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长惟冷冷盯着昔日恩师涣散的瞳孔。
血色逐渐从他额间的空洞溢出,鲜红宛如一道被活生生剥皮的细蛇,从眉间到鼻梁再到下颌,蜿蜒曲折,触目惊心。
同样鲜血淋漓的,还有路长惟的双手。
一缕黑色的鬓发滑落,她漫不经心伸手挽发,双手沾上的血迹随之在白皙秀丽的额间划出一道赤色的长纹。
妖异至极,美艳至极,恐怖至极。
我方才亲手杀死了我自己的师尊,路长惟忽然心想。
仿佛有一颗极其细小的石子被丢入心田,荡起一圈涟漪。
但这投湖的石粒如此细小,以至于只在她心里轻轻地、几不可察地“咯噔”了一声,随即便默不作声地陷入深不可测的泛黑湖水中,再无波澜。
半柱香前。
路长惟把脑袋往编竹桌面上一扔:“老大,这回不能再扣我工钱了吧?”
血云谷谷主武唐伸出食指,甲盖被凤尾花染得殷红。
他用艳红纤长的指甲把面前人头掉了个个,拨开糊在脸上的枯发,露出一张面目全非的蜡黄脸。
武唐痛心疾首地“啧啧”两声,转头语重心长:“小路啊,我同你说过多少次,我谷虽然干的是性命买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但是,当杀手也是要有讲究的,你看看你这手法粗暴得,他的脸都看不清了。你让我拿什么回去跟天地堂交差?”
天地堂是江湖上有名的刑侦院,小到采-花贼江洋大盗,大至入魔邪道仙门余孽,无所不审无所不理。
只是偶尔人手不足,业务外包,便养活了诸如路长惟所在的血云谷之流的小门派。
只不过,说是替天地堂缉凶,实际上缉凶只是副业。
血云谷表面上被天地堂和三千道门约束,规规矩矩,但私下干的还是杀人越货老一套——血云谷,从打家劫舍到杀人劫匪,无恶不作,是全江湖邪魔妖孽的诚挚之选。
替血云谷干事的路长惟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她皮笑肉不笑,一指桌上的东西:“就拿这死人头呗。”
武唐摇头:“这脸上横横斜斜、简直花成一片,亲爹也认不出来......怎么着,你行刺他的时候,还抽空和他来了场肉搏比武?”
路长惟无辜眨眼:“他反抗我。”
武唐从抽屉里翻翻找找,寻出一张通缉令,一把拍在桌面上。
“‘江洋大盗薛泉,汴城人士,于轩辕十五年元月一日晚屠杀汴城员外郎高氏一户十三口。
......随后又斩杀前来追击的天地堂捕快六人。现广发江湖悬赏令,只许活捉,得者白银万两’
——人家都说了要活口,你现在把薛泉的脑袋砍了,我还怎么拿天地堂的赏金?”
路长惟又眨眼,只盯着武唐,不说话。
她的眼睛生得极好,瞳仁圆而亮,瞳色又浅,像极一只大而通透的琥珀,眼尾又微微上翘,稚气中平添一丝狡黠的妩媚。
偏偏她的神色是极其平静的,冷冰冰像千年雪山顶上恒古不化的坚冰,手上还留着抓首级时沾上的干涸血痕。
她慢条斯理道:“这么说,谷主你是不打算把这钱给我了?”
武唐叹了口气。
在路长惟看不见的角落,他藏在桌下的右手五指指甲疯长,顷刻间已经过寸,指尖已经不再艳红,而是泛出淬过毒的幽幽紫光。
真可惜,他有些惋惜地心想,小路在他们谷里一直干的不错。
话不多,但再苦再累的活、别人不愿意接的单子,她都愿意去,从不嫌手脏,也从不抱怨,只要给够银子。
但偏偏就是在银子上出了问题。
路长惟喜欢银子,这是整个血云谷人尽皆知的事情。
银子是好东西,有了银子,什么不能买到?华服美食、娇妻美妾,官名勋禄,声名权势,乃至人命,全都可以。
所以,路长惟喜欢银子,人人都喜欢银子,他武唐也不例外。
路长惟可以为了白银万两去杀薛泉,他自然也可以为了黄金万两去杀路长惟。
他不动声色地端详了一阵路长惟,再次在心底赞叹一句自己下司的貌美。只可惜,这么美丽的小姑娘,马上就要死在自己手上了。
路长惟却慢吞吞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撅了噘嘴,冲桌子上那个脑袋懊恼道:“倒霉,还真给你说中了。”
武唐一愣。下一刻,薛泉那颗蓬头垢面的圆脑袋咕溜溜地在桌面上滚了一圈,最后打着转停在武唐正中间。
死人头猝然睁开眼,双眼通红,裂开嘴,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银光自薛泉黑洞洞的喉间射出,武唐应声后倒,“砰”地一声砸在地面,眉间缓缓浮现出一个蜘蛛大小的血点。
路长惟背着手,踱步到武唐身边,低头望着自己效忠了将近十年的上司。
血沫从武唐胸膛缓缓上涌,堵住了他的喉咙,他似乎想要说话,脸上青筋爆出,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咯咯”声。
路长惟抱着胳膊:“当初薛泉告诉我三千道门里有人暗中悬赏我的性命、而谷主你为了黄金万两已经把我卖了的时候,我还不大相信。”
她一摆手,很是无辜:“毕竟我从来都是本本分分做人、认认真真做事,从不与人结怨,怎么可能惹上仇家呢?”
你娘的。
武唐躺在血泊里,脑袋痛不欲生。
你-娘-的你那是不与人结怨?那是因为跟你结怨的都被你杀了你这个毒妇!
而且你那是普通的做事吗?
你做的都是杀人的缺德事是死后要下地狱的事好吗!
路长惟当然是听不见武唐心里的咒骂,继续道:
“但是嘛,俗话说人不留心眼,早见阎王。万一薛泉说得是真的呢?毕竟谷主你很喜欢银子。”
她笑眯眯地蹲下身,伸手拍了拍武唐的脸,“而太喜欢银子的人,一般都没什么底线,要杀人背叛也不稀奇。”
武唐已经心如死灰,躺在地上像一条等死的咸鱼,哽着最后一口气心想真是彼此彼此。
他只恨自己当初为了不引人注意地杀死路长惟,特地选在了血云谷一处人迹罕至的竹林茅草屋中下手。
毕竟堂堂血云谷谷主为金银而背叛下属,传出去也不是很好听,要是惹来其他弟子人心动荡,就更加不值得了。他们邪魔外道偶尔也是要脸的。
路长惟身后传来一阵铁木机械摩擦的“嘎吱声”。
那圆圆的人头以鼻梁为居中,自鼻尖往上一分为二,又是一阵“嘎吱”作响,最后拼成一个木着脸的傀儡小人。
那小人同手同脚地走到路长惟身边,有样学样地在她身边蹲下来。
一大一小,就这么默默地注视着武唐通红的双眼逐渐失去神采,那种奇诡的“咯咯”呼吸声终于停止了。
傀儡小人张开小小的嘴巴,吐出来的声音却是相当浑厚粗犷:“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路长惟左右扭了扭头,发现周遭无人后才意识过来,指了指自己。小人转过头,一颔首。
不知怎么的,路长惟居然在那张没有刻上五官的脸上看出了一种严肃的神情,倒是和它的主人薛泉有几分滑稽地相像。
路长惟一哂:“逃跑呗。还能怎么办。”
“虽然我之前放跑了整个江湖通缉的杀人魔,又伙同这个杀人魔亲手杀死了养育自己十年如父如师的谷主
......即将被整个血云谷视为叛徒追杀,
......还得知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仇家记恨、被悬赏黄金万两、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我的人头。”
路长惟晃晃脑袋:“但是没关系,人嘛,只要愿意,再努力一下,总是能想出办法的。”
薛泉似乎被噎住了,一顿,那被他用神识远程控制的傀儡小人才继续道:“是他先要杀你,你只是自保。”
路长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在安慰我?”
小人面无表情。
路长惟站起身,掸了掸黑衣素袍上的灰:“看不出你倒是有点人性。”
“可是,既然有人性,又怎么会平白无故杀人一家十三口,甚至连他们家刚刚学会走路的幼子都没放过?”
傀儡小人冷冷道:“是他活该!
“是高顺害我家人在先!他能因为醉后贪图美色就奸我发妻、勒死我的老夫老母,我凭什么不能杀他全家?当初他摔死我儿子的时候,可有想过他也只是尚在襁褓?!”
路长惟面无表情地看了傀儡小人一眼,并不言语。
门外忽然脚步纷乱,火光四起。
有人大吼:“抓住她!抓住路长惟那个疯子!将她千刀万剐替我们谷主报仇雪恨!”
路长惟缓缓起身。
身边的傀儡小人本想跟上去,路长惟却摆手:“我放你一命,你助我杀死武唐,我们交易已尽,再无牵扯,你也无需再留在此处。我一人便可。”
傀儡小人“嗯”了一声,旋即好像被谁抽去了魂魄,木质的僵硬四肢坍塌下地,化成一滩软烂的稀泥。
路长惟伸手轻轻推门,虚掩的竹制门扉发出轻轻的“嘎吱”声。
门外,无数火把熊熊炽燃,直将原本暗淡无星的夜穹都照得亮如白昼。
通红火光下,一张张面孔或惊或惧,有怒有惑,人人手中皆持兵刃,刀光剑影冷然阴森,百数剑尖所指,正是路长惟。
路长惟莞尔一笑:“哟,真是稀奇。血云谷上上下下不过一百八十弟子,今日——”她伸手点了点,“怕是九成都在此处了吧?”
无人回话。
她笑意渐深:“......诸位同门为杀我付出这般大阵仗,我可真是,好不荣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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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弑师(一修)(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