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女人同时侧头向里边望去。
即使阿花在一旁费尽心思地逗她开心,形状都变成最容易逗笑小孩子的绿色大便了,小芊也只是红着眼眶愣愣地望着地板,双手捂住耳朵微微发抖,嘴里一直在嗫嚅着什么。
她离她的女儿太远了。女人眯起眼睛,依然看不清,于是她掏出包里十几块钱买的近视眼镜戴上,在一片廉价中,她看清楚了,她的女儿在说的是:
【妈妈不要讨厌我。】
她的女儿在三十年后,正说着与她儿时被关进小黑屋时,一模一样的哀求。
她早就忘了自己当时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她只记得屋子里很黑,她很怕,把门锁起来的爸爸妈妈没有理会她。
隔壁的王奶奶最擅长讲鬼故事,她被吓得不行,只能抱着旁边发霉的拖把说话。她又想,要是拖把能回答她就好了,要是拖把能抱抱她就好了,就像……
就像那个怪物一样。
眼前的画面与记忆瞬间的重叠,像是一盆冷水朝她狠狠地泼了过来。
这水凉得不像话,她下意识拿起平时常用的那块抹布,一边抱怨一边擦着脸上的水,头上的水,身上的水。擦完了,她把湿抹布用力一拧,拧出了胸腔骤然收紧的酸涩——她一下子被疼醒了过来,怔怔地看着周围陌生的景象。
“哎你看这事闹的,怎么能在娃儿面前说这些?”在旁边听完全程的蛋糕店老板背着手摇了摇头,有些责怪地看了她一眼。
什么意思?
事情变成这样,难道是她的错吗?
怎么可能?
她抱着凌乱的头发蹲下,用力之猛,像是拼命要把自己塞回什么地方。她死死盯着粗糙的地面,仿佛这样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了。哪里都好,别让她回到现实。
她记得,那个拖把既没有回答她,也没有抱抱她,还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在做了漫长的无用功之后,她忽然感到一阵愤怒。
她开始学着爸爸妈妈的语言,不停地质问着拖把:
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你为什么不能安慰我?你为什么这么臭?
你真是个一无是处的拖把。
把它身上的毛病挑了个遍后,她捏着鼻子将拖把丢在一边。等待终于不再难捱,因为她知道,她明天就能出去了,而这个不合她心意的拖把,永远都只能被她关在这个黑漆漆的屋子里。
不过在屋外,她也遇见了许多拖把。
如果有拖把指责她,那就去怪爸爸妈妈吧。是爸爸妈妈把她关在这里的,她已经足够可怜了,不是吗?
拖把,你为什么不能理解呢?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如果不是我——
“没事啊,你妈说气话呢,别往心里去。”她听见蛋糕店老板的安慰。
气话?
没错,她只是说了些气话而已。
想通之后她轻盈地向李凌帆抬起了头:“对,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故意用那种鬼话刺激我说气话让小芊听到,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我每天给她做饭,送她上幼儿园,几乎成天都围着她转,我明明为她做了那么多,怎么可能不爱她?”
然而没有人回应她。刚生起来一点的自得被一股难堪击得粉碎,她不敢看,只能重新把脸埋进了双膝之间。
赶紧让她回家吧。这里不是只有她和拖把的小黑屋,夜里的黑暗给了她错觉,让她忘记了灯光的刺眼。
飞过的猎物仔细一瞧,哪有什么蛛网?不过是只被丝线黏着的死虫,随着风虚张声势地晃了晃。
不知过了多久,在悠悠蝉鸣的间隙,戴着鸭舌帽的少年蹲下来递给她一包纸巾和一张蛋糕的订单。
女人出神地盯着那张订单。
“这么晚了,小芊一定很饿了,赶紧回家吧。”说完他微笑地站起身来,向蛋糕店老板、小芊和阿花一一挥手告别,追上等着他的李凌帆走远了。
“您这样吃真浪费。”何彦安每挑一小块都会含在嘴里回味很久,相较之下李凌帆就有点猪八戒吃人参果,没滋没味了。
“我不喜欢吃甜食。”李凌帆捡起之前落下的菜篮,拍了拍上面的灰。他有些头疼地想,这个点地铁都停运了,只能打车了。
“诶?”何彦安有些惊讶,“但是养父大人对甜食很有见解呢。该不会是因为太过思念我才跑去研究的吧?”
“……这种细节从当事人自己嘴里说出来就变得一点也不温馨了。”
“被最喜欢的养父大人这样说,我会很受伤的哦。”虽然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受伤了的样子。
“对了,阿花拜托我把这个送给您。”何彦安从口袋里拿出一粒种子,放到李凌帆手心里。
“这是……”李凌帆皱起眉头,在触碰这个种子的瞬间,他连接到另一头混乱得近乎死寂的信息场,“小芊?”
何彦安点点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您试试发动您的[构建力]。”仿佛知道李凌帆要做出什么疑问,何彦安马上补充道,“用您的直觉,把小芊那边信息的空间结构调成您感到舒服的状态。”
李凌帆闭上眼,片刻后再睁眼时,额头浸出几滴汗珠。
“似乎只能移动一点点。”他说。
“当然,如果逆熵行为很容易的话才奇怪呢。”何彦安用袖子帮他擦了擦汗,不幸留下了一片脏脏的痕迹,何彦安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地收回手,“您感觉怎么样?”
“不太好。”李凌帆回忆了一下刚刚的感受,“好像意识被困在一个宇宙那么大、但是果肉全部被混乱的情绪取代的果冻里。”
“噗。”何彦安没忍住又偏过头笑了一下,“好可爱的比喻。”
李凌帆黑线。他怎么觉得这个人虽然一直对他使用敬称,但是却对他半点敬重也没有呢?
“这个现象叫作[精神热寂],具体讲清楚是怎么回事要费一会功夫,之后再说吧。”何彦安极不负责任地把重要议题搁置了,“说起来,即使是被您收养的时候,像这样一起走夜路的机会也不多呢。”
他仰头看了看夜空:“哈哈,今天真是一颗星星也没有啊,平时还能看见两三颗来着。”
“您觉得小芊和她的妈妈,她们以后的生活会发生变化吗?”何彦安笑着看向他,“毕竟您进行了那么长一段的说教。”
“……不会。”李凌帆微微低头,“我不认为短暂的触动能撼动一个人几十年形成的路径依赖。即使认为自己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努力,一旦回到那个熟悉的环境,很快就会为了适应而变回原来的样子。就好像把一个人丢进野外,为了活下去,他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城市里习得的技能忘光,完全融入野生动物的规则。还有,说教这个词真难听。”
“这个也算说教。”何彦安笑嘻嘻地说,“您似乎认为人没有自由意志呢。”
李凌帆没有回应这句话。夜晚的风温和地抚过了他们的沉默。
“话说,你刚刚买蛋糕的钱是从二十年后带过来的吗?那个时候的纸币没有什么变化吗?”李凌帆随口聊着,顺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空的?
“不是啊,把未来的钱带过来造成通货膨胀了怎么办?那可是世界级的危机。”何彦安夹着李凌帆颇为眼熟的钱包扬了扬,“我用的自然是您现在的钱。”
“……你什么时候顺走的?”李凌帆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在脑子里疯狂拨着算珠,计量他莫名其妙的财产损失。
“就在您听着我的自我介绍呆在原地陷入妄想的时候。”何彦安把李凌帆的钱包塞回他的口袋,然后重现了一遍当时的案发现场。
……就这样?他居然完全没发现。
“那句话我改了很久呢,您要不要听听初版?”何彦安举起手摆了一个会令所有直视者脚趾抠地的姿势,“吾之降临,乃为助力汝成就那以【回溯建构】为名号的,拯救世界命运之壮举!此乃既定之宿命,亦是吾与汝共赴荣耀之征途!”
“但是被您驳回了。”何彦安颇有些遗憾地收回手,“真是难伺候的甲方。”
还好还好,二十年后的自己真是好样的。他一想到何彦安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说出这句话的场景,就感到头皮发麻。
“那我是怎么提的要求?”李凌帆随口问了句。
“嗯…”何彦安摸着下巴回忆道,“养父大人曾经特地嘱咐我,第一次登场台词要说得神秘热血一点,但是又不能太过夸张而显得浮于表面,要内敛有深度得恰到好处…嘶,怎么感觉更中二了。”
“……”
沉默片刻,李凌帆抬起头认真地问:“如果我现在通过自杀来把二十年后的自己灭口,会引发时空悖论吗?”
“骗您的,刚刚那些都是我编的,别冲动。”何彦安憋笑憋得很辛苦,像是怕惊飞树上栖息的鸟,“您自己不都说出来了?我们在一个时间闭环里,所以您只是把我说给您的那句话复述了一遍而已。”
渐渐地,那笑容像蝉翼般轻了下来,只露出帽檐下一个浅浅的微笑。
“您说,您很喜欢那时候说出那句话的我。”
可怜的养父大人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何彦安:破解版就是爽啊ow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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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拖把君大战小黑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