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石壁里的人轻叹一声,打破了这间石室内压抑窒息到令人濒临崩溃的气场。
宋黎盯着手里流光溢彩、微微发热的吊坠,缓缓开口:“这么说,你果真做到了?父亲的冤屈、整个陈府的冤屈,果然都被澄清了?”
三个人紧紧盯着石壁里的影像,屏息敛容,神色都变得极度紧张。
宋黎轻声道:“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也谢谢紫南!我做不到的事,你们都替我做到了,我好生感激……虽然你我出于同一个灵体,但毕竟,我们不是同一个人……你是我全家的恩人……”
他又低叹一声,摇头轻笑道,“如此大恩大德,我粉身碎骨回报都来不及,又怎会勉强于你?”
话音未落,紫南便惊觉大事不好,无意义地冲石壁喊道:“不要!你不可以这样!”
石壁里的宋黎当然毫无所觉,他依然盯着手里的护身符道:“既然你不想回来,那便不回来罢。我会替你好好活着,替你照顾父母亲朋。这个护身符,以后大约是没什么用了,不如我试试烧了它吧。”
紫南泪流满面,冲着石壁喊道:“不要!不要烧,你还有机会!你凭什么不回来?就算没有家人,你还有我啊!”
陈宜清诧异地转头看向她:“你不是说……普通的火对法器没用么?”紫南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只痴痴盯着石壁里的人影哭泣。
宋黎左右环顾,起身转了一圈回来,手里已捏了一个打火机。是那种餐厅里很常见的最最普通的一次性塑料打火机。
紫南已停止哭喊,呆呆盯着石壁,脸上新的泪痕覆盖了旧的,层层叠叠,无休无止。
宋黎一手点燃打火机,一手提着挂绳将那鱼形吊坠放在火焰上。石壁上的画面随着起伏不定的火苗,霎时间变得不稳定起来,闪闪烁烁,忽明忽暗。
最终,宋黎的身影彻底消失,石壁变得光滑如镜,镜中空无一物。
陈宜清呆了半晌,像是不敢相信一般,转头朝紫南喃喃确认:“这次……该是真的结束了吧?”
紫南赤红着眼瞪向他,胸口堵了无数恶毒的诅咒谩骂,堪堪冲到喉咙口,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从此以后,在这个世间,她便只剩这一具空空的躯壳聊以□□了。对着这张原本属于陈三公子的脸,她如何还能叫骂出口?
见她垂着头不作声,陈宜清试探着再问:“你刚刚……是骗我的吧?不一定非得用南明离火,也能毁了那法器?”
经过刚刚一番惊吓,他这会儿心理极度脆弱,所有不在自己掌控范围之内的事,都要求个准话方能安心。
紫南本不欲理他,但对着这张脸,终究还是无法彻底狠下心来。
怔愣许久,她终于缓缓抬头,冷冷盯视陈宜清片刻,轻启朱唇嘲讽道:“还道你有多聪明,看来也不过如此。这场换魂之术,皆因他而起,他的主观意愿,才是支撑这一切的本源。只要他存心毁去法器,令契约失效,无论他用了何种方法,都能成功。”
陈宜清轻吁一口气,低低叹道:“这陈三公子,人还真是不错呢。”
“……”紫南无力地闭了闭眼,缓缓抬手道,“恕寒舍不便久留,二位请吧!”
陈宜清转头去牵韩君孺,发现这人面色僵硬,唇角紧绷,一贯温暖有力的手掌此刻冰凉虚浮,轻轻握上去,仿佛还能感知到指尖隐隐的轻颤。
陈宜清轻轻晃了晃那只大手,韩君孺双目便缓缓转向他,内里痴痴傻傻,眼眸深处又藏了一丝常人难以觉察的脆弱,像是还没从刚刚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从没见过如此样貌的世子,陈宜清心下酸软,眨了眨眼,又觉出几分好笑,忍不住开口逗他:“我要留下来一直抱你大腿了,世子殿下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韩君孺牢牢盯住他,眸光流转,许久,唇角终于微微向上扬了扬:“有。回去说。”
等陈宜清人已站在镇南王书房,才意识到韩君孺那句看似随意的“回去说”,竟是经过了一番谋划,内里大有文章。可他这会儿想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韩兆安脸色铁青,目光在韩君孺和陈宜清脸上逡巡不定,又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言辞来教训这大逆不道的儿子,气氛一时陷入僵持。
从前他只当这两人不过是私下混在一处玩玩罢了,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这个时代的男人,娶三妻四妾,再私下蓄个相好,都是常有的事。
哪想到从小着力培养的嫡长子突然跑来跟他说,要让出世子之位,将来放弃继承王爵,理由竟是为了娶个男妻!
这样的事简直闻所未闻,让他今后如何有脸见人?如何跟皇兄和太后她老人家交代?
可是,陈宜清是世交好友留下的遗孤,当初两人混在一处时,也是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的。若真让陈宜清一直委委屈屈当个男宠,他自己心理上也万万过不去这一关。
他盯着陈宜清过分好看的脸,不由埋怨起早逝的老友:这样的样貌,为什么不生成个女孩儿?若陈宜清是陈家三小姐,他根本连一秒钟都不带犹豫就能赞成这门亲事。
三人僵持许久,陈宜清清清嗓子,正想开口说点什么,韩兆安大手一挥制止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件事不需要你操心,都是我家这逆子的事!”
陈宜清只得闭紧嘴巴,往后退了退。他是万万没想到,一贯深思熟虑、沉着冷静的韩君孺竟也有如此冲动的时候。
这件事,原该从长计议、谋定而后动,如此不管不顾地冲动行事,实在令他尴尬头痛,他简直都不敢抬头去看镇南王此刻的脸色。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之后,韩兆安烦恼地揉了揉眉心,蹙眉道:“世子之位,暂时先不着急让!我身体还远没到那份儿上,这也不是我们一家子能关起门来自己做主的事,怎么也得先过了皇上和太后那关再说!”
韩君孺脸色一黑,脖子一梗,就要开口分辨,陈宜清忙扯了扯他的衣袖,将人拉住了。
镇南王瞥了儿子一眼,鼻孔里轻哼一声道:“致淳那边,你这做哥哥的平日里也多花点时间好好提点着。既然你想让他继承王位,那他就得有个王爷的样儿!”
他又看向陈宜清,抿嘴道:“你若是个女孩儿,办起喜事来,我们家自然是能多风光就多风光,决不能让你受半点委屈。可你们……我私心以为……这事恐怕不宜大肆张扬……所以,不如……换过庚帖婚书,自家人私下闹闹,也就罢了……你看……”
韩兆安话还没说完,韩君孺已经绷不住了,双手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臂,颤声道:“父亲,你的意思……你同意了?!”
他原以为怎么着也得挨几顿板子、吃几次家法,才能把这事儿搞定,没想到居然如此轻易。
韩兆安板着脸道:“不同意又能如何?你们……咳咳,生米早成了熟饭……宜清如今是代国公家的嫡子,他的声名,还连带着陈旻的声名……我韩家的朝廷对不起陈旻也就罢了……难道我这个老友还要再对不起他?”
韩君孺喜不自胜,生怕他老人家反悔,赶紧拖着陈宜清跪地叩头道:“多谢父王。儿子回头一定好好教导致淳,绝不让他败了您镇南王的名头!”
正逍遥自在躺在自己卧房、大腿翘二腿拈起蜜饯翻话本的韩致淳,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发冷,忙丢了书本裹紧被子,隐约觉出点不同寻常的凄凉。
事情已经过去个把月,陈家的田产和商铺也都陆续返还,有的已开始按期交租。陈宜清依旧赖在世子别院不肯回家,引得孙管家大为不满,最近几日几乎天天登门催请。
对这位陈府里仅剩的老人,韩君孺也不敢摆脸色给他看。恭恭敬敬请人进了会客厅,奉茶寒暄后,在阿松耳边一番叮咛。
过一会儿,阿松捧着个精致的铜盘进来,盘子里铺了大红锦缎,锦缎上又是几张大红纸笺。陈宜清走过来,亲手将纸笺捧起递到孙管家手里。
孙管家狐疑地瞥了陈宜清一眼,拈起纸笺凑到脸前细细看了半晌,像不敢相信一般,在书写双方姓名的位置读了又读,眼睛逐渐瞪大,脸上惊骇之色愈演愈烈。最终,他张口结舌看向自家小少爷:“这……这这……两个男人……这如何使得?”
陈宜清笑道:“太后和皇上、镇南王和王妃都同意了的事,如何使不得?原本下个月十五,要请自家人私下热闹热闹,到时候会给您老人家下帖子。看您这么着急,只好提前先给您交个底。”
孙管家闭紧嘴巴消化半晌,忍不住抬眼感慨:“你从十五岁起就缠着人家世子,到底还是让你给缠着了啊……”
韩君孺和陈宜清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孙管家像想起什么一般,脸色又是一沉:“即便如此,那也不是你不回家的理由。他是镇南王世子没错,你也是代国公家堂堂正正的嫡子,凭什么你要住到他家来?他……他也可以住到陈府里去啊。偌大一个将军府,总不能就此空了吧?”
陈宜清笑道:“孙伯您尽管放心,空不了的。将军府我留着还有大用,过些日子我便找人修葺布置,保证物尽其用,决不会让您老人家一个人一直孤零零守着座空宅子就是了。”
孙管家被人戳破心事,老脸微微一红,犟道:“我怕什么孤零零?我不过是怕好好的宅子就这么荒了,对不住将军和夫人。”说完这句,眼圈又有些红了。
陈宜清说话算话,果然请了工人大张旗鼓将陈府修葺一新,各处房间全都重新规划布置。孙管家跟着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乐得合不拢嘴。自陈旻出事以来,这段时间是他两年多来最舒心最畅快的日子。
翻修工程完结,只剩下焚香祭神、门口挂牌这最后一件大事。陈府里新招的仆从、镇南王府和世子别院过来帮忙的下人、教坊的孩子们和太乐坊的同僚纷纷围在门口,眼神里都带了一丝期待和雀跃。
门上的牌匾其实早已挂好了,上面蒙了一块红绸,只等主人亲手揭开。韩君孺含笑看向陈宜清,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一个匾额瞒了我这么久,若名字取得不好听,可别怪我笑你。”
“你想笑便笑呗!能博美人一笑,也算它立了大功一件。”
韩君孺顿时唇角一僵,满头黑线:“什么美人?竟说些浑话。”
陈宜清最爱看他被自己逗得一脸无语,笑得越发开怀:“走吧,咱们一起。牌匾太高,还得劳烦前世子殿下帮在下一把呢。”
韩君孺揽着陈宜清后腰将人带到门廊下,脚底和右手同时微微施力,两人便同时跃起,不约而同各伸出一手在红绸下轻轻一扯,绸布滑落,露出底下黑底金字的匾额,额上是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君宜琴院。
已经落地的韩君孺盯着那四个大字,不觉微微愣神。陈宜清轻笑道:“如何?这名字可还使得?”
和着四下里的鼓掌声和喝彩声,韩君孺低低回应:“再好没有了。”
待欢腾喧闹暂歇,陈宜清和孙伯招呼着客人们进院入席,远远看见一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女踩着炮仗碎屑怯生生朝这边张望。
孙伯下意识眯了眯眼,觉得那两人有几分面熟。陈宜清倒先迎了上去:“二位远道而来,想是在找人?”这副衣着打扮,不用问也知道必然经过长途跋涉、风吹雨淋。
不想那两人一愣之下,突然跪倒在地,语带哽咽低呼道:“少爷!三少爷!奴婢可算回来了!”
陈宜清不由一愣,忙扶起二人道:“你们……是这府里的人?”
那对男女相视一眼,眼里都是说不尽的迷茫。
男人开口道:“少爷您……您不认得奴婢了?小人是府里的花匠,她是府里的绣娘,我二人是夫妻。少爷您从前经常送糕饼给我们,让带回去给家里的孩子吃……我以为您还记得……”
陈宜清喃喃道:“花匠……绣娘……你们的孩子,可是……可是叫小星?”
两人脸上立刻显出惊喜之色:“正是!少爷您竟连我家孩子的名字都记得?!”
陈宜清不由自主握住那男人的手,低呼道:“太好了!你们居然还活着!居然回来了!”
那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们知道陈将军是冤枉的,总觉得,迟早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所以咬牙硬挺着,总算熬过来了……而且,我们有孩子,怎么也不忍心丢下他一个人……”
“很好!你们做得很好!你们的孩子也很好!他此刻就在府里,快随我进来吧!”
新开的君宜琴院不止教古筝,还从各处聘了其他乐师,各色乐器但凭求学者任选。每天上门拜师的人络绎不绝,令阿良、孙管家、小星爹娘和一众新招的仆从应接不暇。
陈宜清白天来这边授课,夜里照旧回韩君孺的别院休憩。
这些日子,又是合婚宴客,又是琴院开张,韩君孺也跟着忙碌不休,心里一早装了些小心思,却一直顾不上问,今夜,总算寻到个陈宜清不那么疲惫的时机。
他一手揽着穿白色中衣的人,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捋着对方长发,低低开口:“你真这样留下了,父母膝下已有人承欢,自不必担心。但……那位许老师,你也舍得下吗?”
陈宜清瞪大双眼,眼神里有一丝茫然:“许老师?什么许老师?”
韩君孺瞧他神情不似作伪,竟有点替许老师感到难过了,也突然产生了一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危机感。这才过去两年,就彻底忘光了?
“就……你以前喜欢的那位唱戏的许老师……”
“哦……他呀?他有什么舍不下的?”陈宜清原本有些啼笑皆非,见韩君孺已蹙起眉尖,赶忙解释,“我都算不上真正认识许老师,又怎会舍不下他?”
韩君孺觉得难以理解:“那……你说我跟他长得十分相像……”
“嗯……怎么说呢,巫女的那块石壁,你还记得吧?我所处的时代,演戏的人大概就是那样,只有影像出现在观众面前,他本人感知不到看戏的人,所以双方不会真正见面,更不会认识。我所说的喜欢,不过是喜欢他演的戏,喜欢他在石壁里的形象,但更多的感情,就没有了……这样一个虚影,又有什么舍不下呢?”
韩君孺微微松了一口气,顺势又起了些好奇心:“你原来的时代,那样的石壁很常见吗?你们那里,还有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陈宜清懒懒往韩君孺怀里一靠,轻笑道:“很常见啊,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至于你不知道的东西,的确还有很多很多……反正你我时日良多,且容我慢慢讲给你听吧。”(全文完)
终于完结啦!感谢所有愿意收藏和阅读本文到最后的小可爱们!我会继续努力哒,期待有缘再见!
新文《单恋之魂》是小少爷穿越到现代的故事,已经开更,欢迎大家有空来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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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与君相宜(完结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