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我坐在地下诊所一层的书架边,告诉我过去我们做过的每一台手术,救下的每个人——当然,每个人我们都事先经过了考察,确认他们不会出卖我们,并且从他们的社会身份出发评估违规救治一事败露的风险......”
说到这,听到这,两人的思绪不约而同飘向了话题以外。
孙陵白想:救下任择真是自己做过最冲动的事。如果按地下诊所的行事流程,单在风险评估这一层,作家自由党人的身份就通不过......
而万青用指节叩击着墙壁,发出“笃笃”的轻响:“书架么......那一本葡萄紫的《政治无意识》还在吗?是我和常森挑的。当时我们十九岁,去二手书店等对方,都以为自己先到了,就随便乱逛着等对方,不料同时看到了那本**,惊惶得一缩目光,两个人的眼睛就碰到一起——”
“你很喜欢他吧?”孙陵白听得微笑,脱口问道。旋即他反应过来,犹豫着要不要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
万青并不在意,坦然点头:“当然了,我们很有默契,是愿意为彼此赴死的关系。”
说完,他又在自己的话里沉默下来。
大概五分钟后,在孙陵白以为他要睡着时,他又轻轻地挑起话头——
“对了,还没有问,你和梁丘伏的事。听你的意思,四年前他就不在地下诊所了?”
他把孙陵白不知所措的沉默当成在组织言辞,又说:“你也许见过一本明黄封面的旧童话书吗?那里面夹着一张你俩的照片。是常森拍的。”
孙陵白用力提了提嘴角:“就是他抓我进来的。”
就是这个联邦的执行官,这个过去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甚至是自己挚友、战友的人,拿冰冷的枪管对着自己,把自己抓进来的。
他的心像变成了个空阔的山谷,呼啸的风一无所获地吹过。
万青皱了皱眉:“是他出卖的常森?”
“不是,是个被注射了吐真剂的病人......地下诊所还由我和小林运作着。去年我加入自由党后,又来了几个同伴帮衬。”
孙陵白顿了顿,听到墙角细鼠的活动声:“我也被注射过一次,在梁丘伏面前,不知道有没有说出什么来。不过大概是没有的,否则他们也不会还在盘问我了......”
万青叹气说:“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是存在于孙陵白记忆之前的人,就像一片常年庇佑小草的阴翳,小草从来一无所觉,直到有一天意外抬起头,才见到那颗大树本来的面貌。
虽然现在的孙陵白与他并不熟悉,但见到他,还是有种被他护住的感觉。
忍不住朝他投下的那片阴影里蜷缩,忍不住有流泪的冲动。
孙陵白答他的话:“执行官也有记忆清洗的。”
万青摇头:“他们的和你的不一样。他们只会失去过去的感情,但记忆一桩不会少。因为那些被族谱判定为危险的过去,会被打上标记,让他们重蹈覆辙前应激,甚至有被销毁的风险。”
“这些,常森都没有和你说吗?”
孙陵白也觉得奇怪:“他从没有和我提过梁丘伏。也没有告诉过我这些。”
万青轻轻叹了口气,铁床架又嘎吱了几声——
他向孙陵白张开了被褥:“上来吧孩子,这里的夜里就像冬天,还会有虫子把你咬醒。如果你愿意,可以上来和我躺一会......”
他自言自语道:“祈愿这座铁床不会塌。”
孙陵白并不习惯和别人躺在一起,在自由塔中和梁丘伏躺在一张床的两个被桶里,就已达到了他的极限。然而此时,他心里生不出抵抗,万青是常森最好的朋友,是还在世的与他过去最接近的人......
他在万青的自言自语中躺了上去。
两个骨架不小的青年并排躺下,实在有些摩肩接踵,但上铺的确没有那么多可怕的毒虫了,孙陵白身上肿痛的包块终于有了消退的机会,他们把被褥拉过头顶,盖住蚊虫的嗡嘤声。
孙陵白在黑暗中想:他一直记着。
原来梁丘伏一直都知道。
知道他们过去认识,知道他们曾同样踏上反叛者的道路,知道他们曾望进彼此酝酿着同种情感的眼睛。
那么当他时隔三年,洗脱一切情感,以执行官的身份再次见到自己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怪不得要揪着自己不放,恨不得把仪器在自己身上转冒烟了。
那么,当梁丘伏举起漆黑的枪管,对准常森,对准......A1206时,他又在想什么呢?会不会有一刻,他空洞洞的心里,忽然被巨大的白鸟翼般的回忆掠过,带起一阵幻觉般的充实与动荡?
他有没有一刻的犹豫......就像在刑讯室里,拿抢抵住自己额头时一样,有那么一点的颤抖呢?
常森知道他失忆了吗?会不会以为他还是那个完整的同伴,突兀又心狠地出卖了自己。
也许是知道的,也许自己和梁接受改造前发生的那件事,残酷到足以让常森和梁不约而同选择缄默不提。
究竟是什么事呢?
孙陵白闭着眼想了很久,感到床架有微微的颤动,他以为地震了,想叫醒万青,一翻身,却猝不及防发现他在哭。
细微的颤动,像鼠类在进食时的身躯。
他为什么哭?
是了,他怀着自己替常森去死的心,在不见天日的地狱里捱过近两千个日夜。
但忽然有个信使,带着那人的讣告降临了。
就好像费尽全力阻止的那场雨还是落下了,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地逃开,只有自己知道这场雨是那片云的尸体。然而当时他还一无所知地被困在冰冷的水泥间里,连那人死亡的边角都没有触碰到。
终于鼓起勇气询问那片云最后的过去。不知道是为自己没能看到的平常事哭,还是为他从没有对别人提起自己难过。
但如果是后者,万青一定清楚地知道,不提及自己这个已死的反叛者,是最保险的。
如果是后者,一定只有雨过后路边小水洼那样的难过,浅浅的一层,再多的——到怨这种情绪的,是绝没有的。
孙陵白的动作惊动了啜泣的人,那人翻过身来探看,孙陵白只能紧闭双眼,装作梦中翻身。
后来有两天审讯所的人没来,孙陵白就蜷在一米八长的铁架床上,和万青说话。
万青向他介绍联邦的各种手段,见过的各种执行官与应对他们的方式。
孙陵白问:“五年来,你都没有见到梁丘伏、被他审讯过吗?”
万青想了想:“的确没有。但你也不能觉得是他躲着我,因为我主要是个医药材料,而在情报价值方面,我只是一块被嚼得不能再烂的豆腐......一团豆渣。”
万青说话的语气总是慢慢的,像温吞的小溪,与他冷峻的长相截然不同。孙陵白不知道他从前——在遇到常森以前是不是这样,但孙常常一厢情愿地认为,是常森影响了他——这是常森在他身上留下的东西、是他被常森改变的那一部分。
常森就是联结他们的纽带。
每当万青停止对联邦轻描淡写、或嘲或讽的叙述,就轮到了孙陵白,他会说很多万青没看到的常森的事。
说他爱把苹果块浸没到咖啡里,推眼镜总是用中指,喜欢往蚂蚁的行进方向垒土......他在细节上怪诞、叛逆、贪玩,但在生命与精神的宏观视角,又是个那样符合刻板的存在。
万青总闭着眼,眼皮颤动两下,口鼻同时喷叹出气息,说:“嗳,常森啊......”
这样的时刻里,孙陵白总觉得自己的到来之于他,也不全是把生了血锈的匕首,至少能让他有机会出声地再念一念那人的名字,并让他知道,自己正与他共享着同一份悲伤。
对话以外,早上六点他们被叫醒,查房;七点吃早饭,是该死的蔬菜炒土豆;上午普通犯人去劳动,他俩回房等提审或实验;中午吃该死的蔬菜炒面包,有时有咸死人的小块培根;下午同上午;晚上吃该死的蔬菜,然后睡该死的觉,打该死的蚊子。
孙陵白真不知道万青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显然自己来了后,万青的乐趣多多了。
第三天的时候,上次气急败坏的刑讯官把孙陵白提出去抽了一顿,然后又丢回去,几乎没问什么,只是来泄怒的。
孙陵白终于知道被子对遍体鳞伤的人有多重要。
万青也终于明白,凡事都有两面性,比如当孙陵白没来时,自己不会在另一个人的吸气中失眠。
天亮了,孙陵白问:“你觉得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万青说:“从前我想回到地下诊所去,但现在——不知道。”
万青下床了,他听见起床的哨声了。当万青的脚踝出现在孙陵白固定一夜的视线中时,他对孙陵白说:“人总是为一点点的东西活着,哪怕知道死去会得到更多,或者失去更少,也不愿意改变。”
“你要问为什么——几天前还没有见到你的我会回答:是因为那点希望足够有诱惑力。但现在,我只会说,或许是因为一种惯性吧。”
反正活着和死了,在现世的认知中,都不是多么舒坦的事儿。
万青套上挂在床角的外套,抬头时僵住了。
孙陵白抱着膝坐起来,疑惑地随他看去——
那双黑亮的长靴往上,是执行官的装束。
是来提审他的人。
是。
梁丘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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