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混乱过去,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却未能驱散小屋内的沉重。
沈知意是在一阵不安的惊悸中醒来的,她下意识地往身边摸索,直到触碰到妈妈温热的身体,才稍稍安心,但随即,昨晚那场激烈的冲突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让她的小脸瞬间又黯淡下去。
她紧紧闭着眼,假装还在睡,长长的睫毛却不安地颤抖着。
沈梦瑶几乎一夜未眠。她感觉到女儿的动静,知道她醒了,却没有立刻点破。
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思绪却飘到了医院里的林婉晴身上。
那孩子伤得怎么样?有没有得到妥善处理?
王阿姨后来带话回来说医生给包扎了,也报了警,但后续如何,还不得而知。
作为老师,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学生在暴力中沉沦。沈梦瑶轻轻起身,开始准备简单的早餐,熬点白粥。米粒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散发出朴素的香气,却难以抚平心中的焦虑。
“知意,起床喝点粥吧。”沈梦瑶柔声唤道。
沈知意磨蹭着爬起来,低着头,不敢看妈妈。
她知道自己昨晚“做错了事”,打了人,还大哭大闹 ,不仅仅是害怕妈妈生气,更重要的是沈知意害怕妈妈不要她了。
这种恐惧让她异常安静,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小心翼翼。
沈梦瑶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心里酸涩难言。她盛了一碗粥,放到女儿面前,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母女俩沉默地喝着粥,气氛压抑。
“知意,”沈梦瑶放下碗,看着女儿,“昨晚……”
“妈妈我错了!”沈知意猛地抬起头,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带着哭腔急急地认错,“我不该打人……我不该吵……妈妈别生气……别不要我……”
她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身体微微发抖。
沈梦瑶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意识到,此刻再讲“帮助同学”、“团结友爱”的大道理,对于安全感极度匮乏的女儿来说,无异于对牛弹琴,甚至可能加重她的不安。她需要换一种方式。
她叹了口气,伸手将女儿揽过来,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妈妈没有不要你。妈妈知道你害怕。但是,知意,打人是不对的,任何时候都不对。”
沈知意愣了一下,想起以前挨打的疼痛和恐惧,小脸白了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婉晴姐姐被打成那样,她也会很疼,很害怕。”
沈梦瑶尽量用孩子能理解的方式解释,“我们不能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种人,对不对?我们可以不喜欢一个人,但不能伤害她。”
沈知意似懂非懂,但妈妈温和的语气和拥抱让她安心了不少。
她小声嘟囔:“可是……她想抢妈妈……”
“她抢不走。”沈梦瑶斩钉截铁地说,看着女儿的眼睛,“妈妈是妈妈,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妈妈帮助她,是因为她是妈妈的学生,她需要帮助,这是妈妈的责任。”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和说话声。沈梦瑶心里一紧,安抚地拍拍女儿,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几个人。除了脸色不善的林母,还有一名穿着警服、面带倦容的中年民警,以及两名年轻的女性。一位年纪稍长,约莫四十多岁,神色严肃,胸前别着“妇女联合会”的徽章。
另一位非常年轻,看起来刚毕业没多久,扎着利落的马尾,脸上带着未褪的书卷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慨,她也戴着妇联的徽章。
王阿姨也跟在后面,一脸关切。
“沈老师,警察同志和妇联的同志来了,想了解下昨晚的情况。”王阿姨说道。
林母立刻嚷嚷起来:“有什么好了解的!我打我自己的女儿,天经地义!她不服管教跑出去,还有理了?惊动警察,丢死个人了!”
中年民警皱了皱眉,显然对这种家庭纠纷司空见惯,带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好了好了,林家的,孩子没事就行。以后教育孩子注意方式方法,别下手没轻没重的。沈老师也是好心。“
“我看这事就这么算了,孩子带回去好好说就行了。”这种敷衍的调解,在这小县城里太常见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观念根深蒂固。
就在这时,那位年轻的妇联工作人员上前一步,她的声音清脆,带着锐气:“李警官,话不能这么说。根据《反家庭暴力法》,家庭暴力不是家务事,是违法行为!林婉晴同学身上有多处软组织挫伤和淤青,这已经构成了伤害!”
“我们必须严肃处理,不能就这么算了!”她说话时,看向沈梦瑶,眼神里带着询问和支持。
年长些的妇联干部轻轻拉了她一下,示意她别太激进,但眼神中也流露出赞同。
李警官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
年轻的女干部不再理会他,转向沈梦瑶,语气缓和了些:“您就是沈梦瑶老师吧?我们是县妇联的,我姓向,这位是李大姐。我们接到医院报警,来了解林婉晴同学遭受家庭暴力的情况。听王阿姨说,是您及时发现并送孩子去医院的?”
沈梦瑶连忙点头:“是的,向同志,李同志,请进来说吧。”她将几人让进狭小的屋内。
沈知意看到这么多陌生人,尤其是穿着制服的警察,吓得立刻躲到了妈妈身后,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角。
沈梦瑶一边安抚地摸着女儿的头,一边简要说明了昨晚发现林婉晴受伤以及她哀求保护的经过,并强调了自己作为老师,有责任保护学生免受伤害。
向同志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看向沈梦瑶的目光充满了欣赏。在这个闭塞的小县城,像沈老师这样有意识、有勇气干预家庭暴力的教师太少了。
她拿出本子记录着。而那位李大姐则更多地观察着林母的反应和家庭环境。
林母在一旁听得不耐烦,又嚷嚷起来:
“什么暴力不暴力的!她是我生的!我打几下怎么了?她不听话我还不能管了?你们妇联就知道多管闲事!有本事你们把她领走养啊!”
“林女士!”
向同志抬起头,语气严厉起来,“孩子不是父母的私有财产!打骂不是教育!”
“你这种行为是违法的!我们可以对你进行批评教育,必要时可以向法院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甚至建议公安机关给予治安管理处罚!”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林母被镇住了,一时语塞,也不是语塞,林母只是没想到反驳话语。
李警官也摸了摸鼻子,没再说话。
沈梦瑶看着这位年轻的妇联干部,心中一动。也许,改变的力量正在悄悄萌芽。
她补充道:“向同志,李同志,我认为问题的根源不仅仅是打骂,更重要的是‘重男轻女’、‘读书无用’的思想,才是导致这类悲剧的深层原因。”
沈梦瑶的话,一下子将问题提升到了观念和权利的层面。向同志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知音。
她激动地说:“沈老师说得太对了!我们妇联最近就在重点关注女童入学和反对家庭暴力的问题!您是有见识的老师,我们希望得到您的支持和配合!”
接下来,妇联的同志严肃地对林母进行了长时间的批评教育,普及相关法律知识,并明确告知其行为的违法性和严重后果。
李警官也在旁协助施压。林母从一开始的蛮横,到后来的狡辩,最后在法律法规和众人态度的压力下,终于不情不愿地承认了错误,保证以后不再打孩子,虽然这话有多少可信度要打问号。
同时林母也同意尽快解决林婉晴的上学问题。
处理完林母这边,向同志又详细询问了林婉晴的情况,表示妇联会跟进她的伤情和后续入学事宜。
临走前,她特意对沈梦瑶说:“沈老师,非常感谢您!您是我们工作的有力支持者!以后遇到类似情况,或者在学校里发现有哪些女孩面临失学或家庭暴力风险,请一定及时和我们联系!”
她留下了联系方式。
送走警察和妇联的人,屋内暂时恢复了安静。
沈知意一直紧紧挨着妈妈,虽然听不懂所有的话,但她能感觉到,妈妈和那个看起来很厉害的姐姐,是在帮婉晴姐姐对付那个坏妈妈。
那个坏妈妈好像……害怕了?她心里对林婉晴的讨厌似乎没那么强烈了,反而对那个凶巴巴的林母,产生了一种更清晰的厌恶。
就是她,打了婉晴姐姐,才惹出这么多事,还害得妈妈昨晚凶了自己。
大人们都走了,一直紧绷着神经的沈知意才彻底放松下来,随即感到一阵饥饿。早饭那点清粥早就消化完了。
沈梦瑶也松了口气,感到一阵疲惫,但更多的是看到一丝希望后的慰藉。她看了看时间,已近中午。决定做点简单又营养的午餐。
她拿出最后两个鸡蛋,敲入碗中,加少许盐和一点温水,用筷子顺一个方向轻轻打散,撇去浮沫。在碗上盖了一个盘子,放入锅中,隔水蒸。
趁着蒸蛋的功夫,她切了一点点肉末,用酱油和淀粉抓匀。又洗了几根嫩青菜。
蛋液在蒸汽的作用下慢慢凝固,变得如同布丁般嫩滑。出锅后,她在水光盈盈的黄色蛋羹上,用勺子轻轻划出方格,将炒熟的肉末均匀地铺在中间,周围点缀上焯烫过的翠绿青菜心。
最后,淋上几滴香油。一道简单却色香味俱全的肉末蒸蛋就做好了。嫩黄的蛋羹,酱色的肉末,碧绿的青菜,香气扑鼻,看起来就让人食指大动。
“吃饭了,知意。”沈梦瑶将蒸蛋和米饭端上桌。
饿坏了的沈知意立刻拿起勺子,眼巴巴地看着那碗诱人的蒸蛋。
沈梦瑶给她舀了一大勺,嫩滑的蛋羹配上咸香的肉末,入口即化。
沈知意吃得眯起了眼睛,暂时忘记了所有烦恼。
看着女儿吃得香甜,沈梦瑶也拿起勺子,却有些食不知味。她在想林婉晴。妇联的介入是一个好的开始,但观念的转变非一日之功。
林母的保证能维持多久?林婉晴回到那个家,真的能安全吗?她的上学问题能否顺利解决?还有……身边这个看似平静下来,但内心安全感依旧脆弱的女儿。
经过昨晚,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似乎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妈妈,”沈知意忽然抬起头,小声问,“婉晴姐姐……还会被她妈妈打吗?”
沈梦瑶愣了一下,没想到女儿会主动问起林婉晴。她放下勺子,认真地看着女儿:“妈妈不知道。但是,妈妈和刚才的阿姨们会尽量帮助她,保护她。希望不会了。”
沈知意低下头,用勺子戳着碗里的米饭,过了一会儿,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她妈妈……是坏人。”
沈梦瑶心中一动,这是一个引导的好机会。“是的,随便打人是不对的,是坏行为。所以知意以后也不能打人,知道吗?我们要做讲道理的好孩子。”
沈知意沉默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的小脑袋里正在消化着今天看到、听到的一切。
警察、妇联、坏妈妈、帮助……这些陌生的概念交织在一起。她似乎模模糊糊地明白,妈妈帮婉晴姐姐,好像是在做一件“对”的事情,是在对付“坏人”。
但这并没有完全消除她害怕被分享母爱的恐惧,只是这种恐惧里,掺杂了一丝更复杂的、对“坏人坏事”的本能反感。
而此刻,在医院简陋的病床上躺着的林婉晴,正望着天花板发呆。身上的伤还在疼,但更疼的是心。
沈老师会怎么看她?她昨晚那么失态地哀求,一定很惹人讨厌吧?还有那个凶巴巴的知意妹妹……
她还能回学校吗?还能见到沈老师吗?
未来一片迷茫。
与此同时,县妇联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年轻的向干事正激动地对李大姐说着:“李姐,你看到没?那位沈老师不一样!她有意识,有方法!如果我们能多几个这样的老师做我们的信息员和支持者,我们的工作就好开展多了!我们必须抓住这个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