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秋意,是从廊下那几株梧桐开始显形的。入了九月,夜风裹着凉意穿过抄手游廊,总把枯叶卷得满地都是,往日里专管清扫的小丫鬟如今只剩两个,手脚再麻利也赶不上落叶的速度,倒让这残败的院落更添了几分萧索。惜春住的梨香院本就偏,抄家后更显冷清,院角那丛芭蕉早没了盛夏时的浓绿,叶边泛着焦黄,风一吹便簌簌作响,像谁在暗处低低地叹。
这日晨起,惜春刚梳洗完,就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争执声。她隔着窗纱往外看,只见邢夫人身边的王善保家的正叉着腰,对着尤氏的陪房周瑞家的嚷嚷:“不过是让你寻块像样的料子给三姑娘做件夹袄,你倒推三阻四的,难不成荣府里连块好布都没了?还是说,你们宁府的人,眼里根本没我们大太太?” 周瑞家的脸涨得通红,却不敢硬顶,只低声辩解:“王嫂子您别急,不是不肯找,实在是前儿抄家时,库房里的好料子都被查走了,剩下的不是有补丁的,就是粗麻布,哪敢给姑娘穿?再说,我们奶奶这几日身子不好,连自己的棉袄都还没浆洗,哪有心思顾别的?”
惜春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指腹蹭过帕角绣着的寒梅 —— 那还是去年冬天,袭人闲着没事帮她绣的,如今袭人早已嫁了蒋玉菡,这帕子倒成了念想。她本就不喜这些家长里短的纷争,如今贾府败落了,这些人反倒闹得更凶,邢夫人嫌尤氏是 “罪眷”,处处刁难;尤氏夹在中间,既要顾着惜春,又要应付荣府的人,整日愁眉不展。这般光景,倒让她想起宁国府那些过往,贾珍在秦可卿丧礼上的张扬,贾蓉对尤二姐的薄情,还有那些藏在朱门里的龌龊事,一桩桩、一件件,像墨汁滴在宣纸上,把 “贾” 字染得乌黑。
她转身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镜框上的鎏金早已磨损,露出底下的铜绿,映得她的脸也有些发暗。十三岁的年纪,本该是娇憨烂漫的时候,可她眉眼间却总带着一股疏离的冷意。自小没了母亲,父亲贾敬一心修道不问家事,哥哥贾珍更是荒淫无道,她在宁国府就像个外人,后来搬去荣国府,虽有贾母疼惜,却也总觉得隔着一层。如今家族败落,这层最后的温情也被撕扯得干干净净,倒让她生出一种 “早该如此” 的清醒。
1. 旧物触忆:佛堂里的残经
吃过早饭,惜春借口去佛堂上香,避开了尤氏。荣国府的佛堂本在贾母院后,抄家后便无人打理,香炉里的香灰积了厚厚一层,供桌上的瓷瓶裂了道缝,里面插着的干花早已成了灰。惜春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旧经卷,是她小时候跟着贾母抄的《金刚经》,纸页已经泛黄,边角被虫蛀了几个小洞,上面的小楷却依旧工整 —— 那时候她还不懂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笔画好看,如今再看,倒有了几分似懂非懂的滋味。
她坐在蒲团上,慢慢翻开经卷,指尖落在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那一句上。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她和妙玉在栊翠庵下棋,妙玉曾说她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却偏生要在明镜上落尘埃”。那时候她还不服气,觉得自己早已看透世事,如今才明白,妙玉说的是她心里的 “挂碍”—— 她虽厌恶宁府的罪孽,却终究还是姓贾,终究还是放不下这 “公府小姐” 的身份。可如今,这身份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呢?不过是看着亲人离散,看着家宅败落,徒增烦恼罢了。
窗外的风又起了,吹得佛堂的窗棂吱呀作响。惜春抬头看向窗外,只见一只麻雀落在院中的老槐树上,叽叽喳喳叫了几声,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它倒自在,没有家族的牵绊,没有俗世的烦恼,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若是能像这麻雀一样,斩断所有牵挂,该多好?
正想着,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尤氏来了。尤氏手里端着一碗莲子羹,见惜春在看经,便放轻了脚步,把碗放在供桌上:“妹妹,刚让小厨房炖的莲子羹,你趁热喝了吧。这几日天凉,你身子弱,别冻着了。” 惜春合上书卷,抬眼看尤氏,只见她眼下带着青黑,头发也有些散乱,想来是昨夜又没睡好。
“嫂子,” 惜春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尤氏见她神色异常,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却还是强笑着坐下:“妹妹有话尽管说,嫂子听着呢。”
2. 暗下决心:枕下的剪刀
那碗莲子羹,惜春终究没喝。尤氏走后,她把羹汤倒进了院角的草丛里,看着莲子在泥土里滚了几圈,渐渐被落叶盖住,就像那些被掩埋的过往。她回到房里,从枕下摸出一把小剪刀 —— 这是她前几日让小丫鬟从针线筐里找来的,剪刀柄是象牙做的,已经有些发黄,刀刃却还锋利。
她坐在妆台前,再次看向铜镜。镜中的少女,眉眼清冷,眼神却异常明亮。她想起宁国府被抄家那天,她站在廊下,看着官兵把贾珍押走,贾蓉跪在地上哭嚎,那一刻,她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解脱般的平静。她知道,宁府的罪孽,早该有这么一天;而荣府的繁华,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迟早会散。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自己的头发。这头发,自小就被丫鬟们打理得极好,乌黑油亮,像一匹上好的绸缎。贾母曾说,她的头发最像她母亲,可惜她母亲早逝,没能看到她长大。可如今,这头发于她而言,不过是俗世的牵绊,是 “相” 的一种。若是能把这头发剪了,是不是就能斩断那些牵挂,真正做到 “无住”?
她拿起剪刀,指尖有些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 她仿佛看到了一条新的路,一条没有家族纷争、没有俗世烦恼的路。她把头发拢到胸前,剪刀尖轻轻碰到发梢,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然后闭上眼睛,猛地一剪。
“咔嚓” 一声,头发应声而落,散在妆台上。黑色的发丝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在铜镜旁,映得镜中的少女忽然变了模样 —— 没有了长发的衬托,她的脸显得更小了,眉眼间的冷意也淡了几分,多了一种决绝的平静。她睁开眼睛,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极淡的笑。
3. 尤氏惊阻:偏院的争执
惜春刚把剪下的头发用帕子包好,就听见院外传来尤氏的声音。她赶紧把帕子藏到抽屉里,可还是晚了 —— 尤氏一进门,就看到了妆台上散落的发丝,还有她手里握着的剪刀。
“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尤氏的声音瞬间变了调,她冲上前,一把夺过惜春手里的剪刀,扔在地上。剪刀 “当啷” 一声落在青砖上,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你怎么能剪头发?女子头发受之父母,怎能随意剪断?你要是有什么心事,跟嫂子说,嫂子帮你想办法,别做这种傻事!”
惜春看着尤氏焦急的样子,心里有几分动容,却依旧坚定:“嫂子,我不是做傻事。我是想明白了,这头发,是俗世的牵绊,剪了它,我才能斩断牵挂,安心修行。”
“修行?” 尤氏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妹妹,你是不是想出家?不行,绝对不行!你才十三岁,正是好好过日子的时候,怎么能想出家这种话?再说,贾府如今已经败落了,你要是再出家,别人会怎么说我们?会怎么说你哥哥?”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 惜春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宁府的罪孽,我早已看透;荣府的纷争,我也不想再管。我父亲一心修道,哥哥荒淫无道,嫂子你夹在中间,也是苦不堪言。如今我出家,既能了却自己的心愿,也能不再给你添麻烦,这有什么不好?”
“不好,就是不好!” 尤氏抓住惜春的手,眼泪滴在她的手背上,“妹妹,你听嫂子一句劝,别这么执拗。出家哪有那么容易?青灯古佛,伴的是寂寞;晨钟暮鼓,守的是清苦。你从小在公府里长大,哪里受得住这种苦?再说,贾母要是还在,也绝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
惜春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擦了擦尤氏脸上的眼泪:“嫂子,我意已决。贾母奶奶要是还在,或许会拦着我,可如今她老人家不在了,没人能拦着我了。我已经想好了,往后就在这偏院里吃素修行,不再管俗世纷争,也不再问家族兴衰。你就当,从来没有我这个妹妹吧。”
4. 断发立誓:佛前的决绝
尤氏还想再劝,可看着惜春坚定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惜春的性子,一旦做了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她捡起地上的剪刀,看着妆台上的发丝,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 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惜春从抽屉里拿出包着头发的帕子,走到佛堂前。她把帕子放在供桌上,对着佛像跪下,双手合十:“佛祖在上,信女贾惜春,今愿斩断尘缘,削发修行。从今往后,不再过问俗世之事,不再牵挂家族兴衰,只求一心向佛,早证菩提。若有违背,甘受佛法惩戒。”
她说完,对着佛像磕了三个头,每一个都磕得很重,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 “咚” 的声响。尤氏站在一旁,看着她虔诚的样子,眼泪再也忍不住,无声地流了下来。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惜春就不再是那个娇生惯养的公府小姐了,她成了一个一心向佛的修行者,斩断了与家族的最后牵连。
惜春磕完头,站起身,看着尤氏:“嫂子,往后我就在这偏院里修行,不用特意派人伺候,我自己能照顾自己。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染了重病,不便见人。” 尤氏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妹妹,你放心,嫂子会帮你瞒着的。只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缺了什么,就跟嫂子说。”
惜春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她转身回到房里,关上了房门。尤氏站在院外,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五味杂陈。秋风再次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卷起妆台上散落的发丝,飘向远方。她知道,惜春的路,是她自己选的,往后的苦与乐,都要她自己承受。而她能做的,也只有默默守护,不让任何人打扰她的清修。
5. 寒夜独坐:灯影里的经卷
夜幕渐渐降临,荣国府里的灯火稀稀拉拉,只有几处院落还亮着灯,却也透着一股冷清。惜春房里只点了一盏小油灯,昏黄的灯光映着她的脸,也映着桌上摊开的经卷。她坐在桌前,慢慢抄写着《金刚经》,笔尖划过纸页,发出 “沙沙” 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头发已经剪短了,只到肩膀,没有了往日的柔顺,却多了几分利落。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梳发髻,只是随意地用一根木簪挽着,露出光洁的额头。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得她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像一个孤独却坚定的行者。
抄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时,惜春停下了笔。她抬头看向窗外,只见一轮残月挂在天上,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纱,洒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她想起小时候,贾母带着她和黛玉、宝钗一起赏月,那时候的荣国府,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如今却只剩这残垣断壁,寒月孤灯。
“梦幻泡影”,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是啊,荣国府的繁华,宁国府的罪孽,还有那些曾经的欢声笑语,不都是梦幻泡影吗?如今梦醒了,一切都成了空。而她能做的,也只有 “应作如是观”,不再执着于过往,不再牵挂未来,只活在当下,一心向佛。
她重新拿起笔,继续抄写经卷。笔尖划过纸页,留下工整的小楷,也留下她对过往的告别。油灯的火苗渐渐变小,夜也越来越深。惜春却没有丝毫睡意,她知道,从今夜起,她的人生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往后的日子,虽然清苦,却也平静。而她所求的,也不过是这份平静罢了。
6. 晨钟初响:院落里的清扫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惜春就醒了。她起身洗漱完毕,拿起扫帚,开始清扫院子里的落叶。往日里这些活都是丫鬟们做的,如今她自己动手,倒也觉得自在。扫帚划过青砖,发出 “唰唰” 的声响,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院角的芭蕉叶上还挂着露珠,冰凉的露珠滴在她的手上,让她瞬间清醒。她抬头看向东方,只见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一缕晨光透过云层,洒在地上,给这冷清的院落带来了一丝暖意。她停下扫帚,看着这缕晨光,嘴角微微上扬 —— 新的一天开始了,她的修行之路,也开始了。
清扫完院子,惜春回到房里,简单吃了些素食,便又开始抄写经卷。她的生活变得简单而规律:清晨清扫院落,白天抄写经卷,晚上打坐修行。没有了家族的纷争,没有了俗世的烦恼,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就像一潭清澈的湖水,没有波澜。
偶尔有丫鬟路过她的院子,看到她剪短的头发和素净的衣服,都会露出惊讶的神色,却也不敢多问。尤氏果然信守承诺,没有告诉任何人惜春的决定,只是偶尔会派人送来一些素食和日用品,却也从不多停留,生怕打扰了她的清修。
惜春对此并不在意,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修行中。她知道,她的路还很长,往后还会遇到更多的困难和挑战,可她不会退缩。因为她已经斩断了尘缘,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往后的日子,她只会沿着这条路,坚定地走下去,直到修成正果的那一天。
7. 访客临门:妙玉的探望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惜春正在院子里清扫落叶,忽然听到院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请问惜春姑娘在吗?” 她抬头一看,只见妙玉站在院外,穿着一身素色的僧衣,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惜春有些惊讶,她没想到妙玉会来探望她。自从抄家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妙玉,只听说她被强盗掳走了,后来不知去向。如今看到妙玉平安无事,她心里也有几分高兴。
“妙玉姐姐,你怎么来了?” 惜春放下扫帚,走上前,打开了院门。妙玉笑了笑,走进院子:“我听说你染了重病,特意来看看你。这是我亲手做的素斋,你尝尝。” 她说着,把食盒递给惜春。
惜春接过食盒,邀请妙玉进屋坐下。她给妙玉倒了一杯茶,看着妙玉:“姐姐,我听说你之前遇到了危险,还好吗?” 妙玉喝了一口茶,轻轻点头:“多谢妹妹关心,我没事。多亏了一位好心人相助,我才得以脱身。后来我一直在城外的寺庙里修行,前几日听说荣府的情况,便想着来看看你。”
妙玉的目光落在惜春剪短的头发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妹妹,你这头发,是自己剪的吧?” 惜春点了点头,没有隐瞒:“姐姐,我已经决定出家修行,不再过问俗世之事。”
妙玉没有惊讶,反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妹妹,你能有这样的觉悟,真是难得。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与佛有缘。只是修行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往后你要多保重。” 惜春点了点头:“多谢姐姐提醒,我会的。”
妙玉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盏底与青石桌面相触发出细微脆响。她整了整月白缁衣的袖口,眉间浮起一抹清浅笑意:"妹妹,暮鼓已响过三巡,我还要赶在关城门前回寺庙。" 说着从袖中取出个素绢小包,"前日在山中采的野菊,晾干了可安神,你收着。"
惜春忙伸手接过,触到绢包时还带着妙玉身上淡淡的檀香。她起身送妙玉到垂花门外,秋风吹过檐角铜铃,叮咚声里夹杂着远处小贩收摊的吆喝。暮色将妙玉的身影拉得细长,那袭衣袂在风中翻飞如白鹤振翅。看着友人拐过巷口,惜春忽然想起幼时在大观园里,妙玉也是这样独自来去,恍若云中仙子。指尖摩挲着素绢包,她忽然觉得,这尘世虽凉薄,倒也还有几分温情值得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