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吹落北风中 第21章 第十四章（二）

夕暮山灵气充沛，是绝佳的疗养圣地。梅蘅在这里恢复得极快，现下左手已无大碍，只是被蛇尾飞刃伤过的左腿尚还不能利落行走。而双目被佘青云的毒粉所伤，亦暂未复原。眼瞅着这位名唤希音的姑娘行动不便，蔓青就地取材，削了根千年的碧灵竹给梅蘅当拐杖用。

这日，趁蔓青上山采药的时机，梅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了屋外。由于双目暂未复明，她只好拿着碧灵竹拐棍铛铛铛地到处敲打着，以便认路。梅蘅在屋外摸索着走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棍下一软，似乎敲打到了一只软乎乎糯叽叽的小毛团儿。

“哎呦！”小猫花若倏一下化成人形，揉着毛茸茸的小脑瓜奶呼呼地控诉道：“希音姐姐，你打到我了！”

“啊！对不起，小花若，我不知道你在这屋檐底下晒太阳呢。”梅蘅赶紧道歉，“花若，来，让我摸摸。”说着，梅蘅便一边撑着竹拐，一边顺着墙根儿伸手去找花若的踪影。小猫花若便又化成了猫形，温顺地跳进梅蘅的怀里。“小花若，告诉我椅子在哪里。”梅蘅揉了揉花若的猫脑壳儿，软声问着怀里的这么一团小猫。花若依偎在梅蘅怀中，翘起小小的猫头，伸出舌头舔舔舔地把口水糊了梅蘅满脸，继而才用软糯糯的小奶音帮梅蘅探路：“喵呜——向左走三步后再向前走一步，然后——然后——喵呜，坐下去就好啦！”

“哈哈，小花若，”梅蘅顺利地坐在了一张藤椅上，又四处摸了摸，前面似乎又有一张藤桌，便将花若放置于藤桌上，打探道：“小花若是什么时候遇见你大哥哥的呀？”

“喵——嗯——就是，就是，”花若用前爪挠了挠脑袋，很努力地回想着，“好久——好久之前吧——喵呜。”

“有多久呢？”梅蘅替花若顺毛。

“喵——记、记不清——喵。”花若舔了舔梅蘅的手掌心，不知为什么它特别喜欢面前这个大姐姐，喜欢她身上淡淡的梅花芳香。

“你的蔓青大哥哥一直住在这里吗？”

“不——不知道——我时常都在睡觉——喵呜——”花若又舔了舔自己的小爪子，“大哥哥说，我脑子不太好——需要多休息——喵——所、所以——喵——”

“所以什么？”梅蘅追问。

“睡——睡觉——我要——睡觉——”

“哎。”梅蘅探了口气，再去摸花若的小脑袋时，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哼哼哼地打着小呼噜，猫肚皮也翻了过来，睡得昏天黑地。

怎么办啊，自己已经同“天外仙”组织失联三天了。这夕暮山，是个前所未闻之处，该如何递消息出去呢？何况这半路冒出的蔓青与花若，底细不明，又怎敢轻信？更严峻的是，自己如今腿脚不便，双目失明，全凭听觉和感觉判断周遭的一切，这让梅蘅心里多少都没谱，何时才能恢复修为，出这夕暮山呢？愁绪万千，不知该从何处开解，梅蘅忽然有点羡慕花若了，要是自己也是这么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猫妖就好了。

常年在“天外仙”做暗桩的直觉告诉梅蘅，绝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于是梅蘅又拄着竹拐站起来，探索夕暮山中的每一寸可疑之处，以期觅得下山之法。奇怪的是，拐棍每每敲到某一处边缘地带，那里似乎都有一团法阵，不知不觉间，已经绕了这竹屋一整圈，可还是未能走出去分毫，始终在转圈。不对！这里有蹊跷！梅蘅在脑海中飞速闪回着竹拐敲触不到的地方……九宫八卦的形制在脑海中渐渐绘出来，对！这就是个九宫八卦阵法！隔绝外界，固守内方。

“蔓青！你给我出来！”梅蘅敲着拐杖大吼，“你究竟是什么人？将我困在这里有何目的？”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背着竹篓的蔓青不知从何处闪现在了梅蘅面前，立刻朝梅蘅赔礼道：“在下只是这山间的一条藤蔓，偶遇姑娘伤重，好心救治。不料姑娘竟认为在下是有所企图的歹人，真是寒了我这条青青藤蔓的心啊~~”

梅蘅丝毫不理会蔓青的鬼哭狼嚎，若是自己双眼此时完好无损，梅蘅必一记眼刀飞出去，叫这蔓青吓破胆：“为何我出不去这里？”

“姑娘伤重未愈，行动不便，自然出不去这夕暮山，待姑娘伤好，必能够自行离开。”

“撒谎！”梅蘅一棍震地，用了三分内力。藤桌上的小猫花若被震得摔到了地上，所幸她还睡得香甜，浑然不觉。“你这处，摆的是个九宫八卦阵，将我困守其中，隔绝于外！我虽瞎，但我不傻！”

“希音姑娘，此处于外界隔绝，也是为了您能安心养伤。还望您体恤鄙人一片怜惜之情。”

“你胡扯个什么劲儿？说吧，你到底是谁？”

蔓青无奈，只得说道：“姑娘若要问我是谁，数万年前，鄙人确实有桩不太厚道的事得罪过姑娘。只是间隔日久，不知姑娘是否还记在心上？”

梅蘅倒是有些好奇，难道我与此人数万年前便打过交道？“说来听听。”

“数万年前，姑娘可曾在墨域的兴盛茶楼做过琴师？”

“不错。”

“我曾有幸听闻姑娘弹琴，余音绕梁，久久难忘。”

梅蘅沉思良久，片刻后犹豫道：“曾在兴盛茶楼听我弹琴，莫非你是那——登徒子？”

“姑娘莫怪，在下当时并非有意冒犯。”

寒霜剑闪着凛冽的寒光，已现于梅蘅手中：“原来你就是那墨族的走狗！看剑！”

蔓青却轻巧地接过了寒霜剑，将招式化为无形：“姑娘如今伤重，这寒霜剑的威力只怕是连万分之一都使不出来！”

被缴了剑，梅蘅更是无力还手，但气愤至极，于是默立原地，一声不响。

蔓青则继续道：“我将姑娘带到这夕暮山，确有一己私心，想再次聆听姑娘仙乐。”

梅蘅被气笑了：“休得胡诌！这几万年间，你不惜一切找到我的行踪，就为了将我困在这里给你弹琴？我信你个鬼！我今日尚未痊愈，伤不了你分毫。但你却可随时取我性命，你若要杀我，也坦明了身份，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蔓青道：“是，我出身墨族不错。但我仅是生在墨族而已，出生又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出生后，我便一直居住在这夕暮山中，采药听琴、云游四海，日子逍遥快活。后来又遇上小猫花若，我们一人一猫便在此山中以兄妹相称，相依为命。何曾动过杀心？出生不是我自己决定的，但若我可以选择，我宁愿做这夕暮山中的一条藤蔓，每日观赏夕阳红霞，陪猫猫玩耍，如此一生，足以。外面的世界同我有何干系？在外头自己的身份是自己给的，姑娘且将我当做这山中一条欣赏姑娘琴声的藤蔓精吧。”

蔓青一番话说得云遮雾绕，梅蘅急于找到出山之法，便也来不及细细探究，只半信半疑地问道：“你当真只是墨族一名普通百姓，常年在这山中过活？”

“确凿无疑。万年前我下山去墨域寻药，恰巧路过兴盛茶楼，闻得几曲仙乐，以至久久不能忘怀。这些年我在山中，便一直在琢磨一种全新的法术。”

梅蘅有些好笑，又有些好奇：“什么法术？”

“一种能记录动听音律的法术。”蔓青似乎已然沉醉在自己的幻想音乐世界中了，“若是这神界有一种法术，能将你的琴声复刻下来，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够听着你的琴声。山上采药时听你的潇湘水云，引我觅得好药；下界云游时听你的平沙落雁，感受人间的奇妙；就算什么也不做，就在这竹屋前、小院中和花若一起晒晒太阳，便听一曲你的渔舟唱晚。幸甚至哉，神生圆满！”

梅蘅也有些好奇这样的法术，便问道：“那你可有钻研出结果来？”

蔓青颇显无奈地摇了摇头：“未曾。此法术甚是刁钻，尚须一些其他的辅助形式。但我相信，经过我日复一日地努力，我定能创造出来！如今，将姑娘请到这里来，是想恳求姑娘为我弹奏几曲，以排解忧思，了却鄙人多年未解的心愿。”

梅蘅沉思片刻，手指敲了敲竹拐：“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的曲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听的！要么给灵石，要么偿命！更何况如今你也看到了，我重伤未愈，无法自如行动，如何为你抚琴一曲？”

“不急，姑娘不必着急。夕暮山中时日绵长，鄙人愿等姑娘伤愈，愿等姑娘为我抚琴之时。”

不急？梅蘅心里暗骂道，你不急我急！我可太急了！云州的暗桩据点都等着我的消息呢！我怎么能不急！但表面上依旧不曾发作，只是说道：“我见你是真心倾慕我的琴声，亦不愿忤了你这数万年来的心愿。”

蔓青欣喜不已：“姑娘愿为鄙人抚琴？”

梅蘅兀自盘算道：“自是愿意的，但我有一个条件……”

“姑娘请说。”

“我抚琴完毕后，你必须放我出夕暮山，从此在我眼前消失得干干净净！否则，你只有死路一条！”

藤蔓精毕恭毕敬道：“蔓青言出必行！”

又三日后，蔓青将梅蘅带到了竹屋内一处不打眼的小房子里，梅蘅此时眼睛已无大碍，视物分明，仍旧是被这满屋子的名贵古琴给惊到了。

蔓青彬彬有礼道：“山中岁月漫长，在下不才，在这寂寞时日中养成了这么一个收集名琴的癖好。虽说是破费了些，但能遇知音，一切便都值得。”

梅蘅张大了嘴巴，惊得说不出话来，太古遗音、九霄环佩、春雷焦尾和号钟……一一挂于此处，甚至有些是只在传说中听过的、早已散佚的古琴，竟都在这不知名的山中、不起眼的竹屋中悬挂陈列着。

梅蘅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名唤蔓青的、不怎么起眼的藤蔓精。青绿粗麻长衫，看不出年岁也叫人看不出实力。数万年前，这个叫“蔓青”的家伙，还被梅蘅误认为是一个随意入室听琴的登徒子，而如今这登徒子，已全然是另一番样貌和光景，气度、身量也皆非寻常人所能比拟。心中暗暗疑惑，他到底是谁？

梅蘅在琴室中挑来挑去，最后选中了一把并不太名贵的伏羲琴，就像这处竹屋一样，虽不起眼，但音色上佳。

琴音起，蔓青便也坐下慢慢欣赏。梅蘅暗自思索着：既然这名叫蔓青的藤蔓精便是万年前那个登徒子，那我便用同样的方法叫他睡上一觉，好尽快离开这夕暮山；我与“天外仙”失联数日，想必外界情形并不太妙……如今这山中灵气四溢，我的内力已然恢复如初，便叫这登徒子于睡梦中不省人事，没有痛苦地送他离开，已是我能尽的最大仁慈了！

心下计划已成，梅蘅便又多加了三分内力于琴音之中，但见夕暮山中一片死寂，所有的一切皆已黯然睡去……

良宵引，引良宵。莫珏在长乐神殿外听着这曲熟悉的良宵引，想到自己曾两次栽在这首曲子上，不过那些都是往事了。蘅儿，如今你已在我身边，我便满足了，花开花落年年，我只盼与你共度神生。莫珏正欲抬脚进入内殿，却闻弹奏之人抚琴和曰：“欲念之人，如逆风执炬。”

里头又传来一名小婢女的声音：“娘娘，药熬好了。”

琴音戛然而止，想是梅蘅已经接过了药碗。

那药泛着乌黑的光泽，在碗中晃动着，晃着梅蘅心中泛起丝丝波澜：吾与他，俱是被各方势力的利益所捆绑着，亦是被心中欲念所困。至如今，早已无法挣脱。那就别再造孽了吧。很遗憾，我腹中这个尚未成形的孩儿，娘亲不能将你带到这世上来了……想到这里，梅蘅心如死灰，举起药碗便要一饮而尽。

却闻婢女青环急切又不忍地唤道：“娘娘，这碗药下去，您终生不能再有孩子了···您···确定吗？”

梅蘅淡淡道：“我是不会生下他的孩子的，终生都不会！”

“你说什么？” 冰冷沉峻的声音从二人身后突然传来，压迫至极，四下早已寂寥无声。

梅蘅端着药碗的手不自禁地抖了一下，洒出滚烫的几滴落到了腕上，一片绯红。听着身后渐近的脚步声，梅蘅心一横，脖子一仰，想要抓住这最后的时机将药灌下，可还是晚了一步。

嘭——啪——玉碗掷地有声。

梅蘅半个身子已然摔到了地上，脸颊上火辣辣地疼，刚刚莫珏隔空一掌抽开即将送到她嘴里的堕胎不孕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余下的掌风也将她整个人带到了地上。

莫珏已经走到面前，梅蘅顾不得脑瓜子嗡嗡响，立刻调整姿势俯身行礼：“臣妾不知尊主圣驾降临，有失远迎。”

周遭却还是一片死寂。莫珏慢慢蹲下，俯身恶狠狠地捏起梅蘅娇弱但线条流畅的下巴，指着散落一地的药渍问道：“这是什么药？”

梅蘅被捏地痛了，拧着秀眉，却又不敢抬头看他，沉默不语，两瓣梅花样的嘴唇只微微张开，上下颤了颤，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眼中不知何时已盈盈蓄上了泪，无奈、惋惜、遗恨、悲叹。

莫珏抓起她的手腕，宽袍大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晶莹的手臂，他去探她的脉息。她的手腕晃了晃，终究还是没能挣脱出。

青环见状，状着胆子上前道：“禀尊主，只是些养身体的补药。”

莫珏又一甩袖，掌风迅疾，重重地将青环打伤在地，怒斥道：“贱婢！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莫珏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梅蘅，双手仍旧死死地抓着梅蘅的手腕，不肯放过她分毫。他手中的力道渐渐加重，像是要将她本就脆弱纤细的手腕硬生生折断。梅蘅看着被打伤的青环，止不住地战栗着，想制止，却无能为力，又怕自己若此时妄然出声护着青环，会更加激怒莫珏，是以不敢轻举妄动，无奈只能垂眸，不自觉地落下两行清泪。

莫珏去探她的脉息：“脉滑如珠，你有身孕了？”莫珏压低声音问道。

梅蘅自知瞒不住，但又已决心不想诞下他的孩儿，只能嘴硬道：“臣妾，不知。”

莫珏眼里充斥着愠怒，抓着她的手腕，不顾她的抵抗奋力将她从地上拽起：“孤再问你一遍，那是什么药？”

梅蘅看了看那碗打碎了一地的药，被打伤的青环，又看了看眼前避不开的莫珏，哭得更厉害。她原本是不爱哭之人，多年军旅生涯，早知眼泪是无用之物。可是自打入了耀旻墨宫，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莫珏亦是无奈，摊开温热的掌心，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她的小腹，顺势将这倔强的女子一把搂入怀中。他细嗅着女子发间淡淡的梅花香，以此让自己获得片刻的平静与温存。他拼命按压住中心中的怒火，对她温言相劝道：“蘅儿，把我们的孩子留下来吧。”

而那女子浑身却止不住地战栗，良久，她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冰冷地开口：“臣妾，没有身孕。”

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莫珏只觉得透心的寒冷，这女人，竟这样厌恶他，厌恶到明明铁证如山，也死活不肯承认。

莫珏感到自己尊主的威严受到了严重挑衅，十分不甘。他一把将梅蘅从怀里推开，却仍旧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力道更甚：“梅蘅，你不肯承认我们的孩子？”

梅蘅面如死灰，冷冰冰道：“我不会生下你的孩子的。”明明她是那样一张娇俏的楚楚可怜的动人脸庞，泪痕还在眼下尚未褪去，可是眼神和话语却是那样毫无感情，好像肚子里只是一团可有可无的肉，只要她不愿意，随时能将这团肉割去，而她自己丝毫不会皱一下眉头，也根本不会痛一下。

莫珏恨极了她这副样子。他怕冷，更怕她对自己冷。莫珏试图从她冰冷的眼眸中找出一丝犹豫，身为人母天生的对孩子的怜惜与爱护之情，可惜分毫都没有。莫珏很自然的联想到，若她此时怀的是她心上人风铭的孩子，她是否还是这般模样？脑海中忽又闪过他曾经见到过的、她和风铭相处时的样子，又有三分嫉妒涌上心头。

他只知自己已在崩溃的边缘，最后一次试探，甚至试图用权力威压她：“梅蘅，我才是你的夫君！”

梅蘅知他这是下了最后通牒，若此时便顺着台阶下去，或许二人还有一丝转圜之地，可此时梅蘅心中只有愤恨，她撕扯着嗓音吼道：“那又怎样？孩子在我身上，我要他活，他才能活！我不要他，便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让他活不成！”

莫珏试图让自己放平心态，蘅儿有身孕了，是好事，不该动怒，不该动怒！但他拼命深吸了几口气，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大度：“蘅儿，你有了我们的孩子，可是你却瞒着不告诉我，甚至，甚至还要拿掉他！”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着，莫珏的眼角不自觉地泛起了泪花，“好！好！你笃定我不会拿你怎么样是吧？哈哈哈哈哈哈！”自嘲了片刻，莫珏无奈道，“是了，我确实不会拿你怎么样，更何况你如今还有了我们的孩子。”

莫珏一只手在身后暗暗发力，一道道绿色的藤蔓浮现于地面，向不远处的青环和一众仙侍们缠绕而去。莫珏发狠地阴冷笑道：“可是煮了这碗堕胎药的仙侍，还有这个贱婢！本尊，还是可以拿下她们的性命的！”

话音刚落，只见长乐神殿中的许多仙侍们都被绿色藤蔓吊起于半空中，拼命挣扎，那藤蔓却越挣越紧。一些小仙侍本能地呼喊道：“娘娘！娘娘！饶命啊！娘娘！救命啊！”

梅蘅本能地想要释出法力，砍断藤蔓，从莫珏手中救下这些无辜的仙侍们。情急之中却忘记了自己早已被剥去神骨，法力全无。接连两次试图结印释出法术，却毫无作用，反倒因为强行结印，引得体内气血倒行，一阵阵恶心眩晕涌上心头，险些呕出一口鲜血来。梅蘅紧紧捂住胸口，大口喘气，平复一些气息后艰难地说道：“莫珏，不要伤害她们，她们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多条命，我担不起。”

看着她难受的样子，莫珏心里似乎有了一些中意的情绪，嘴角得意的扯出一丝讥笑，大手一挥，将一些无辜的仙侍们放掉了，“她们是无辜的，那么这位，想必她什么都知道吧！”莫珏手中力道加重，空中仅剩一人还被藤蔓缠绕着。只是那人丝毫不慌，冷冷地瞅着一切。“哼，不亏是你带出来的暗桩，气性都与你相仿。”莫珏冷冷地嘲讽着。

“青环！”梅蘅紧张地看着被藤蔓绑在半空中的青环，眼中尽是担忧。

“咳咳，”青环双手扒住要往上绕住她脖颈的藤蔓，双手竟被那些藤蔓生生扎出血来，“娘娘……娘娘不必担忧……青环……青环……一人做事一人当……若尊主要责罚，便冲着青环来……娘娘放心，青环必不连累娘娘。”

“不！不要！”梅蘅见状，拼命摇头，眼泪涟涟，扑通一下跪到莫珏脚边，同时趁莫珏不备时，从地上打碎的玉碗碎片中捡起了最锋利的一片，藏匿于袖中，继而装作柔弱，继续紧紧扒拉着他的衣摆，假意哭搡道“尊主！尊主！臣妾知错！不要伤害她好吗？”

莫珏心中闪过一丝快意：“错哪儿了？”他居高临下地问道。

梅蘅佯装哭着说道：“梅蘅，知情不报，残害皇族血脉，罪大恶极。请尊主责罚！”

“可这名叫青环的贱婢，是你宁安城的暗桩，在我墨族潜伏多年。孤不杀她，天理难容！”

“莫珏，你若执意杀她，你的孩子，必定活不过今晚。”梅蘅缓缓站起，神色已然恢复了平静，她擦干眼角的泪，冷漠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歪头，冷笑道：“你要试试吗？用你孩子的命，换青环的命。”只见那玉碗的一只碎片已然出现在梅蘅手中，梅蘅毫不犹豫地将那最锋利的尖锐之处直直戳向子宫所在的位置。

莫珏瞳孔迅速放大，双目一凛：“梅蘅你敢！”继而是焦急又担忧地喊道：“快住手！”

梅蘅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捅向自己小腹的手循着声音戛然而止。再定睛看时，青环已被平稳地放在了地上。她发丝凌乱，有少许狼狈，冲梅蘅惨然一笑，眼里有感激与欣慰，激动和不舍。

“青环！”梅蘅径直向青环扑过去，直直略过呆立一旁的冷漠而又残忍的尊主莫珏。

莫珏愣了片刻，分了些神，看着梅蘅从自己眼前跑向一个不知名的婢女，他本能地想要抓住她，不让她去。可却是晚了一步，梅蘅的发稍从他掌心滑过，不拖泥带水，也不瞅他一眼。莫珏抬起的手却握不住梅蘅的一缕发丝。

蘅儿，在你心中，一切都比我重要是吗？甚至连一个低贱的婢女也能得到你的一些关怀和一点怜悯，可我却什么都没有。莫珏僵在原地，他忽然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懂情绪、感觉甚至是那名叫爱情的东西。他私以为，喜欢的人事物都是要紧紧把他们抓在手心里，不放走就好了。他从小在父尊那里受到的教育亦是如此，只要抓住就好了，只要抓住，就属于你了。可是梅蘅，那样明艳张扬的女子。他欣赏她的肆意不羁与洒脱，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喜欢她的，因为他也想像她那样活得放纵而张扬。笑就大声爽朗地笑，喝酒就敞开胸怀，和军中将士们同吃同住，杀敌就利落干净，嫉恶就如仇……他还十分清晰地记得她在军营中时的样子，那是他最想活成的样子。而自己多年在墨族的阴暗角落里自生自灭，只要抓住她，就好了。却从没想过，她明明在他身边，却好像从未靠近过他。不知已经多久没有见到她能像曾经在军中那样爽朗开怀的笑容了。总以为抓住就好了，可真的这样吗？莫珏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对感情和知觉产生了怀疑。她明明已经被他用各种手段，困在他身边，可是她的笑和哭却从来都不属于他。

长乐神殿里里外外跪了一片仙仆仙婢，莫珏的怒声传遍宫里每一个角落：“孤再问你一遍，这药是干什么的！”

梅蘅只是说：“回尊主，只是些养身体的补药。”

莫珏气极，走上前去，掰起她的脸：“达到目的便立刻翻脸不认了是吧？你……”

“臣妾再重申一遍，臣妾未有身孕。我与尊主，不会有孩子，永远都不会！”

梅蘅将青环紧紧护在身后，青环悄悄拉了拉梅蘅的衣袖：“娘娘，您这又是何苦？”

梅蘅低声对青环道：“若我认了，你觉得他会放过这殿中的所有仙侍吗？”

听到梅蘅的这句话，莫珏又受到了刺激：“在你心里，这殿中的所有人都比我这个尊主重要是吗？梅蘅，为什么你从来不肯看看我？爱上我，就那么难吗？”

“爱？你这样的也配说爱？你断我情爱！毁我自由！伤我族人！还妄图我爱你！如今你还要我给你生孩子！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梅蘅怒斥道，“这个孩子怎么来的，你心知肚明！数月前在川山芳华池的那日，你在我的酒里下了多少‘燃情’，你心里没数吗？事后你怕我察觉，怕我服用避子汤，于是将我困在山中七日七夜，美其名曰寸步不离守我七日七夜，为我疗伤七日七夜，可事实真的如此吗？那七日七夜里，你对我做了些什么，我这辈子不愿再回想一遍！我已经是一只被困在你身旁的金丝雀了，再也扑棱不起来翅膀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你想要的，都抓到手里了，都得到了，你还奢求什么呢？”

说累了，梅蘅喘了口气，低头看见案前摆着的那张伏羲琴，思绪恍然间也想到了数万年前的夕暮山，于是又继续骂道：“万年前，我还未入耀旻墨宫时，那年你将我掳去夕暮山，你可知，就因你一己私欲，将我困守夕暮山数日，导致云州城暗桩全军覆没，云州的情报线全面瘫痪！你知道死了多少宁安城的将士吗？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每日每夜都想活剐了你！我只恨自己没用，不能杀了你！你却还妄图我为你生下孩子！莫珏，滚！你离我远点！越远越好！每一次和你同床共枕，我都恶心！···哈哈哈哈哈！你的孩子在我身上，我就有一千种方法——掐死他！”

“好！很好！梅蘅，只要你答应我，不伤害我们的孩子，今日之事，本尊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亦不会动这婢女青环半分！”

“希望你说到做到！”

“本尊言出必行！只是，从今往后，你殿中的一应饮食医药，需皆由我过目。若再有此等偷服堕胎不孕药之事，本尊，必要整座长乐神殿为我们的孩子陪葬！”冷静片刻，他又道：“本尊三日后会离宫处理一些事情，短则半月，长则两月。这期间，你和你腹中孩儿若有分毫闪失，本尊必不手软！”

说罢，莫珏愤怒地拂袖而去，刚踏出内殿门，目光斜昵至东偏殿。忽然想到先前为讨梅蘅欢心，将长乐神殿的东偏殿改造成了小膳房和小药房一类的存在，专为梅蘅一人服务。如今她竟狠心到连子嗣也不肯为他留下，伤心愤恨至极，只觉一片真心被人践踏，怒气甚笃，掌心火喷薄而出。

殿中众人只见一火团迅疾飞出，待回过神来时，东偏殿却已燃起了熊熊大火。冲天的红光中，不断有仙仆匆匆逃离而出，一边跑一边大喊着：“走水啦！走水啦！”

只是这把火是尊主莫珏亲手放的，殿外众人，只能干看着，无一人敢上前将火扑灭，只有得到尊主默许的少数几名仙卫可以上前，但仅限于阻止火势蔓延而已。

梅蘅听到动静，在青环的搀扶下踉跄走出殿外。她看着东偏殿熊熊的火光和不断上升蒸腾着的黑烟，烟雾刺鼻，她重重地咳了两声。庞大的东偏殿就在这样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只剩一片烧焦炭黑的废墟。

火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庞，她还是忍不住腿脚软了一下，幸而青环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娘娘，当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梅蘅笑出了眼泪，“烧吧！烧吧！”

梅蘅自知事情已无回旋余地，眼中温情不再，只剩冰冷和算计。她按住青环的手，在漫天的火焰中无比冷静地说道：“青环，莫珏对你杀心已起，你不能留在我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