枯冢;走在大队人马前方的四个年轻人褪去人色,成了面目凶煞的方相;举花旗喜牌的家丁、吹拉弹唱的乐师、扛着新娘子的轿夫全是青面獠牙,狰狞可怖的小鬼;那媒婆、侍女和活泼的小娃娃更是个个衣残裙破,皮烂肉腐。
待到整条亲队走完木桥,热烈的喜乐化作哀乐,花轿变素棺,绣着鸾凤和鸣的旌旗也成了招魂幡,媒婆开始围着灵柩打转:
“一转天门敞!二转地门开!三转祖先迎魂来!三魂入墓,七魄入圹!吾亲归兮!吾亲归兮!”
李凤延在惊骇中醒来猛地坐起,有着半张烂脸的老太婆发出的恐怖呼声似乎仍回荡在漆黑之中,她胡乱抓过衣裳披上摸索着下地,出了帐篷跑到开阔处,分明看到距离自己不远也站着个人,是钟晔!是钟无期!还是梦里亲手拧折自己脖子的“哥哥”!
与此同时男人也发觉了她,然而更加心有余悸的是,在目光接触的一刻,他们洞悉了彼此内心深切的**。
无论消息是喜是忧大概都无所谓了,州丞府的厅堂里,直视着替李继出来接待自己,俨然主人做派的黄道士,曹锋强压心头不满:
“李大人呢?”
“大人此刻正专心为小公子炼药,何况凌霄轩工程加紧,不日便可完工,趁这段时日亦是沉静心思的好时机,为了将来求雨......”
“本将军有急事相商,今天必定要见到州丞大人。”
“李大人吩咐过,任何事情贫道都可代为转告。”
若说其是小人得志貌似也并不准确,至少黄纪的口吻里没有透露出卑鄙的狐假虎威,但越是这样,曹锋越是火冒三丈:“我与他商议的乃军机要务,事关冲阳安危,”冷笑里有几分杀意,男人毫不遮掩嫌恶之态:“你算个什么东西?”
曹锋话音才落,伫立他身边的赵俭面带凶厉,拇指缓缓压在腰间刀柄处,身材高大的副将斜眼盯着道士,好似就等将军一声令下。
黄纪审时度势,虽不见惧色倒是也有了退让:
“既然将军执意打断大人修炼,小道当然阻拦不了,不过万一破了仙法,坏了修持,到时候黄某也无能为力。”
“假如今天意无雨,道长劳民伤财刻意求之,甚至落得个阻碍边防御敌的嫌疑,怎忘了你道家讲求顺其自然,无为即无所不为的道理?老子云: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天下观天下。锋在此好言相劝,免得日后祸到临头才后悔早伤了和气。”
李家下人除了老管家,其余都换成了道士道姑,曹锋还没有跨进花园就看见围墙内升起缥缈青烟,伴随着有节奏的唱和声,男人径直走向紧闭的门扉,老头死死揪住大将军袖口,焦急万分:
“使不得啊,世子!破了法术是要遭殃的!”
听见这话,曹锋迟疑了一下望向这个几乎算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短时没见,他本来圆润的脸庞变得松松垮垮老态龙钟,花白胡须也凌乱不加修剃,平日里穿着得体的人现下外罩一件湛蓝道袍,却能看到领口露出的贴身襦衫皱皱巴巴。
墙内摇铃喝号大张旗鼓,赵俭推开纠缠着将军的管家,斥问:
“里头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踢开院门,曹锋见沉浸于作法的李继难以自拔,连带蒲团上的一妻一妾也脱下珠翠束起头发,穿着朴素的道服闭眼打坐。
花圃里的花草悉数铲除干净,土地填埋平整好用来摆放巨大的供桌,桌子正中供奉着一尊姿容慈穆的女仙,见她戴胜摞青丝、羽服叠霓裳、腰坠五色璎珞、足登仙鹤翘头履,四方六角的香炉前各一个持扇童子,炉内药草燃烧凝练,香雾腾升,曹锋目瞪口呆,一时竟看得出神。
李继妾室张采薇明显知道有人闯进,她尽管不敢睁眼,嘴巴跟着经文蠕动念唱,但面色惨白,眉头紧皱。不祥的感觉袭来,曹锋刚要抬手示意让赵俭去打断上蹿下跳的州丞大人,跟在后头的管家再度跪在了大将军跟前:
“世子!大小姐能平安归来仰赖的是老爷虔诚,如今想要小少爷恢复健康,敬拜求祷之事就绝不可半途而废呀!”
李凤延转危为安的消息自己也才得到,现在本就是来报喜的,然而老管家这番话好像是李家人已经知晓,仰目定定瞅着接受香火伏拜的神女,曹锋心头咯噔一下,急忙拉起老管家问道:
“瑶儿呢!瑶儿怎么了?”
他看自己的眼神没有那么大的敌意了,又或者这是自我安慰的错觉,不过现在不太重要,更要紧的是,凤延对着那张简陋的战地地图圈出了汜虎关的九处城防标记,在自己求援的这段时间,曹锋也许会抓住与敌营对峙的机会修筑更多的防御点,她脑子里浮现出一处要隘,弯腰对着羊皮费劲儿地寻找,要认出上面的字不容易。起先她跟文盲似的半蒙半猜,但奇迹发生了,不用刻意在意对错,她在被一众钟家武将的轻佻注视下学会了阅读辨认。
“如果他们能成功潜入岐皖,至少说明冲阳自认为坚固的后防也大概率岌岌可危,墚圩必须增派兵力。”
“鸿飞令你单独驻守墚圩?”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只是奇怪他没有把你拴在身边。”
“第一,我不是他的狗;第二,他连你都拴不住,有什么本事拴住我?”
为确保军队进入汜虎关能快速适应地形,投入布放准备的会议开完了,就冲这两个冤家之间的火药味,傅趋为首的几个副将交换了下眼色,迫不及待撤离“战场”。
外人都不在,李凤延长舒一口气,她绷着的神经缓和下来,接着用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温柔口吻道歉:
“对不起......”
女人抒发的歉意并未触动钟晔的心灵,他有点不耐烦,坐到了一口箱子上无聊地扯着自己的护腕。
“你也应该跟我道个歉吧?”
“我凭什么要......”
“毕竟你活生生拧断了我的脖子。”
“那是梦!是、是梦......”
他们同时经历的诡异梦境,绘声绘色有如真实。钟晔极力克制,不愿意暴露慌乱,李凤延坐到他身边,他不由地往旁边挪了挪。
“我没想到你那么爱他。”
陌生用词让他头疼,他讨厌女人时不常冒出的语言怪癖,可这句话他像是能体会到涵义。
“其实你没变,阴沉、执拗、自私、混蛋,但对他,你的确是有股子透着愚蠢的专情,非常符合我对你一贯的刻板印象。”
“你说完了没有!”
“至少这一世,就现在,我不喜欢他,”觉得自己表达得不准确,凤延想了想,笑道:“应该是从那条河里爬出来后,我就忘记了和他之间曾经的感情,你嫉恨的那种感情。”
“等到赶走贼寇,边患平息,一切恢复如常,两家发觉婚事不可再拖延的那天,你会想起来的。”
“我们会活到那天吗?”
“什么意思?”
“你当真听不见?”
“听见什么?”
“丧钟。”
伸出一根指头指向头顶空气,李凤延咧嘴发出古怪的笑,钟晔无法忍受女人湿漉漉的眼睛,灵动的眸光里闪着期待,他起身要走,冷不丁被她猛然拽过手,深色的瘢痕凸出于掌心。
生平头回相见,她不可一世的傲慢伴随着只在鸿飞面前流露的骄矜让他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李霖的宝贝侄女,沔阳州丞李继的千金,自小养在京城,不喜女红和琴棋书画,最爱骑马射猎,舞枪弄棒,剑法流畅巧妙深得老将军钟烈传授之精髓。跟随钟将军来到别苑校场,她的加入令钟晔彻底堕入地狱。
面对心仪少年郎不屑于遮遮掩掩,眉目传情,她要的是男孩儿对等的回应,在得知与曹家有婚约后,凤延更加张扬到有些不顾闺阁礼仪。
“要不是曹锋护在我面前,我已然是你的剑下鬼了。你除掉情敌的方式实在是直接到显得脑子不太好使。你想过没有,不存在‘第三者’,你俩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特别是你们的条件不允许你们把彼此当成恋人、男宠或嗯......床伴?身份地位过于接近,距离又过于遥远。”
“够了!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没有要把你逼疯的意思,真的,但我有预感你早晚会疯掉,丧失理智,而导火索就是他。”
“滚......滚出我这里。”
“这一世,我不想再被你们害死了。”
“滚!!!”
捧着鲜血横流的手,众人赶来把鸿飞围住,扶着受伤的人跑去找大夫。冷静下来的钟玉郎望着沙地上一连串的血迹,武器掉落。
钟烈要玉郎和凤延切磋剑法,点到为止。她的红光满面,青春靓丽刺得他坐立不安,没有动手就先输了三分,钟晔不甘示弱,年轻人意识到自己正如一个拈酸吃醋的妒妇几近癫狂。
不!我恨的,或许从来不是李凤延。
匕首划过手心,炽热的血珠汇成细流,攥着包扎的布条,鸿飞伤处粉色切口依旧渗着血,且肿胀,玉郎不由分说摁了上去,两条伤口重合,锐利的疼痛钻过手臂,嘴唇却被吻住。
营房外黢黑的角落,少年忽略了痛感,他感到被玉郎握着的手热乎乎的,轻轻张了张嘴,对方没有丝毫犹豫,得寸进尺。
一床金色云锦被盖在他的身上,房间内阴暗干燥,丝丝缕缕的光线下悬浮着游动的尘埃。曹锋咽了下唾沫,腿脚僵硬迈不开步子,连脸都遮挡严实似条死尸的李瑶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自从吃了黄仙人的药就没有再犯过病,但大前天夜里,小少爷就突然开始发高烧说胡话,不知道到底怎么了。”
“为何不请郎中!”
“仙人说只要能照着他的法子炼成六粒‘保元丹’,每四十九日服一粒,等到全部丹药吃完,少爷他便可再无后顾之忧!”
老管家伏地哭泣,曹锋忍无可忍,要掀开被子一看究竟时,老头叫到:
“此物乃锁住小少爷元灵的法器,仙人千叮咛万嘱咐,法事须由血亲亲手操办,仪式也要父母共同完成,中途不可偏废,不可有杂念,不可终断......我知道在世子眼里这些东西何其荒唐,然而看在孩子命悬一线的份儿上,也只能权信其有啊!老朽求求您高抬贵手啦!”
捧着从道观里取回的衣物回到浴芳台,李福嘱咐船只不要离岸,却看到赵新慌里慌张地朝他跑来:
“陛下头疼难忍,一直嚷着要见仙人!”
老公公一把将徒弟推到船上:
“那愣着作甚!还不快去请!”
这头疼一天比一天严重,可是那道士反强调是好事,李福虽晓得事情的严重性,依然掂量着要不要马上和武陵侯派来的人说。
“仙人留步......”用了药,皇帝现在已经歇下了,李福悄声喊住道长:“陛下头痛日甚一日,到底是个怎样的病状,老奴寻思着还是请个御医前来瞧瞧为妙。”
“不可,这个时候正是修法的关键期,御医要是来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李福微微皱眉,没有像往日那般点头称是。见他疑心,道士笑着问:
“公公不信我么?”
“不敢,不敢!但......见圣上每天受这样的折磨实在是于心不忍,再说倘若真损了龙体,老奴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呀。”
“陛下想见世外之姿,就需除尽自身孽业,要拨开俗尘设置的障眼法,不受点苦是断不会成功的。”
这话听得是云里雾里,李福尴尬地扯扯嘴角不再多言。那是种什么样世外仙容,值得堂堂天子要抛却荣华富贵,江山社稷来受此等罪苦。
成帝在榻上醒来,天已经全黑,莹莹烛火摇曳不休,眼前垂着的茜色帘幔被微风吹得徐徐撩动。他想再次闭上眼睛,却听见耳边有个熟悉缥缈的声音在呼唤:
“子清......”
“燕儿!”
那是皇帝小名,以前只有与田氏说私房话时,她才会如此亲昵呼唤。成帝一骨碌爬起环视四下,自己身在高台周围全被竹帘纱幔隔绝,李福向来在楼下休息,这里不可能再有旁人。
他茫然地转了几圈,抱住头蹲在地上,那声音再次出现了,这回比刚才还要清晰。
“燕儿......燕儿!你回来看朕啦!你出来呀!燕儿!”
此刻男人抬眼看到飘动的帘幔上闪出一个人影,他冲过去用力掀开,可是除了微敞的窗户什么也没有。
“别走燕儿!别躲着朕!”
哭声把在楼下浅睡的李福惊醒了,他匆忙上来查看却又想起禁令,于是立在外面踌躇到底要不要进去。
“皇上您是不是头疼病又犯了?!”
“李福!朕的、朕的燕儿回来了!”
李福被这话弄得忐忑难安,昏暗的楼台内气氛变得迷离诡奇甚至令人不寒而栗。这时只听得隔帘后面有人身倒地的响动,李公公再顾不得许多连忙拉开隔档跑了进去,皇帝披头散发倒在席榻之上,身上覆着扯下的帘幔。
“皇上!您醒醒!您可别吓唬老奴!”
深更半夜无人值守,仅有他一人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忽想起浴芳台渡口的船舱里还睡着摆渡的小道,李福刚起身要呼喊却听得楼内响起了剧烈的脚步声。
来人正是道士黄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