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途行者 第1章 第一章 新人

六月的某个周五下午五点，滇市公安局。

“老大，你可回来了！”一声清脆的女声响起，市局办公室像卷进了一股火辣的热气流，来人顾不上回答，直奔饮水机，接过冰水“吨吨吨吨”地先喝了起来。

刑侦队长任行，此时上半身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日常保持锻炼的身体线条完美贴合着衣服，可惜没人欣赏。俊美的脸庞也在烈日的热情安抚下红得有些黑。

等他喝水喝足了，才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瞥了那叫他的女警一眼：“有事起奏，无事退朝。”说着往里走，要进他独立办公室吹空调凉快去了。

柯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边腹诽：“这句话不是一般太监来说？”但看着他们家老大在这火热的天气还出外勤，想必心情也不会很美丽，为了不再刺激这阴晴不定的生物而招致祸害，她决定暂时闭嘴。

“有事有事，老大，今天人事科的冯主任来找过你，说上头要给咱们队配个新同事，下周就来报到。”柯铭小心地觑着队长的脸色，觉得自己免不了又要遭池鱼之殃。

“谁？哪个上头？又往我这塞什么水货？刑侦队是菜市场吗？是个人都能进来了？”任行皱着眉，把不悦摆在脸上。

柯铭：“听说这次是公安部的某个领导推过来的……”

“嚯，后台还挺硬？局里没别的部门了？这些公子哥儿，是不是我还得给他们安排点儿功绩啊？”

柯铭委屈巴巴地站在一旁，心想果然这差事就不是人干的。

“我找方局去。”撂下她，任行又从他办公室折出来，上楼去找市局局长方正言了。

任行也并非万事要求板正不知变通的人，但自从前任队长因公牺牲后，他们队就没再接受过哪位领导直接推过来的“关系户”，刚开始也有人明里暗里让方正言给安排过，但一律被任行给找些理由打发了，都没让进刑侦队的门，方局知道他这个牛脾气，唯恐他再惹些乱子出来，后来就自己直接给推脱处理掉了。

但是这次……

“行，老首长，人在我这儿你就放心吧，不会亏待他。不能惯着？怎么会，不会惯着，我们刑侦队长亲自带他，好吧，放心放心，先不跟你唠了啊，你忙你忙。”

方正言放下电话，头疼地看着不请自来的任行，后者在他办公室自顾自刷起了手机，见他打完了电话，抬起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这一脸兴师问罪的态度。

给自己的保温杯添了点茶水，顺便给任行倒了杯，方正言捋了捋所剩无几的发丝，讪笑道：“任行啊，最近刑侦队这工作量太大了点是吧，想着给你添个人，材料等会人事拿给你。就别把你那些人当驴使了，封建地主都没你狠。”

任行挺直腰板，直视前方：“感谢领导的关心，刑侦队所有同志上下一心，精忠报国，为人民服务，请组织放心。”这一嘴儿的官腔。“谁要是觉得辛苦，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刑侦队不养闲人。”

方正言：……真是端正得顶天立地的一番发言。

方正言看着这小子一脸油盐不进就犯愁，工作是没得挑，这几年刑侦队在他带领下确实干得不错，没什么毛病可挑，平时处理事情也圆滑，但就有一条底线不让碰：队员都得经过他的同意才能入队。原因方正言也知道：自从刑侦队前队长姜其磊牺牲后，任行就得了这么个毛病。刑侦队这帮人平常运转也不错，他也就顺着任行的心意没再让他为难，能推的都推了，但这次……

方正言叹了口气：“任行，都过去三年多了吧，该放下了。”看着任行这张年轻但已全无稚气的脸，方正言发觉这几年他确实也成长了不少，从前捅娄子不怕没人收拾，现在虽然行事还是无法无天，但那股沉稳和干练的气质也愈发显现出来了。

碰了这块陈年的疤，双方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以后，方正言清了清嗓子：“当年，当年那场意外，是个人层面上的失误造成的，你不能一杆子把老鼠和老虎都打死啊。”

“要真是个人才，走正常招考程序能进不来？”任行冷眼看着他。

方正言：“术业有专攻，我们招录那一套程序年代也有点久了，也有不太适用的时候，知变通还是要有的嘛。”继续苦口婆心：“有些同志在某些方面能力超群，某些方面弱一些也是能理解的，一点机会不给这不是浪费人才吗……”

眼看又要开启长篇大论了，任行有些颇不耐烦地说道：“连走招考渠道过通不过的人，能是什么人才？您这直接把人推给我算什么事儿？这人什么来头还能让您给走后门？”

方正言：“什么走后门，说这么难听，人是我在陆军的老领导推的，还是特种兵。”方正言瞧他似有松口的迹象，赶忙简要介绍了那新人的情况，至于那边是陆军某上将的家属，指定要来他们局，定点要求刑侦队这些信息就暂时隐去了，免得又惹这小子反感。

“体能肯定能过，就是公考方面可能有点问题。”兵和警是两套系统，除非有重大立功，特别优秀的，否则从兵转警都需要通过公务员考试，这是规矩，当然某些后门手段也不是没有。

“就公考那点难度还过不了？还有为啥不在军队里待着，非得来咱局里？莫不是犯什么错误了来我们这儿养老吧？”任行刻薄地扯了下嘴皮，“再说局里这么多部门，您随便给他找个部门安排个闲职成了，来我们刑侦队要是把人累坏了算谁的？”

这小子果然不好糊弄，但方正言也没有多少耐心跟他掰扯，打算来硬的了：“哪那么多有的没的瞎猜想，特种兵还够不着你任队长的标准是吧？那您要不看看我够不够格？把你小子惯坏了是吧，还随便安排，咱国家哪这么多资源可浪费。”

“叮铃铃…”桌上电话响了。

方局看了一眼号码，不打算继续跟任行纠缠，大手一挥：“行了，人就去你们刑侦队，下周人来报到。”说完就摆摆手让任行退下了。

任行：……

任行叼着根烟沉着脸回到办公室，和刑队技术欧阳可凑在一起说话的柯铭见他回来脸色不妙，对着欧阳可挤挤眼：看这脸色，似乎交涉不太顺利啊，莫不是这次连老大也要吃瘪了？

欧阳可：我哪知道啊！大佬的心思谁吃得准啊！

俩人无声交流地非常默契。

柯铭给任行接了杯茶，觑着队长的脸色，犹豫着怎么旁敲侧击一下，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任行抬头看她杵在那儿，问道：“又怎么了？”

柯铭带着点小心翼翼：“老大，方局咋说？那个，我需要提前收拾个工位出来吗？”

“你这么期待关系户进来？”任行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阴阳道：“你亲戚？”

旁边欧阳可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但碰上任行那黑脸，怕他火力转移到自己身上，赶忙捂住嘴，往自己工位上缩了。

柯铭现在就是后悔，为啥就这么想不开多嘴往枪口上撞呢。

“不是不是，我跟老大的思想保持高度一致，下班了我先走了啊！”说完柯铭就溜了，还顺带了一个欧阳可。

任行看着他俩仓皇而逃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次看来方局是来真的了，不然也轻易不会揭他伤疤，话说到这份上了，再纠缠就太不懂事儿了。

算了，先忍俩月，到时候找个茬退货。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发现自己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抗拒了，果然时间是可以治愈一切啊，当初撕心裂肺的疼，现在提起来痛感似乎也已经淡了许多，任行自嘲地咧开嘴角苦笑了一下。

周六一大早，还是酷夏的天，任行好不容易有个没急事的周末，本打算睡到天荒地老，不料天刚破晓的时候就被门铃吵醒，他听见了但并不想起来，打算躺尸让门外的人识趣离开。

就在门铃第五次响起的时候，任行终于掀开了被子，窝着一肚子的起床气拽开了门，瞪着门外搅人清梦没素质的“客人”。

来人比他高一点儿，大概得有一米八五的个儿，看着挺年轻，说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也行，说他二十五六也行，一身运动装束，就着不太明亮的光线看，也能感觉出来身材保持不错，是个平常任队见了也能夸赞一番的体型。

但现在的任行的脑子里只有周公，只想继续他那未完的梦，什么体型都不管用。

“啊，您好，我是昨天刚搬过来，以后住您隔壁的邻居。”来人脸上挂着明亮的笑容，似乎在向四周散发着清晨阳光的味道，但如此也照不亮任队糊黑的脸。

所以呢？这就是你大清早吵醒我的理由？任行觉得自己的头更炸了。

“你好。”任行面无表情地说完后嘭地把门关上了。

就在他把自己扔回床上之后，门铃又开始响了。

“操！”任行忍无可忍地再度起身。

“我说这位大哥，你看下现在几点？有你这么一大早的把人吵醒，就为了跟新邻居打个招呼的吗？”任行在努力压制着怒气，尽量保持礼貌冷静。

“实在不好意思，不是故意打扰您，是我的猫好像跑你家去了，我能进去把它带走吗？”年轻人带着些许歉意说道。

“我这没猫，你上别处找去吧。”说着又要关门。

年轻人抬起手肘抵住要关上的门，急道：“有的有的，刚从我阳台那边跳过去了。”

任行主卧的阳台确实和隔壁离得不远，弹跳力好一点的猫确实有可能借着点窗沿跳过来。

尽管主观上想把这不懂事的小子踹出去，但任行还是不情愿地把他让进了屋。

“不用换鞋，”任行带他走过客厅，“要是没在，我就把你从阳台扔下去。”任行回头给了他一个恶狠狠的微笑。

发现这位邻居像一个新入领地的猫，正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家，听了他的威胁，抱歉地笑着摸了摸鼻子。

任行刚拉开主卧的落地窗，就发现一团灰白色的东西从他眼前蹿了过去，从镂空的阳台护栏跳下去了！

邻居急忙越过他，探着头往阳台下看，发现他的猫跳到了他们两家之间正中的窗沿上，这猫被吓得肾上腺素飙升，跳到了一个回不来的地方，此时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又害怕地叫唤了起来。

看到猫暂时没事，那男子松了口气，笑着说：“看来我不用被扔下去了。”

任行翻了个白眼：“你还是先想想怎么把它捞回来吧。”

男子观察了一下两个阳台间的距离和猫所在的位置，转身往外走：“你等我一下。”

过了一会，他出现在任行对面的自家阳台上，手上拿着一截绳子，把一截扔给任行，自己把另一头绑在靠墙端的阳台护栏上。

任行明白了他想干什么，于是在自家阳台上系好绳子。

只见那邻居又回屋拿了别的东西，一套高空作业安全装置和一个小布袋，在他准备扣上滑动器的时候，任行说：“你先别动，我来吧。”

他们两家住四楼，还是有点高度，虽然看着这新邻居是有点底子，但任行摸不准，他也习惯了在危险面前冲锋在前，下意识便说出了这句话。

邻居冲他一笑：“没事，它有点认生，我来就好了”。

只见他装好了滑动器，穿好护具，翻到护栏外，单手抓着滑动器沿着绳子滑动，到接近小猫的时候用右腿抵住墙壁停下，用布袋把小猫套住，再缓缓滑行到另一边。

任行从他手里接过猫放在一边，想伸手拉他一把的时候，发现这哥们轻轻松松就翻身上来了。

“身手不错。”任行简单地评价道。

“谢谢！”又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不要钱似的。

……有这么开心吗？

周末眨眼就过，不过这对任行这种把市局当家的人来说，周不周末的也没什么所谓，反正周末除了能多睡几个小时，其他没什么两样。

周一又是照常地堵，任行到市局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十几分钟，眼看着准时到已经无望，他还顺路在楼下买了一大袋早餐，反正也不差这几分钟了。这人的毛病就是可以让他晚睡，但早起是不可能的，清晨一刻值千金。

把早餐分给那帮嗷嗷待哺的队友，任行刚坐下，“大内总管”刑侦支队副队长陆新瑶就走近他办公室：“你咋才来，专挑方局找你的时候迟到，赶紧去他办公室，上周说来的那新人也在。”说完陆新瑶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早上吃了没？自己拿。”一指桌上的早餐，说完任行自顾打开了一袋包子，慢悠悠地开始吃早餐，还打开手机新闻边看边吃。见陆新瑶还在看着他，“我先吃个早餐，吃完我就去。”

花了平常两倍的时间吃完早餐，任行盯着还没看完的新闻，一步一挪地往局长办公室走去。

他举起的手还没碰到门板，局长办公室的门就从里面开了，看到来开门的人的脸，任行觉得自己被刚吃下去的早餐噎住了。

“你？”竟是那个周末大早来他家抓猫，打扰他睡觉的年轻邻居。

任行探头往里面看了一圈，除了方正言没别人了，这小子就是那个关系户？

“任队早。”那人欠了一下身子，把他让进去，脸上还是一样的笑容得体，阳光灿烂。

任行眯了一下眼睛，这小子看到他可是一点也不意外啊，这是在周末的时候就认出他了吧？

任行带着满腹狐疑进了局长办公室。

方正言招呼他俩坐下，按往常是要就着任行的散漫作风教育一番，但今天当着新下属的面，还是打算先给他树立个温良可靠的领导形象，便暂时没追究任行迟到的事情。

方正言看任行并未表现出强烈的反感或不悦，稍微放下了心：“这是上周跟你说的刑侦队新成员，萧杭，资料老冯上周给你了，都看过了吧？”

“唔，看…看了。”反正觉得关系户不可能待多久，材料送达就被他放进杂纸堆了，他才不想为这种事情浪费时间。

“行，那以后人就归你管了，以身作则的表率带好队。”方正言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脸色对萧杭道：“小萧啊，以后就在咱局里好好干，有啥要求跟叔直说别客气，这里条件虽然可能不必上你们部队，但刑侦队也是很能锻炼人的，有问题多请教你们队长和其他队员。”

“好的，方叔，我记住了。”又是一个明亮的笑容。

“好，好，好孩子。”真是礼貌懂事的孩子，方正言觉得他一笑整间办公室都亮堂了。

任行越来越觉得这小年轻不简单，表面看着人畜无害，内里简直就是个小狐狸，当着方局的面当然不好问什么，他决定换个地方：“那行，方局，我们还得开例会，我带他下去顺便认识一下老队员。”

说完他给了萧杭见面以来的第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

一路无语，任行把人领回队长办公室，坐下后翘着二郎腿开始看萧杭的入职材料，萧杭倒也不着急，乖乖地站在桌旁，先把办公室打量了一番。

这队长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也就像在一间大办公室给他抠出来这么一点地儿，算起来连二十平米都不够，放了张办公桌，一个资料柜，一台饮水机，还有几个绿植花盆，靠近饮水机的那两盆看着已经被茶水淹浸得已经奄奄一息了。

办公室的门他们刚才进来的时候也是大开着，看着应该是常年不关的，时不时有同事进来接水，队长办公室同时兼任茶水间功能。

他被一路带回这小办公室的时候横穿了刑侦队的办公区，倒是感受到了许多异样的目光，有新奇的，看热闹的，也有不屑的，看来是个有趣的地方呢，萧杭想。

“为什么想做警察？”任行冷不丁地发问，抬起头看着他。

萧杭脱口而出：“报告任队，为人民服务！”

任行：“实话！别在这儿给我瞎扯淡！”

萧杭摆出一副极真诚的表情：“我从小梦想就是当警察，真的，小时候警匪电影看多了，天天幻想自己是个思维敏捷，无所不能的神探，后来因为家里原因去了部队，现在算是重新实现儿时梦想。”

“为什么要进刑侦队？”或者说，你有什么企图？

萧杭咧嘴一笑：“因为刑侦队能破案啊，我在部队是侦察兵，转行当警察也是专业对口。”

“你周末的时候就认出我了吧？为什么当时没说明？”

“因为任队您也没问啊，”萧杭一脸无辜，“而且，材料我上周就提交了，您也收到了，应该不算有所隐瞒吧？”

确实，但凡任队能瞄一眼，就不会毫无警觉。

“好，行，理由充分，那么搬到我家隔壁和我做邻居这个事实，你该不会告诉我是巧合吧？”任行挑眉看着他，看这孙子还能怎么狡辩。

那哪儿能啊，我可没这么好运气，打听你地址我可花了不少功夫，萧杭心说。

但这只能是强行巧合：“那当然……”

这时，陆新瑶从外面走了进来，看着任行一副审问嫌疑人的架势，瞪了他一眼，“干啥呢这是，把你那乌鸡眼收一收，在这吓唬谁呢。”

接着转向萧杭和颜悦色地说：“小萧，没事啊，他就没睡醒，起床气呢，不用理他。”

萧杭一咧嘴：“任队也只是照例问问，没关系的，谢谢陆副队。”

刚说完外边办公室传来一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