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永定门内的刑部大牢外便凝着一层薄霜。贾芸裹紧了身上半旧的青布棉袍,指尖仍冻得发僵,可比起心头的寒凉,这点冷意倒算不得什么。他昨夜在牢外的石阶上蹲了大半宿,只盼着今日能求狱卒通个话,再探探父亲贾璜案子的底细。
自打贾璜因“贪墨官银”的罪名被收押,贾芸跑断了腿、耗尽了家产,却连父亲的面都没见着几次。衙门里的人要么推三阻四,要么索求无度,寻常百姓家的冤屈,在这京城的权势网里,竟轻得像一片飘絮。
“小兄弟,这天寒地冻的,你又来蹲守?”守门的狱卒老王头搓着双手走过来,脸上带着几分不耐,却又比往日多了些松动。他看贾芸连日来不离不弃,倒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贾芸连忙上前,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两个热馒头,双手递过去:“王大哥,劳您费心了。我就想问问,我父亲……他近日还好吗?”
老王头接过馒头,往袖子里塞了塞,左右看了看没人,才压低声音道:“你父亲的案子,怕是牵扯了别的事,上头盯得紧,不好办啊。”
贾芸的心猛地一沉,忙追问:“牵扯了什么事?还请王大哥明示,哪怕是一点点线索,我也感激不尽。”
老王头咬了口馒头,含糊道:“前几日听牢里的管事闲聊,说你父亲当年经手的一笔银子,竟和去年栊翠庵妙玉被掳的案子沾了边。那些强盗掳了妙玉,不知怎的,竟用了一笔和你父亲账上对不上的银子周转。”
“妙玉?”贾芸浑身一震,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当年在荣国府走动时,曾远远见过那位栊翠庵的女尼,一身素衣、气质清冷,宛如月下寒梅,怎么会和强盗、贪墨案扯上关系?
1. 狱卒透秘牵旧案,贾芸心疑探根源
老王头见他神色有异,又补了一句:“这话我也是听来的,当不得真。只是你若想翻案,或许该从妙玉那边找找线索——听说那妙玉被掳后,就没了音讯,有人说被卖到了南边,也有人说……落在了京城的风月场里。”
“风月场?”贾芸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那位视清白如性命的出家人,若真沦落到那般地方,岂不是比死还难受?可他随即又定了定神,父亲的案子既与此事有关,无论妙玉身在何处,他都必须找到她。
谢过老王头后,贾芸转身走进晨雾里。街上的铺子渐渐开门,包子铺的热气、豆腐脑的香气混着寒风飘来,可他半点胃口也没有。他顺着街边的墙根走,脑子里反复琢磨着“京城风月场”这几个字——京城的青楼楚馆多如牛毛,从最奢华的烟雨楼、销金窟,到巷弄里的小馆子,少说也有上百家,他该从何处找起?
他先去了城南的几条巷子,那里多是些下等青楼,来往的都是些贩夫走卒。他装作寻欢的客人,挨家挨户地打听,可店家不是拿白眼瞧他,就是随口敷衍,连“妙玉”两个字都不愿多提。
日头升到中天时,贾芸已走得口干舌燥,脚上的布鞋也磨出了一个洞。他在街边的茶摊坐下,要了一碗粗茶,抿了一口,只觉得苦涩难咽。这时,邻桌两个穿绸戴缎的公子哥正闲聊,话里竟提到了“烟雨楼”。
“听说烟雨楼最近来了个绝色,性子冷得像块冰,却偏偏让老鸨当宝贝似的捧着,说是连客人的面都少见。”
“哦?还有这等奇人?我倒要去瞧瞧,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让红姨这般上心。”
贾芸的心猛地一跳,烟雨楼是京城最有名的上等青楼,出入的都是达官显贵。若妙玉真被卖到风月场,以她的容貌和气度,倒真有可能被烟雨楼的老鸨看中。他放下茶碗,不顾脚痛,起身便往城西的烟雨楼赶去。
2. 街头闻风寻烟雨,贾芸初探上等楼
烟雨楼坐落在护城河边,朱红的大门前挂着两串大红灯笼,门楣上的“烟雨楼”三个字是用金粉写的,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楼前停着不少马车,个个装饰华丽,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物件。
贾芸站在街角,看着进出的人非富即贵,心里犯了难。他这一身半旧的棉袍,连门都未必能进去。思忖片刻,他从怀里摸出仅有的几两碎银子,这是他最后一点积蓄了。他走到旁边的成衣铺,花二两银子买了件稍显体面的青绸长衫,又找了家剃头铺打理了头发,这才硬着头皮往烟雨楼走去。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门口的龟奴拦住了他,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满是轻蔑。
贾芸强压下心头的不适,拱了拱手:“在下贾芸,特来拜访红姨。”他听刚才茶摊的人提过,烟雨楼的老鸨姓红,人称红姨。
龟奴嗤笑一声:“红姨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滚远点,别在这儿碍事。”
贾芸忙从袖中摸出一两银子,塞到龟奴手里:“小哥通融一下,在下确实有要事找红姨,绝非无理取闹。”
龟奴掂了掂银子,脸色缓和了些,撇了撇嘴道:“等着,我去通报一声。”说罢,转身进了楼里。
贾芸站在门口,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楼里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男女的嬉笑打闹,与他记忆中栊翠庵的清寂禅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不敢想象,若妙玉真在这里,每日听着这些靡靡之音,心里该是何等痛苦。
片刻后,龟奴走了出来,摆了摆手:“红姨说了,不见外客。你还是走吧。”
贾芸急了,又摸出一两银子递过去:“小哥,麻烦你再通融一次,就说我找的是一位……一位从栊翠庵来的故人。”他不敢直接提妙玉的名字,怕走漏了风声。
龟奴眼睛一亮,又接过银子,迟疑了一下道:“你等着,我再去说说。”
3. 银钱铺路难进门,故人二字动红姨
这次,龟奴进去了许久。贾芸在门口来回踱步,心里七上八下的,既盼着能见到红姨,又怕得到妙玉真在这里的消息。
终于,楼里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之声,一个穿着艳俗、脸上涂着厚粉的中年妇人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丫鬟。这妇人便是红姨,她上下打量着贾芸,眼神锐利如刀:“你找栊翠庵来的故人?”
贾芸连忙拱手:“正是,红姨。在下有位故人,去年遭难被掳,听闻可能落在了此处,特来寻访。”
红姨冷笑一声:“哼,来我烟雨楼找故人的多了去了,个个都说得情真意切。你倒说说,你的故人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征?”
贾芸迟疑了一下,他怕直接说妙玉的名字,红姨会起疑心,可若不说,又无法证实。思忖片刻,他低声道:“她法号妙玉,当年在栊翠庵修行,容貌清丽,气质清冷,左手腕上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红姨的眼神微微一动,随即又恢复了常态:“妙玉?没听过。我这里的姑娘,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可没什么出家人。”说罢,便要转身进去。
“红姨留步!”贾芸急忙上前一步,“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若红姨能告知妙玉的下落,在下愿奉上五十两银子,绝不食言!”他知道,对付红姨这种人,只有银子最管用。
红姨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贪婪:“五十两?你倒是舍得。只是我这里确实没有叫妙玉的姑娘,不过……”她话锋一转,“楼里倒是有位新来的苏姑娘,性子冷得很,容貌也确实出众,你若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见见,至于是不是你的故人,就看你的造化了。”
贾芸心中一喜,忙道:“多谢红姨,只要能见面,在下感激不尽。”
红姨摆了摆手:“跟我来吧。记住,见了苏姑娘,少说话,多看着,若是惹她不高兴,我可保不住你。”
4. 五十银钱换一面,冷艳苏姑现眼前
贾芸跟着红姨走进烟雨楼,楼内装修得极为奢华,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粉味和酒气。走廊两侧的房间里,不时传来女子的娇笑和男子的喝彩声,让贾芸浑身不自在。
他们上了二楼,走到最里面的一间房门前。红姨示意丫鬟敲门,门内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谁?”
那声音虽带着几分沙哑,却让贾芸的心脏猛地一缩——这声音,竟有几分像当年妙玉诵经时的语调,只是多了几分疲惫和冷漠。
丫鬟推开门,红姨笑着走进去:“苏姑娘,今儿有位客官慕名而来,想与你聊聊天。”
贾芸跟着走进房间,抬眼望去,只见房间里布置得倒也算雅致,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琴,桌上摆着一盆水仙,只是这清雅的布置与楼里的靡靡之气格格不入。
而在那张铺着锦缎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女子。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锦裙,裙摆上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头上插着一支金步摇,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这身华贵的装扮,本该衬得人娇艳动人,可穿在她身上,却只让人觉得刺眼。
贾芸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只一眼,便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那女子的脸上敷着一层薄粉,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清冷与倔强。她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此刻正冷冷地看着进来的人,眼神里没有丝毫媚态,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以及一丝藏不住的屈辱和不屈。
5. 惊见妙玉陷风尘,华服难掩旧风骨
这不是妙玉是谁?那个当年在栊翠庵里,煮雪烹茶、对月诵经,视世俗繁华如粪土的妙玉!
贾芸只觉得喉咙发紧,连话都说不出来。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清冷如仙的出家人,竟会穿着这样一身华服,被困在这烟花之地。
妙玉也看到了贾芸,她的眼神微微一怔,似乎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这些日子,来她房间的男人非富即贵,个个都带着贪婪的目光,她早已习惯了用冷漠来伪装自己。
红姨见贾芸呆呆地站着,推了他一把:“客官,怎么不说话?”
贾芸这才回过神来,强压下心头的震惊和酸楚,对着妙玉拱了拱手,声音有些沙哑:“苏姑娘……别来无恙?”他不敢直接叫她妙玉,怕暴露了她的身份,给她带来麻烦。
妙玉的眉头皱了皱,她仔细打量着贾芸,看着他身上的青绸长衫,看着他眼中的关切和震惊,忽然想起了什么——当年在荣国府,她曾见过这位少年,是贾琏的远房侄子,名叫贾芸,为人倒也算忠厚老实。
认出贾芸的那一刻,妙玉的身子微微一颤,脸上的冷漠瞬间被慌乱取代。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锦裙,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眼神里充满了羞耻和难堪。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被熟人撞见。
红姨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道:看来这贾芸和苏姑娘果然认识。她笑着走上前,端起桌上的茶杯:“苏姑娘,这位贾公子是你的旧识?那可真是缘分。你们聊着,我先出去了。”说罢,便带着丫鬟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6. 故人相认皆慌乱,羞耻难堪藏眼底
房间里只剩下贾芸和妙玉两人,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剩下窗外传来的丝竹之声,显得格外刺耳。
妙玉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华服,手指紧紧地攥着裙摆,指节都泛白了。她能感觉到贾芸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没有贪婪,只有震惊和同情,可正是这份同情,让她更加羞愧难当。
“你……怎么会在这里?”终于,妙玉抬起头,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打破了沉默。
贾芸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轻声道:“妙玉姑娘,我是来寻你的。我父亲的案子,牵扯到了你被掳的事,狱卒说,或许能从你这里找到线索。”
提到被掳的事,妙玉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带着一丝恨意:“那些强盗……他们掳了我,抢走了栊翠庵的财物,又把我卖给了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拼命反抗,他们便打我、饿我,可我……我始终没让他们得逞。”
说到这里,她的眼眶红了,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是出家人,本该六根清净,可如今却身陷风尘,受尽屈辱,若不是心中还有一丝不甘,恐怕早已寻了短见。
贾芸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酸楚不已:“姑娘受苦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妙玉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救我出去?谈何容易。红姨把我看得很紧,这里守卫森严,而且……赎我的银子,怕是要成千上万两,你又哪里来这么多钱?”
7. 细说被掳屈辱事,倔强未改守清白
贾芸沉默了。妙玉说得没错,他现在身无分文,连父亲的案子都毫无头绪,又怎么有能力救她出去?可他看着妙玉眼中的绝望,又实在不忍心丢下她不管。
“总会有办法的。”贾芸咬了咬牙,“姑娘,你再忍耐几日。我会去想办法凑钱,同时也会继续查我父亲的案子,只要能找到那些强盗的线索,或许就能一箭双雕,既洗清我父亲的冤屈,也能救你出去。”
妙玉看着贾芸坚定的眼神,心中微微一动。这些日子,她见多了那些只会花言巧语的男人,从未有人像贾芸这样,真心实意地想救她。可她还是有些怀疑:“那些强盗心狠手辣,而且背后似乎还有人撑腰,你一个人,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我知道此事凶险,可我别无选择。”贾芸道,“我父亲被关在牢里,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你又被困在这里,我若不拼一把,难道眼睁睁看着你们出事吗?”
他顿了顿,又道:“姑娘,你再仔细想想,被掳的时候,那些强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征?比如口音、穿着,或者说过什么特别的话?还有,他们用的那些银子,有没有什么记号?”
妙玉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被掳那天的情景。那天夜里,她正在栊翠庵里诵经,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打斗声,紧接着,一群蒙面人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地就把她掳走了。
8. 贾芸立誓救芳驾,细问线索寻根源
“那天夜里太黑,我没看清他们的脸,只记得他们的口音很奇怪,不像是京城本地人,倒像是南边来的。”妙玉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疲惫,“他们抢走了庵里的一尊玉佛和几箱银子,那些银子都是施主们捐赠的,上面似乎刻着‘荣国府’的印记。”
“荣国府?”贾芸心中一震,“这么说,那些银子是荣国府捐给栊翠庵的?那我父亲的案子,岂不是和荣国府也有关系?”
妙玉点了点头:“我也是后来才想起来的。那些强盗掳走我后,曾在一间破庙里停留过,我听到他们说,这些银子要拿去给‘府里’的人周转。当时我没明白‘府里’指的是哪里,现在想来,或许就是荣国府。”
贾芸只觉得脑子越来越乱。父亲贾璜只是个小小的京官,怎么会和荣国府、和妙玉被掳案牵扯到一起?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阴谋。
“姑娘,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线索?比如那些强盗提到过什么人名,或者地名?”贾芸又问。
妙玉皱着眉,仔细回想了半天,才道:“我好像听到他们提到过‘薛大爷’,还有‘平安州’。至于其他的,我就记不清了。”
“薛大爷?平安州?”贾芸把这两个名字记在心里。薛大爷,难道是薛蟠?可薛蟠不是早就因为打死人的案子被流放了吗?怎么会和强盗扯上关系?平安州则是一处偏远的州府,据说那里民风彪悍,常有强盗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