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天气终于放晴。
阳光透过绿纱窗,洒在雅致华丽却又略显沉闷的屋子里,在错金织花的波斯毯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影。
床榻上,醒来后的纾妍一直紧紧盯着手里的菱花镜。
镜子里的女子一对眼睛因为哭得太狠,还微微有些红肿,眼角下那颗淡红的泪痣,似乎也比前日,嗯,不对,是三年前的“前日”颜色略深。
肤色较从前更白,既有失血过多的苍白,也有着女儿家长开后透出的透亮澄澈的白。
还好还好,即便不见三年,她依旧貌美如花。不对,更甚往昔。
她十四岁时,胸前还只是像是平地凸起的小山包,如今,山峦起伏,很是汹涌。
她把手伸进鸳鸯锦被里摸了一把。
嗯,好软。
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事。
就是这额头的伤口实在太丑,也不知会不会留下疤痕。
一向爱美如命的纾妍心痛到了极点。
守在一旁的淡烟与轻云见着自家小姐自打睡醒后,抱着菱花镜时而叹息,时而摇头,时而生无可恋,时而又隐约透着兴奋,心中忐忑难安,又见她把菱花镜丢开手,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以为她仍是想不开,正打算劝慰几句,忽然听到她问:“那个白胡子阿翁可有说会留疤?”
白胡子阿翁?
淡烟随即反应过来她是在说秦院首,立刻道:“他开了玉肤膏给小姐,说待伤口结疤后,每日拿帕子热敷伤口,待疤痕软化后,再以药涂之,每日三次,可起到淡化瘢痕的作用。”
“只是淡化,岂不是不能恢复如初?”纾妍的心更疼了,恨恨道:“究竟是谁把我害成这样?”
淡烟想起当夜情景,至今心有余悸,“那夜,小姐在房里等姑爷回来签《和离书》,奴婢去库房盘点嫁妆,盘点到一半时,忽然听到姑爷传唤人去请太医,奴婢赶来时,小姐已经满脸是血的躺在姑爷怀里。”
“不许唤他姑爷!”纾妍虽然接受自己一觉醒来平白少了三年,但仍无法接受自己与裴珩成婚。
换个人可信度都比这高!
淡烟与轻云见她不信,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服侍她用晌食。
纾妍大病初愈,饮食需清淡,只有一碗梗米粥与一碟下粥的雪里红。
清淡得连点儿油性都瞧不见。
纾妍一向无辣不欢,且喜好面食,一看就不想吃。
轻云见自家小姐一脸嫌弃的模样,忙道:“这梗米粥熬出了油,平日里小姐最爱吃。”说着拿汤匙舀了一口送到她嘴边。
轻云半信半疑地抿了一口,竟觉得自己真的好像吃过无数回,口感极熟悉。
轻云见她肯吃,又夹了一筷子雪里红送入她口中。
口味实在太淡,口中本就寡淡的纾妍用了半碗,就不肯再吃,瞧着外头日头不错,便想要出去晒太阳。
淡烟迟疑,“小姐身子不好,不若奴婢扶小姐躺在榻上躺着,也是一样的。”
纾妍不肯,执意要出去。
淡烟只好应下来,取了一件丁香色的交领袄裙要替她穿上。
纾妍蹙眉,“这都是谁的衣裳,这样的老气?”
还未等淡烟开口,一旁的轻云幽幽道:“是小姐的。”
“什么?”纾妍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件看上去确实有些合身的衣裳,“我如今的审美竟差到这种地步?”
老天爷,就算大了四岁,她今年也才十八,总不至于穿这样款式的衣裳,都快赶上她姨母的装扮!
要知道从前在家时,将军府的沈六姑娘穿什么样的衣裳,那么城内就流行什么颜色款式的衣裳,就连绸缎庄都打着她的名义赚钱。
这是沈六姑娘爱的颜色,这是沈六姑娘上个月新设计的款,这是沈六姑娘亲自夸过的绣样……
往事空如烟,越想越茫然。
淡烟见她显然不信,只好道:“县主不喜欢您从前的穿衣风格。”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姑爷的母亲,您的婆婆。”
大端帝国向来以端庄娴雅为美,自家小姐无论身段还是相貌都过于秾艳妖娆无格,尤其是来帝都后,胸脯子就像吹气似的变大。
第一回见云阳县主时,从前极爱华服的小姐为讨好这位未来的婆婆,提前打听了她的喜好。彼时正逢夏季,小姐特地挑了一件帝都寻常闺阁女子穿的齐胸襦裙,外面套了件绣海棠花的半臂,明艳大气又不失活泼,娇艳如枝头绽放的芍药。
谁知云阳县主一见小姐,当场就黑了脸,话里话外嫌她半点没有帝都贵女的端庄典雅,给了小姐好大的难堪 。
只是,淡烟怕小姐听了难过,并未将小姐回去后哭了半夜一事说出来,只是轻描淡写,“后来小姐就把自己的衣裳换成稳重成熟些的。”顿了顿,又道:“姑爷也爱稳重端庄些的女子。”
纾妍听了好一会子没说话。
一个女子竟然为了迎合婆婆与夫君的喜好,将自己装扮得这样老气。
哪怕她不信自己已经成婚,哪怕她对此毫无印象,但她仍对故事中的“她”感到同情可怜。
由此可见,她更加不相信自己成过婚。
她沈纾妍做人的准则:人生在世,快活最要紧,千万别屈着自己。
若是夫君合自己的心意自是最好的,若是不合换一个便是,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淡烟迟疑,“那小姐,还去吗?”
纾妍瞥了一眼那丑得碍眼的衣裳,咬牙,“去!”
淡烟与轻云赶紧帮她更衣梳妆。
那衣裳虽然瞧着老气,但是纾妍个子高,肤色又雪似的白,上身一点儿后果然典雅又端庄。
她见就连珠钗首饰款式都极老气,也懒得装扮,只让淡烟随意地将头发绾成一个髻,在淡烟的搀扶下出了门。
今日阳光极好,温暖的阳光洒在人身上暖阳阳。
三人朝着西边花园走,一路上亭台楼阁,假山水榭,翠竹疏影,令人目不暇接。
满园子里姹紫嫣红开遍,芳草茵茵,落红委地。
蜂儿蝶儿在花丛里钻来钻去,忙着采花粉。
此处确实并不是将军府。
纾妍就是再失忆,也不可能将自己家里什么样给忘了。
更何况她爹再有本事,也不能把春日里的景致搬到冬天来。
纾妍越逛越心慌,行至一处垂花门时,见左手边抄手游廊的劲头有一方荷花池,水里还窝着几只五彩鸳鸯,颇有意趣,正欲拐过去瞧瞧,淡烟忽然拦住她,“小姐,不能再往前走了!”
纾妍不解,“为何不能往前走了?”
轻云忙道:“再往前就是前院,您若是想要出去,须得县主同意。”
纾妍诧异,“我一个大活人,出个门竟还需她同意?”
就算她真成婚,也是首辅娘子,这日子也着实惨了些。
不不不,不能这么想,这不是成婚,这是卖身为奴!
纾妍非要去瞧瞧,正说着,几个年轻的婢女簇拥着一年近半百,白团脸,中等身材的妇人迎面走来。
纾妍瞧她虽一身绫罗绸缎,但是腰微佝偻,显然惯服侍人的。
应该是主子跟前得脸的仆妇。
果然,淡烟低声道:“是县主跟前最得脸的陪嫁陈嬷嬷。”
陈嬷嬷这会儿已经行到跟前,道:“大娘子怎逛到这儿来,可让老奴好找!”
纾妍听得这句“大娘子”,脑仁又一阵阵疼,仿佛有无数的人在她耳边唤她大娘子。
她一时有些站不稳,眼疾手快的淡烟一把搀住她,急道:“小姐可是有哪里不适?”
一旁的陈嬷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纾妍。
她穿了件家常丁香色绣海棠交领襦裙,满头青丝只简单地绾了一个乌鸦鸦的髻,一张粉黛未施的小脸白得似雪,樱唇却又好似含珠。尽管尚在病中,又穿得过分端庄,满园子春色竟有所不及。又见她弯眉微蹙,杏眼好似泪痕点点,怯弱妩媚之态尽显。
不得不说,沈氏生得真美,且身段是男子最爱的那一款,丰乳细腰翘臀。闺房之中,指不定如何狐媚勾人。
也难怪一向清心寡欲,无心风月的大公子铁了心的要娶她。
只是不知为何,这婚后,大公子甚少去后院,与她关系也淡淡的。
如今她瞧着沈氏除却面色苍白些,一点儿也不像“离魂”的疯癫模样,反而较之从前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娇媚劲儿。
陈嬷嬷想起县主的吩咐,试探,“县主让奴婢来询问表姑娘抬为贵妾一事。大公子昨晚也已经同意。”
既然这“离魂症”是由表姑娘而起,那么大娘子必不会无动于衷!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对方眼神里流露出讶然。
陈嬷嬷心中十分不以为然。
果然试出来了!
陈嬷嬷心里本就不相信世上有离魂症。
一个无所依的罪臣之女,即便使些手段想要活得夫君的怜爱也是有的。
只是编出“离魂症”这样的弥天大谎,实在令人不耻。
她正欲劝两句,大娘子道:“他高兴纳谁便纳谁,同我有何干系,难不成还要我送礼金?”
陈嬷嬷闻言,当场愣在原地。
直到那抹丁香色的窈窕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陈嬷嬷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方才,可是我听岔了?”
沈氏一向端庄柔婉,且这阖府上下,怕是就连荷花池里的鸳鸯都知晓她待大公子的心意,又怎会说出这样不痛不痒的话来?
这世上,当真有离魂症?
*
纾妍一回到澜院,就道:“说吧,我爹为何把我嫁给他?”
这是终于信了自己成婚。
“小姐消消气,”淡烟将她扶坐到榻上,“大将军是为了小姐好。”
“为我好?”纾妍难以置信,“一个年长我十岁的夫君,一个就连衣食住行都要管着我的婆婆?”
哦,对了,他那个便宜夫君还打算纳妾来着。
淡烟一时没敢接话。
纾妍委屈得眼圈都红了,“我现在就回家找他问清楚!我究竟犯了多大的错,他竟舍得将我扔到这火坑里来!”
小姐早就没家了,还能回哪儿!
且小姐十四岁以前的脾气淡烟再清楚不过,决定的事情便是九头牛也难拉回来!
她忙给轻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去请姑爷。
轻云也生怕小姐出事,赶紧往外跑。
她刚出院门,迎面就撞上来探望妻子的裴珩。
轻云也顾不上行礼,急道:“姑爷,我家小姐要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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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