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宾客目瞪口呆,鸦雀无声,陈宜清更是当场陷入呆滞。他演奏太过投入,忘了面前这台筝的琴弦是丝弦,结实程度与现代古筝的尼龙钢丝弦相去甚远,一时手劲没收住,造成如此惨烈的车祸现场。
不过,音乐会上断弦,对陈宜清来说也不算什么新鲜事,片刻失神后,他训练有素地站起身,正想道歉退场,忽见一人急匆匆奔到主人席位前,“扑通”一声跪在当地,急切道:“小人教徒无方,请王爷恕罪。看在小徒年少无知,乃是初犯,恳请王爷从轻发落。”
跪在前面这人,正是陈宜清现在的师傅冯习元。听他言辞恳切、声情并茂为自己求情,陈宜清本该生出感激之心才对,但他总感觉哪里不对,情绪不上不下的,对听众道歉的话也一时卡在喉间说不出口了。
镇南王轻咳一声,手捻胡须正待开口,冯习元揣摩着韩兆安的神情,抢先道:“小人知道,生辰宴上断弦,乃是大凶之兆!请王爷准许小人将徒儿带回去自行责罚,勿要在此扰了贵人们的雅兴。”
大凶之兆?!陈宜清总算明白,冯习元明着是替自己求情,实则是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只是,他不明白,自己一直小心谨慎,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顶头上司?
古代科学不发达,迷信是常有的事。陈宜清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为自己辩白,紧握的双拳微微浸出汗意。他身为家奴,地位卑下,遇到这种事,是生是死,是上是下,几乎全在主人一念之间。
韩君孺微微蹙眉,将目光投向父亲,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韩兆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韩君孺心领神会,面无表情盯着冯习元道:“冯乐师言重了。父王行伍出身,杀伐决断,一向全凭实力说话,从来不信这套怪力乱神的东西。什么吉兆凶兆,不过是无能者的借口罢了!”
冯习元没想到韩君孺会说出这番话,顿时面红耳赤,冷汗直冒。
韩君孺又转向陈宜清,淡声道:“演奏太过投入,琴弦断了也不算什么新鲜事,你不必紧张。这首曲子,父王很喜欢,竟不知是何人所做?”
陈宜清张口欲答,旁边冯习元抢先道:“承蒙王爷、世子殿下抬爱,这首乐曲乃是小人专门为王爷生辰所谱的贺礼,原本想着小徒初来乍到,让他学了好有个表现机会。没想到……没想到竟出了这等事故。”
“我C……”饶是陈宜清一贯冷静理智,也差点一个脏字蹦出口。幸好,总算靠着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给刹住了。
韩君孺挑眉,慢条斯理道:“哦?原来这曲子竟是冯乐师所做?”
“是。正是不才殚精竭虑,苦思数月,才得以谱成。”
说完,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卷乐谱,双手捧过头顶:“小人今日特地将乐谱带来了,原本打算稍后进献给王爷。”
韩君孺淡淡扫一眼冯习元身后的陈宜清,只见那人一张玉面此刻已涨得通红,嘴巴大张,眼睛瞪得溜圆,就差把“难以置信”四个字刻在脸上了。
极度夸张的表情引得韩君孺忍不住想笑,心里却暗暗有了计较。
韩君孺敛了笑意,转向冯习元:“没想到乐谱竟是冯乐师所做,那真是再好不过。刚才琴弦断了,没能听完全曲,在座诸位都意犹未尽,颇感遗憾。冯乐师是师傅,又是作曲者,技艺必定远胜徒弟,不如重新为大家演奏一遍,岂不甚好?”
冯习元一听这话,暗道不好,正想找个借口推辞,就听韩君孺对下面伺候的人喝到:“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为冯乐师重搬一台筝过来!”
眼见世子瞬间变脸,冯习元只得吞了吞口水,将已经举过头顶打算献出去的乐谱偷偷收回衣袖。
可惜他的小动作没能逃过韩君孺,只听对方笑道:“冯乐师,乐谱不是献给我父王的吗?还不快呈上来!一会儿让父王对着谱子听曲,想必能听得更明白些。”
冯习元只得两股战战依依不舍将乐谱呈了上去。
作为京城小有名气的筝师,冯习元也绝非浪得虚名。
谱子在他手上放了十来天,他不光重新誊抄了,也偷偷试弹过几回。此时虽然被收走了,前面的慢板部分大差不差倒也基本顺下来了。虽然意境表达上无法跟弹了十几年的陈宜清相提并论,不过糊弄一下外行绝对是够了。
但是,到了后面的快板部分,不仅速度始终提不起来,旋律更是错漏百出,如此一来,便是连外行也蒙不过去了。
但凡弹琴,快板部分的手速,是在指法、音符完全正确的基础上,通过成百上千遍的练习才能达成的。冯习元拿到谱子不过十来天,也没去刻意练习过,不出错才有鬼。
珠玉在前,冯习元与陈宜清之间的巨大差距,让在场宾客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议论声此起披伏。
镇南王生辰宴的座上宾,都是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也是这个时代音乐艺术的主要消费群体。冯习元这一露怯,不用想,消息马上会传出去,日后在京城乐坛定然声名大跌。
等冯习元硬着头皮演奏完,抹抹额头上的冷汗,偷眼往上看,正好对上韩君孺有如寒冰的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念在今天众多宾客在场,又是个喜庆日子,韩兆安和韩君孺没再追究,只轻描淡写让冯习元退下,继续演出其他节目。
之前,陈宜清脸上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几分是真,几分是演,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原本只想着让韩兆安、韩君孺父子看出几分眉目,生出些许怀疑,便算目标达成。没想到韩君孺一番操作行云流水,片刻间就让冯习元原形毕露,心底暗暗生出几分钦服。
此刻,他一双明眸紧盯着韩君孺,眼底若有所思。
坐在高台上的世子心有所感,端起酒杯轻呷一口,眼尾扫过乐工席,恰好对上陈宜清沉甸甸有如实质的目光,睫毛瞬间簌簌抖动起来,喝进去的酒呛进气管,白玉般的面孔霎时咳得通红。
镇南王生辰宴上一场闹剧,令冯习元名声受损,这位王府教坊首席筝师出现在演练厅的次数愈发少了,整个人气场看上去都矮了几分,更显得随分从时,低调内敛。
不过,陈宜清可没天真到被冯习元的这套表面功夫所迷惑。从对方露出獠牙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从此以后,对这人不能掉以轻心。
事后他也想明白了,嫉贤妒能古来有之,不算什么新鲜事。历史上那么多前车之鉴,足以让他吸取教训。
除了练琴时更加小心谨慎,陈宜清锻炼身体也益发勤勉。精神和身体都足够强悍,才能为自己筑起坚固的堡垒。
最近,他臂力恢复了不少,引体向上已经能做到**个,虽然比起前世还有差距,但这么短的时间,已经算得上卓有成效。
对陈宜清的坚持和进步,韩君孺作为亲眼见证者,尤感纳罕。
从前的陈三少爷,是出了名的懒散、娇气,别说早起锻炼身体,上学日能按时起床就已经非常难得了。
没想到经过一场磨难,这人仿佛彻底蜕变了,除了基本的身形样貌,竟是一点从前的影子都看不出了。
陈宜清一大早进了演武场,照例先过来向韩君孺问安。
韩君孺见他仍是例行公事之后掉头便走,心头隐隐有些不悦:“被人抢了曲谱,心情不好?”
陈宜清忙道:“没有没有!那曲谱原也不是我作的,谈不上被抢。而且,世子殿下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已经替小人主持了公道,哪还有心情不好的道理?”
韩君孺偏头笑了一声,轻斥道:“巧言令色!”评语虽是贬义,声音里却丝毫听不出责怪的意思。
陈宜清垂首不语,心道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古人诚不我欺也。
盯着眼前人看了片刻,韩君孺正色道:“冯习元夺你乐谱之事,我跟父王心知肚明,只是这人在府里也算旧人,在京城又颇有些名气,咱们暂且容他一回,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陈宜清答:“小人明白,请世子殿下和王爷不必为此等小事挂心。”
韩君孺又道:“至于你的才华,总有施展的机会。再过些日子,是我小妹清扬的生辰,虽不能像父王生辰那样大宴宾客,但也会安排乐舞助兴。这次,我直接安排你独奏,你也早些开始着手准备。”
陈宜清眼睛一亮,喜道:“多谢世子殿下,小人今日回去就开始准备。”
韩君孺笑道:“倒也不必那么急,时间足够。另外,我想跟你提个要求。”
“什么要求?请世子殿下尽管吩咐,小人定当竭尽所能。”
韩君孺没立刻说他的要求,只似笑非笑看着陈宜清,慢悠悠道:“咱们两家原是世交,从小到大,没少在一处呆着,你如今与我这般称呼、这般说话,不觉得别扭?”
陈宜清一愣:“小人称呼、说话有何不妥?还请世子殿下指教。”
韩君孺咬牙失笑,点点下颌道:“就是这样,一口一个‘小人’,一口一个‘世子殿下’……我就奇怪,这么短时间,你怎么就改得如此彻底了?”
陈宜清小心翼翼开口:“小……我失去记忆了,从前的事不记得,改起来自然容易……”
“以后跟我说话不许这么别扭!这就是我的要求,记住了吗?”
“那……我以后该如何称呼您?”
韩君孺失神片刻,轻笑一声道:“你从小一直都叫我君孺哥哥,以后也可以继续这么叫。”
陈宜清大惊失色:“这如何使得?今时不同往日,你我地位悬殊。这样叫,被外人听去了,岂不是会惹来诸多麻烦?”
韩君孺微微蹙眉,心下也知道这样不妥,顿时没了逗人兴致:“不这么叫也行。不过,以后跟我说话,不许自称小人,‘殿下’二字也可免去,这总可以吧?”
陈宜清低头想了想,听起来不那么离谱,外人也不易察觉,倒是可以接受。而且,称呼一改,感觉自己跟这位世子的关系无形中拉近了不少,倒挺符合自己抱大腿的初衷。
于是,陈宜清很上路地回话:“好,我听世子安排。”
韩君孺满意地点点头,两人分头自去晨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