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李延玉的视线,黄青阳不自觉挺直了脊背,然后听见身旁的人轻笑出声。
“你不用那么紧张,”李延玉凑过来,在黄青阳头顶拈下一片海棠花瓣,“以后我就是你亲亲的师兄。”
这话有点怪,但黄青阳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忍住抬手摸脸的冲动,感觉脸颊热热的,过会儿又想,他长这么黑,应该看不出脸红吧。
李延玉:“怎么脸红了?”
黄青阳:“……”
车子拐进长宁大道,继续行驶了一百多米,在白月小区门口停下,前面是一排独栋别墅。
两人和司机道谢下车,进门时,李延玉见入户小花园里新生长了不少植物,但来不及细瞧,他一路跟着黄青阳上了二楼。
两人先去了李延玉原先的房间,屋里新添置了一张东非酸枝木桌,和灰白调欧式装修的房间格格不入。桌上摆了各种颜色的水彩颜料,剪子和画笔横七竖八地放着,旁边放着一个9寸的狮头,黑须红面,是传统的佛装“关公狮”。
李延玉盯着狮头细看,上面的的草尾纹、连珠纹等各式花纹都画得很细致,颜色也很新,像才画上去不久。
“昨晚修补了下,忘记收起来了。”黄青阳挪过来,说话间把画笔囫囵拢起,放进旁边的笔筒。
李延玉没在意他的小动作,继续看眼前的狮头。
他学舞狮那么多年,狮头都是烂了就扔。而且桌上这个尺寸大小的狮头,一般是给小孩用的,李延玉不知道黄青阳为什么留着它,也没多问。
李延玉踱步,在房间里看了一圈:“我住对面那间吧。”
黄青阳没立马答应,看着很为难的样子,大概是觉得自己占了李延玉的房间,心下过意不去。
“你还要搬一趟多麻烦,反正我东西也不多。”李延玉用脚尖踢踢行李箱。
要紧的东西他出国时大部分一起带走了,剩下的都是一些衣物,不着急穿。
半晌,黄青阳点头:“那师哥,我帮你收拾。”
李延玉没拒绝他的好意,但他没想到黄青阳真的勤快过头了,不管拖地还是擦窗、铺床,每次都是他刚上手,黄青阳就立马过来接手了。收拾了一个小时,他听见黄青阳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师兄,我来。”
往衣柜挂衣服的时候黄青阳还想来搭把手,被李延玉阻止了:“这个还是我自己来吧。”
行李箱摊开放在地上,李延玉从里面掏出个袋子,然后,抽出来一条——黑色平角内裤?
黄青阳像是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瞬间瞪圆了眼,过了会儿嗫嚅道:“那师兄你先弄。”
李延玉想笑,然后真的看着黄青阳笑出了声,这是他自接到刘佩兰电话后第一次大笑,心里的烦闷情绪消散了些,他随手把内裤往里一丢,手撑在衣柜门板上,问旁边踟躇着要不要离开的人:“你舞头还是尾巴?”
黄青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跟上李延玉跳脱的思绪,几秒后摇头:“都练了,但师父没说要我舞哪个。”
一开始,不管舞狮头还是狮尾,都会□□授动作要领。但要披上狮被上台表演,还得确定好位置,进行针对性训练后才行。当然,李延玉不一样,他从小就什么都学,什么都练。是永越舞狮馆小一辈里唯一能舞狮头也能舞狮尾的人。听完黄青阳的话他也不意外,他出国后心思就不在舞狮上了,李肃显然是把黄青阳当接班人在培养。
两人收拾好,到医院已经是晚上八点半。
“妈,前面谁来了?”李延玉看见病房里有个新的果篮。
“郭胜他们来了会儿,刚走。”刘佩兰说。
这个名字李延玉并不陌生,郭胜今年二十七,是李肃收的第一个徒弟,现在也一直帮着管理狮馆。
“他想要留下来陪护,这两天馆里忙,你爸让他回去他才听。”刘佩兰又说,“今天也是出去演完才来——你今晚也回去吧,赶一天路了。”
“没事,”李延玉说,“今晚我在就行,你和青阳都回吧。”
黄青阳:“我不回。”
语气坚定,引得李延玉不禁偏头看他。
“这几天都是青阳在,你爸都劝不动他。”刘佩兰给李肃倒水。
病房不大,靠窗那边只安排了一张家属陪护睡的单人床,
“我可以睡沙发。”黄青阳语气有些急。
李延玉看了眼靠门一侧的单人沙发,睡觉的话,对一个大小伙子来说过于逼仄了。黄青阳站在一旁,李延玉莫名觉得,若不松口,他今晚真能在这儿杵一晚上。
“我俩挤挤?”李延玉过去坐床上拍了拍,黄青阳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躺床上时比想象中要挤,李延玉睡的一侧外面有挡板,他只能侧身贴在挡板上。他扯了下薄毯,想垫在后背,挡板硌得他肩胛骨疼。
注意到李延玉的动作,黄青阳主动把毯子分出来递给他。李延玉轻声道谢,黄青阳便摇了摇头。
床帘另一边传来几声咳嗽,过了一会儿,一切归于平静,沉稳的呼吸声传来,李肃已经睡着了。
李延玉闭上眼睛,睡了会儿又睁开眼,外面的路灯散发着幽黄的光,透过窗帘缝隙一动不动打在床上,他动弹了下半边发麻的身子,抬眼对上黄青阳黑亮的眼睛。
黄青阳缩着身子往旁边靠了靠,想尽量降低自己的占床面积。
李延玉隔着毯子搂了他一下,轻声说:“再动就掉下去了。”
黄青阳闻言停止了动作,有些僵硬地躺着。
“要不要给我当狮头?”李延玉问,他想黄青阳既然学了头尾的所有动作,应该和他之前一样,没有固定的搭档。
黄青阳没立马回答,他眨巴眨巴眼睛,抿着唇想了一会儿,说:“我听师兄的。”
真乖,李延玉想,忍住抬手在他脑袋上呼噜一把的冲动,说:“睡吧。”
他刚闭上眼,又立马睁开:“忘了问,你成年了吗?”
李延玉今年二十,如果参加舞狮比赛是青年组。
“已经满十八几个月了。”黄青阳说。
李延玉放心了:“那成。”
医生每天早上八点会来病房给李肃做检查,七点多刘佩兰到医院,黄青阳就会回狮馆训练,下午或者晚上再过来。现在李延玉回来了,李肃就让他和黄青阳一块去。刘佩兰想让李延玉再倒倒时差,可父子俩没一人听她的。
“我好久没去狮馆了,还怪想的。”李延玉说。
刘佩兰不信他的话,不过也没再坚持,摆摆手算是同意了。
李肃躺床上闭着眼,只说了三个字:“好好练。”
两人到永越时,一楼有七八十个6到8岁的小孩正练得起劲,跳箱被他们踩得砰砰响。
“来了,”教学的老师朝他们走来,和黄青阳打完招呼后看向李延玉,眼中有欣喜:“昨天就听师母说你回来了,今天就开练了啊?”
来人叫张弛,和李延玉同岁,他俩从小就认识,张弛不舞狮头也不舞尾巴,当引狮郎。
李延玉笑笑,打趣他:“你现在怎么成孩子王了。”
张弛:“平时都是竟思师兄带,今天他和大师兄出去表演,就让我带了。”
大师兄就是郭胜,竟思姓徐,小郭胜一岁,不管年龄还是拜师入门都在狮队排第二。狮队的其他人私下都不那么讲究,平时也互喊名字,只有郭胜和徐竟思,见了面都会喊一句“师兄”。不过黄青阳不一样,他是最晚入的师门,虽然大家都喊他别见外,他还是见谁都喊师兄。
张弛和李延玉东拉西扯地聊,见黄青阳乖巧地立在一边听,打趣道:“自从青阳来我们狮馆,喊我一口一声‘师兄’,我都感觉自己老了。”
黄青阳不是第一次被调侃了,笑着没说话。
李延玉受不了似的,开口道:“少贫,这话你敢当大师兄他们面说吗?”
张弛嘿嘿笑了:“那不敢。”
旁边的孩子被这边吸引了注意力,跳得漫不经心,最后干脆停了下来,朝这边张望。
“老师,新来的哥哥也来耍狮子吗?”有胆大的孩子问。
这些孩子都不是第一次来练狮,对狮队的人都比较熟悉了,这会儿看见李延玉这个生面孔,不免有些好奇。
“每人一百个都跳完了吗?”张弛不答反问,“跳完就扎马步。”
孩子们顿觉无趣,只能乖乖开始训练。
“你回去上课吧,我们自己看就行。”李延玉拍拍他的肩,“张弛师兄。”
“行行行,”张弛笑着摆手,“那你们自便,我继续回去当我的孩子王了。”
两人从一楼后门走出去,外面是一块露天的训练场,场地四周种满了国槐,李延玉离开后又长大了不少,如今已是亭亭如盖。
树荫底下有间小的储物间,因为是临时存放,里面的狮具大都被狮队外出演出带走了,只剩一个直径1.05米的红色描金大圆木球。
李延玉突然很想试试,他走过去,在黄青阳疑惑的目光中纵身一跃,双脚踩在球面上,稳住身形后人稍往后站,双脚慢慢推球向前滚动。
屋内场地不够,李延玉没滚多久就下来了,转头见黄青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师兄,你好稳。”黄青阳不敢置信。
“还行。”虽然出国三年,但李延玉对自己还是蛮有信心,他练这些也不是一天两天。在黄青阳钦佩的目光中,他感觉心里那只骄傲的猫儿正竖着尾巴,昂首走来走去。
不过要舞狮光有个球可不行。
“东西还是放在二楼吗?”李延玉问,二楼一整层都是训练场,狮具也主要存放在那儿。
黄青阳点头,两人便一起从露天场地的外侧楼梯上了二楼。
上面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穿过场地,里侧的储物间就大多了,狮具也齐全。十几个竹编的圆笼放地上,里面有红黄、红绿、橙黄配色或其他颜色的狮被,狮头放在最上面,顶上有绿绸或红绸扎成的结,红色代表雄狮,绿色是雌狮。旁边的落地衣架上挂着狮裤、狮褂,底下摆着舞狮穿的鞋子。
李延玉走近,抬手触摸狮衣上柔软的毛发。他随意拾起一撮放手里掂了掂,狮毛垂顺,有一定重量,是用牦牛毛制成,而旁的另一件狮毛同样柔顺,垂坠感却略差一些,量也轻不少,显然是纤维制的。
他恍然,仿佛穿上狮衣舞狮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想起还躺在医院的李肃,李延玉把某种决心按在心里,从旁抽了两条腰带,把另一条递给黄青阳:“来吧,试试高举。”
黄青阳也不扭捏,接过腰带扎紧。
两人热完身,黄青阳抬手做着举狮头的动作,李延玉从身后拉住他的腰带,用力一提,借黄青阳起跳时的力上举,伸直两臂,把狮头举起、举高。两秒后,狮尾后撤步,狮头垂直下落。练了十来次,汗水已经浸透后背,衣服湿哒哒黏在身上,像在水里过了一道。
“青阳,能陪我耍个套路吗?”休息的时候李延玉问。
舞狮要求狮头狮尾合二为一,这种默契没个一年半载是培养不出来的。虽然他俩第一次配合还不错,但要真的达到人狮合一还为时尚早,更别说要舞一个完整的套路。
但黄青阳只是点头,看向李延玉汗涔涔的脸,问:“要给师父看吗?”
“嗯,”李延玉没否认,“想让他放心。”
黄青阳抹了把脸站起来:“师兄,我戴着狮头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