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未定,世子别院里又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韩君孺坐在主位,斜眼瞟着曹东,一脸不耐道:“北境的事了结了?曹将军不早点回去,是等着再送两座城池给北海?”
曹东却不生气,笑吟吟道:“北境的事了不了结,反正也不归我操心了,我当然犯不着着急。这京里物华天宝,美人如云,既然来了,怎么也得多待些日子才够本不是?”
听曹东如此说,韩君孺暂时顾不上纠结他口中所说的美人云云,蹙眉道:“不归你操心了?什么意思?”
曹东呵呵一笑,浑不在意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老子已经管了西南的军队,我外甥眼瞅着就要当太子了,如果北境还放个我们曹家的人,还让不让我皇帝姐夫安生睡个好觉了?”
韩君孺沉默一瞬,沉声道:“北境外敌最为强悍,总得有个得力的干将。既然把你调离了,皇上打算派谁过去?”
“呦,这话说的!原来世子心里,我曹东竟还算个得力干将?我当你压根儿瞧不上我呢!”曹东笑嘻嘻的,果真露出一脸志得意满的喜色。
韩君孺鼻孔里轻哼一声,抬眼道:“一码归一码,说正事。北境防务如今到底归谁负责?不会只剩张泰一个人吧?”
曹东嗤道:“当然不会。那张泰就是个莽夫,他能顶什么用?你放心吧,你韩家的江山,自然有人操心着呢。皇上派了赵永任北境兵马大元帅,张泰仍做他的副手。”
“赵永?那不是……”
“对,就是你想的那个,赵贵妃她亲弟弟,二皇子韩聿寅他亲舅舅。”曹东笑吟吟把玩手里的茶杯,目光却一直瞅着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陈宜清。
韩君孺沉吟道:“这个赵永,实力倒是还行,有张泰帮衬着,北境暂时还可守得。”
“当然行了,这人以前战功不少,因为年纪尚轻,所以皇上让他各处历练了几年。如今形势如此,他跟贵妃和二皇子又都牵连着,自然是掣肘我们曹家的不二人选喽。”曹东说这些时丝毫不忌讳,就跟说别人家的事一样。
“那你……”
“我自然还回我老子身边做副将,继续历练呗。嗳嗳,我说你,别聊这些无趣的东西了,我今日可是特意过来见宜清的,你别总是转移我注意力。”
韩君孺面色一黑,冷声道:“别叫那么亲密!你跟他很熟吗?”
“熟不熟的,反正在北境,酒也喝了,小话也说了,这次翻案,我跟他合作如此默契,我叫声名字怎么了?”曹东嘴上说还嫌不够,人已经站起身径直走到陈宜清面前,面上带着笑,那神情,仿佛就差要上手摸一摸碰一碰了。
韩君孺走过去挤在两人之间,皮笑肉不笑看着曹东道:“小曹将军向来消息灵通,想必早就知道我跟宜清之间的关系了吧?听说你们曹家人一向讲究,这先来后到的道理总该懂吧?别人家的人,别随便觊觎,这是最起码的礼貌。”
曹东笑道:“道理我当然懂,不过,你们不是也没过明路吗?说实在的,光有美貌,还不足以让本将军挂心,但陈三公子手段实在高明,这一手绝地反击,简直妙极,着实令人心折神往。不知怎的,恰好就戳中了本将军心里那点情思。”
韩君孺冷笑一声道:“你别想太多了,戳中也没用。我看你还是趁此机会好好跟宜清告个别,赶紧回你的边塞去吧!”
“那可不一定!寻常夫妻还有闹掰和离的呢,就你们这种,更没准儿。哎,宜清,万一哪天你跟世子闹掰了,记得来找我。我老子一向不管我,我定能许你个天长地久。”曹东冲陈宜清眨眨眼,挑衅似的瞅了韩君孺一眼。
没想到韩君孺却不恼,唇角一勾,嘲讽道:“天长地久?你要当真有本事能留他个天长地久,我倒愿意先敬你三杯!”
曹东像抓到了什么把柄,顿时兴奋起来:“瞧瞧,你就是诚意不足吧?你做不到,怎知别人也做不到?”
陈宜清终于收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架势,抬头瞥了韩君孺一眼,淡声道:“您二位聊完了没?我有些乏了,若没聊完,你们继续,我先回陈府歇一歇?”
曹东听出这是赶人的意思,忙笑道:“完了完了,不打扰你休息。这次头绪繁多,诸事杂乱,等下次回京,说什么你也得请我好好喝一杯啊!”
陈宜清懒懒笑道:“这次多谢小曹将军出手相助,下次回来,一定请你喝酒!”
两人将曹东送出院门,待人走远了,韩君孺微微侧过脸,垂眼道:“他虽言语油滑,但我瞧着,对你多少也算有几分真心,你又何必哄他白高兴一场?”
陈宜清不解道:“世子这话从何说起?我如何就哄他了?”
“下次请他喝酒……难道不算哄他?”
“嗯?”陈宜清微微偏头,脸上端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韩君孺凝眸盯视着眼前人,心底的情绪如风过江海,浪潮翻涌。自己不问,这人便不说,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一直耗到最后,不管来处?不问归期?像当初莫名其妙突然出现一样,又莫名其妙任他消失?
待眸子里的风暴逐渐平息,他用问“晚膳吃什么”那样平常的口吻,淡淡开口:“任务已完成,你打算何时去见那巫女?”
问完这句,他突然觉得,自己悬了许多天的心仿佛终于落到了实地。虽然这实地坚如寒冰,冷彻心扉,也好过空茫无所依的极度浮躁和不安。
“……”陈宜清瞳孔剧震,唇瓣先失了血色,接着,脸色慢慢变得煞白。僵立许久,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你……都知道了?”
“嗯。”如果可以,韩君孺情愿不认。如果当时的一切都只是幻听,该有多好。
“……什么时候?”陈宜清努力清了清喉咙,声音依旧喑哑。
“躺在石床疗伤那次。”
陈宜清喃喃道:“居然……那么早……世子果然……好定力……”
韩君孺自嘲一笑:“定力不好又能如何?那时我头脑清明,耳力敏锐,却连眼皮都不能动一动,就算想爬起来责问,也是有心无力。等三天过去,该想明白的,也都想明白了。既然你存心隐瞒,我又何必揭穿?”
“……”陈宜清努力回忆当时跟巫女的对话,一股烧灼般的热痛从面部一直延伸到了心脏。
不会跟话本里的人物产生情感羁绊……对世子只是攀附、利用……自己亲口说出的那些话,韩君孺居然全都听到了……他下意识攥紧双拳,低垂的双眼迟迟不敢抬起。
韩君孺像是看穿了他的难堪,抬手揽住人,用一种状似轻松随意的口吻说:“好了,你也不必多思多想,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都能理解。知道瞒着我不好,那就让我陪你一起去见那女人,有始有终,好好给我个交代,总可以吧?”
说到最后,声音不免还是带出了几分喑哑,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真的很难。
他是打心底里害怕,陈宜清在他不知道的某一天,突然偷偷遁走,从此天上人间再难相见。无论如何,求一个正式的道别,也算是给自己一点点徒劳的安慰吧。
陈宜清喉咙滚了几滚,垂着眼低声道:“好,你陪我去,我会跟你好好交代。”
这次,清早的上洛大街上,白衣少年不再禹禹独行,也坐上了曾经跟在他身后的那辆四轮马车。
两人一路无话,韩君孺始终牢牢攥着陈宜清双手,心里隐隐有些后悔。也许,不该那么着急把话说开的,这样,或许还能借故迁延一些时日,如今却是躲也躲不开了。
虽然结局已定,但多留一日,总有一日的好。长痛不如短痛这句话,对他来说并不适用。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这份痛,怕是永无绝期了。
陈宜清一路都面无表情地沉默着,看不出他心里都在转些什么念头。待马车行到食街,他像突然回过神来似的,匆忙对车夫道:“请在这里停一停。”
韩君孺知道他的心思,难得没拦着。对那卖蒸糕的姑娘,他也生出些类似于同病相怜的情绪,想到对方也是最后一次将亲手做的糕饼递到心悦之人手上,心里无端有些酸楚。
那蒸糕姑娘乍一看到陈宜清,惊愕之余果然大喜过望,遥遥透过车窗,都能感知到她从内而外的激动和紧张。
一吊零钱在两人手上几番推拒往返,就在韩君孺眉尖微蹙、耐心即将告罄之际,那姑娘总算勉强收了,怔怔瞧着陈宜清的背影朝马车走来。目光偶尔扫到车窗里的韩君孺,先是微微一愣,继而眼睛瞪得更大了几分。
上了车,陈宜清将手里还热乎的蒸糕递到韩君孺手边,韩君孺却不接,只噙着笑道:“拿着太累,懒得吃。”
陈宜清微微翻个白眼,心里跟明镜似的。他随手拣出一块桂花味儿的,抬手送到韩君孺嘴边,世子果然张开尊口,一口咬了下去。
五云观外,那条青石板长街还跟上次来时一样,大清早已有不少请神问卦的香客络绎往来,长街两旁的算命摊子早已摆置好,擎等着开张。
马车驶过五云观路口之后,四周的游人逐渐少了。山道入口处,白袄红裙的女子静静伫立着,仿佛早料到他们会来。
两人下了马车,韩君孺打发走车夫。那巫女瞧了两人一眼,一言不发转身沿着山道往里走,二人忙紧追几步跟上。
行到上次分开的路口,那里果然已停了另一辆马车。三人进车厢坐定,马车便朝着深山驶去。车窗没有关闭,但山间雾气越来越重,不多时便连周围的一根树枝也看不清了,更遑论识得来路。
那巫女微微偏头,对韩君孺笑道:“没想到世子竟也来了。”
韩君孺勾勾唇角,轻嗤道:“被你们俩利用了那么久,想探知一点事情原委,不算过分吧?”
巫女淡然一笑:“当然。世子为这件事付出良多,自然有权利知道真相。只是,利用一说,小女子恐怕担待不起。冤有头债有主,日后,您还是找事主问责为好。”
陈宜清敏感觉出这话里的古怪,下意识抬头看了那巫女一眼。对方却并不理他,只紧紧盯着窗外,像是能透过迷雾看清前方的道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