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元十七年秋,帝下诏燕北,召燕北王次子严岁宁入宫。
诏令传入燕北王府,燕北王严承跪于堂上沉默良久,经前来通报的使者两次提醒,他方垂下头,沉声道:“臣接旨。”
同日堂门外,燕北王长子严逐阳伫立半日。待京城使者尽数到旁殿休憩,燕北王步出堂门,经过长子时脚步微顿,道:“阿南,去陪陪岁宁吧。”
严逐阳抬起了发红的眼,低声回道:“嗯。”
燕北王动了动唇,最终什么也没说,拍了拍长子的肩膀,便离去了。
严逐阳复又垂下眼。燕北的秋风吹得他心发寒。他一直站到了余晖尽收,浑身沾了凉意,才活动的动身子,迈步出去。
严岁宁当天连屋门都没出。京城使者请见,严承以稚子多病,怕过渡给使者病气为由拒绝了。他自己去了一趟,只见到了严岁宁的睡颜。从小将严岁宁带大的近侍程早说小公子哭累了就睡着了,严承便在严岁宁屋里呆坐了一阵儿。
其间严岁宁呓语,严承凑近了听,分明听见孩子在唤“阿娘”。他感到喉间哽咽,再待不下去了,方从严岁宁屋里出去,便又撞见浑身凉意的长子。他停了脚步,轻声说:“去看你娘吧,岁宁睡了。”
严逐阳也轻声:“去过了。我想陪岁宁待一会儿。”
严承便不再说什么了。
他一路回了正殿。正殿屋里烛火通明,燕北王妃正伏案作一幅图画。严承走进了,看出王妃画的是张设计图,他心猛然跳了一下,问:“文向,你要刻玉?”
陈文向正聚精会神地画图,因而被严承突然响起的问话吓了一跳,毛笔遂在宣纸上画出一道不和谐的墨痕。严承愣了愣,低声道“抱歉”,伸手想替她换下那张宣纸,陈文向回过神来,忙说“不用”,按住了他的手,道:“只是张草图,本来也要改的。”
严承牵住了她的手。
陈文向低声回严承刚才的话:“我想给岁宁刻一块玉雁。”
严承问:“你多久没刻玉了?”
陈文向思索着:“十一二年吧。”她说,“上一次是给……”
“给阿南刻了一只幼鹰。”严承道,“想起来了,十二年。”
陈文向喃喃重复:“十二年……”
严承轻声问:“手生了?”
陈文向知晓他是因为看见自己画了草图,回道:“我怕手生。”
她目光落在那尚未画完的雁上,说:“我以前刻玉从不画图。”
“我知道。”严承想起了旧事,不禁笑了下。
“匠人骂了你很多次。”他说。
“由他骂。”陈文向也笑了,“说我恃才傲物,可才是他认的,他比我还得意呢。”
严承道:“他只收你一个徒弟。”
“别人受不了他那脾气。”陈文向说,“他才是恃才傲物。”
二人静了一阵,皆收了笑容。
陈文向道:“不枉我求他收徒半个月。他的气节至死犹存。”
“嗯。”严承想了想,说:“匠人像玉。”
陈文向愣了下,不禁笑了,说:“你难得形容贴切。”
严承只温柔地看着她笑。
他们手还牵在一起,陈文向紧了禁手指,温声说:“我想把这块玉雁刻好。”
严承别的都不提,只温声道:“我给你找块好玉。”
“好。”陈文向说,“大雁南飞终归北。希望我们的岁宁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来。”
严逐阳坐在方才他父亲坐过的位置,程早给他奉了杯热茶,严逐阳示意他放下就好,也不敢出声说话,只用唇语道:“你下去吧,我等岁宁醒。”
程早想说小公子累极了,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但见着一向潇洒的大公子如今沉默,却又说不出口了,最终只点了点头便退出去了。
严岁宁醒时是在三更。他双眼都哭肿了,睁不大开,隐约感觉屋里是暗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熄了。他索性就不睁眼,兀自想着白日里传来的诏令,眼睛又开始发热。他抬手揉了揉眼,想把眼泪都揉尽,但显然不起什么作用。他终于睁开了眼,泪滴便在他眼里聚了一汪,一翻身,顺着脸颊洇入了枕头。
他也没去擦,借着月光,先看见了屋里严逐阳的轮廓。
“哥?”严岁宁试探着叫了一声。他鼻音很重,声音也哭哑了。
“嗯,”严逐阳的嗓音也透着分长久不说话后的哑。他轻声道:“醒了?”
严岁宁没说话,严逐阳也不说话。分明应该有很多事可聊的,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出口,二人便只能沉默着。
睁眼时间久了,严岁宁适应了黑暗,于是看见兄长身上穿的还是昨日的常服。他开口问:“你不回去睡吗?”
严逐阳说:“我再陪你会儿。”
严岁宁静了静,往里挪了挪,说:“哥,在这儿睡吧。”
严逐阳怔了下,遂脱衣上榻。
兄弟二人多年未同枕而眠了。往日他们有说不完的话,今晚却沉默的反常。隔了好久,在严逐阳几乎以为严岁宁又睡过去时,他才开口说话了,鼻音还是很重,显得小孩儿的声音软的有些无力。
他就这样软着声音,问:“哥,京师好玩儿吗?”
严逐阳意气用事,脱口而出:“不好玩儿。”但想了想,又补上半句:“也好玩儿。”
严岁宁撇了撇嘴,声音又带上哭腔了。他说:“好玩我也不去。”
严逐阳也不想他去,谁都不想让他去。燕北王府好不容易养大一个娇憨的孩子,京城里那位只三两句话,便要他去蹚京师里深不见底的浑水。
可皇命难违,皇命。
严逐阳心里的不甘翻涌成浪,仿佛前尘往事并当前处境一并要将他淹没。他想起当年为了牵制父亲,自己被迫入宫,如今他不过锋芒初现,京城里那位便要故技重施,让他尚不谙世事的弟弟去做质子。当年燕北王可以拿百里封地换长子归家,如今又能拿什么,又要拿什么,才能换的次子平安无虞。
千肠百转都无法言说,严逐阳抬手揉了揉弟弟的头,轻声说:“你再睡会儿吧。”
严岁宁说:“睡不着了。”
严逐阳道:“才三更。”
严岁宁说:“不想睡。”
严逐阳静了静。
严逐阳说:“那你陪哥说说话。”
严岁宁想了会儿,问:“京师繁华吗?”
“繁华。”
“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嗯。”
“京师里的人好吗?”
“……”
严岁宁换了个问法:“京师的民风和燕北这般淳朴吗?”
“不是。”严逐阳答,“京师多是富贵人家,骄横的公子哥遍地都是。”
“像阿九那样的?”
“比不上他。”
“那……”严岁宁本来想说“那还好”,可又回过神,说,“那也挺麻烦的。”
严逐阳没说话。
严岁宁说:“哥,你多给我讲讲京城吧。”
严逐阳就给他讲。讲京师里上元佳节的花灯,三春的柳,夏雨里的荷,无论何时都热闹的盛聚堂,夜里灯火通明的东舫街。
严岁宁听着听着,突然就软声问了一句:“哥,你在京城过的好不好?”
严逐阳愣了下。
他离京已有六年了,这六年里,京师的人事俱远,回想时仿佛雾里看花,总隔着一层模糊的纱。他知道那是他从渐渐懂事起就未放下过的对京城的戒备。
可花灯柳荷确实好看,盛聚堂与东舫街也实在有趣,众皇子或长或少,皆真心待他如手足。
年少时一段繁花似锦,不知何时已被燕北的大雪掩埋。严逐阳回首看时,只看的见这些年一步一步烙下的脚印。他这么走过来了,明白了许多年少无知时不能理解的事情,便再也回不去那繁花似锦,只心甘情愿为自己下一场雪。
可岁宁尚小。他既不想让严岁宁错过那天真无邪,又害怕严岁宁真正是心无城府。天真无邪是少年气,心无城府却易葬送生命。因此严逐阳愣怔之后,也只是给了个不清不楚的回答。他说好,亦不好。
次日白天里严岁宁仍不出屋门。既然已经以病为由了,便没见哪个病过了一夜就好全的,因此严承拒绝京城使者拒绝的理直气壮。
使者显然觉得被怠慢了,方要开口讥讽,旁边严逐阳便以一个明朗的笑容相迎,不紧不慢地赔罪道:“我等习武之人不若京城里的贵人精细,规矩粗陋,如有冒犯大人,还请见谅。”
他话说的客气,言外之意却尽是不容置疑。使者涨红了脸,怒而拂袖而去。严逐阳便收了笑容。燕北王说:“使者奉的是皇上的旨,你我一举一动,皆逃不开皇上的眼睛。”
严逐阳道:“儿子知晓。”
严承点到即止。长子是聪明人,知道适当的锋芒可让京城里那位有所顾忌,不敢苛待严岁宁;过度锋芒毕露便要刺着那位的眼睛了。
他和长子聊起了家事,说:“你娘正在给岁宁刻一块玉雁。”
严逐阳一怔,立即道:“那我去给阿娘找块好玉。”
严承笑了。他说:“有这个心意就好,玉我已经托人去找了。”
严逐阳于是抚摸过腰间佩玉。那幼鹰他戴了十二年,如今仍是完好无瑕的,经岁月浸染,玉愈发温润。
严逐阳突然想起:“岁宁还从未去过京师。”
严承道:“早晚的事。他能在燕北王府安然地长到十五岁,我和你阿娘已经满足了。”
严逐阳没说话。
严承接着道:“你入宫时才十岁。阿南,岁宁的伶俐不下于你。他生在燕北王府,就总有一天要面对皇上。燕北是护国之地,不是谁的庇护所,我们不可能一直留他在这里。你既然能在宫中安稳,就要相信岁宁也有安稳的本领。”
对远客避而不见了三天后,第四天,严岁宁总算出了屋门。但京城使者已无拜会他的心思了。对于他的“病愈”只是向严承礼节性的问候了一句“可喜”,而后便置之不理。严岁宁则乐得安宁。
只是终究还是要打照面的。使者返京当天,严岁宁同爹娘兄长一道去送。使者似乎并不很把严承这个燕北王放在眼里——整个宁朝都知道,当初帝令严承赴燕北,名为封王,实则流放——因此只是倨傲地扔下一句“还望世子早日赴京面圣”,便命令启程,好像多待一刻都够。
送走这尊大佛后,燕北王府众人便不得不开始着手准备送严岁宁入京的各项事宜。陈文向的草图画完了,于是一心一意扑到刻玉上去,严承让众人都不要去打扰。
他心里也有些计量,思索着陪严岁宁入京长住的人选,思来想去,找来了程早,说:“陪岁宁入京,我只放心你。”
程早毫无犹豫,“扑通”一声跪下了,沉声道:“玄乙定不负王爷所托。”
严承道:“护着岁宁本是我这个父亲该做的事,如今却要你去替我抗那水深火热,对不住了。”
程早道:“玄乙这条命都是王爷给的,为了燕北王府,在所不辞。”
严承望着程早,该是有话要说的,想了想,却没说出口,只是叹了一声。
程早垂着头,仿佛毫无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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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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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雁南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