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叫早电话响起时,布里奥妮正躺在沙发上读那本《百年孤独》。
她并不适应这种名为“时差”的东西,因此天还没亮就醒了——这几天她想刻意避开魔法,安安心心做一个麻瓜,也就不去想着借助魔法的力量让自己睡得更好。她已经习惯了睡得很少了,因此这一点困倦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
看了几个小时,已经看了三分之一了,布里奥妮有些不舍地放下书,打算约隔壁的杰弗逊一起吃早饭——早饭结束之后,就是签售会了,这个让布里奥妮紧张不已的东西。
杰弗逊同样早早醒了,只不过他并没有窝在房间里,反而是拿了泳衣去酒店的户外泳池里游了一圈,又享受了一会儿加州的明媚阳光,这才姗姗来迟。他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淌水,浴袍底下露出一截相当苍白的小腿,显然和这里的其他客人截然不同。
布里奥妮等待杰弗逊的时候,又拿出自己的笔记本。这上面写了一些她为签售会潜在问题准备的回答,其实都是很基础的问题,但是布里奥妮还是下意识地看着,她总觉得只有准备好一切自己才算安心。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逐渐成为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和她的随机应变能力是此消彼长的。
早餐的开端是一杯浓郁的馥芮白。布里奥妮随意拿了点面包和培根,其实并没有什么像样的胃口,并且异常沉默,显得忧心忡忡。
“你不需要这么紧张——主持人的问题已经准备过了,现场的观众并不会问什么过分的,别太担心了。”杰弗逊经过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运动,这会儿胃口大开,正在大快朵颐。在他眼里,布里奥妮的精神状态并不很好——就跟她日常一样糟糕。他尽管对这种糟糕习以为常,但仍然会纳闷,他不明白这个声名赫赫、腰缠万贯的作家,还有什么事情好担忧的。
“我明白,只不过我还是想做到最好。”
“最好?世界上没有最好这种东西。”
“读者们来一趟不容易,我希望自己不要辜负他们。”
“真不敢相信你是这么想的。”杰弗逊喝了口拿铁,囫囵地把豆子塞进嘴里。“真够无私的,但其实没有必要,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你只要把写书时候的真实感受说出来就好了——”
“我只是觉得,除了我之外,似乎没有人能够详细讲述那个故事了。我需要把回忆变成一种切实可行的叙述,给回忆以美感和实感,这就是我写整本书的时候,想得最多的事情,阿德里安小姐。”布里奥妮放下话筒,又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瑞秋·阿德里安的手划过主持稿的某一行,又看向台下的观众。签售会的对话环节已经进入尾声,现场人头攒动,但却相当安静;她这个时候,需要把问题交给底下的读者们,挑选一个读者来询问。
她的目光划过一张张面孔,最终停留在一个背着帆布包的年轻女生身上——她看上去很文弱,眼神也很温柔,看着并不像会问什么出格问题的。这么想着,瑞秋·阿德里安念出了属于自己的台词,“下面,我把话筒交给底下的读者们,看看他们有什么问题想问泰利斯女士的。”
“你在你的序言中说,这本小说是你身边发生的事情,以你的方式写进了小说里。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念头的,又是怎样把这个故事以这种方式写出来的?因为通过翻阅当年的报纸,我们知道一开始的版本结局并没有现在的《赎罪》这样残忍。相反,它停止在了最完美的时刻,让所有人以为这是一个有缺憾、但是结局美好的爱情故事。”
布里奥妮预料过。
在她决定开签售会的时候,她就决定把自己血淋淋的伤疤揭下来了。所有的提问最终都会变成残忍的匕首,扎进她的胸膛中,让她不得不对外吐露自己的不堪。她以往总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过去的肮脏没有被展露出来,她就可以自欺欺人地把这一切当作是一种幻觉;她把当年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割裂开,来认可现在的自己,并否认当初那个邪恶的人是自己。
但是自欺欺人到此为止了。
“在罗比和塞西莉娅死亡的消息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就反复思考这件事情,但当时我并没有想过要把它写出来,我只是放任自己陷入这样的痛苦。写出《赎罪》却并没有经过太多的心理建设,它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我处在一种巨大的激愤与痛苦当中的时候,无意识地把它写完了。以至于我后来,当我试图修饰这本书的时候,我发现剧情的精妙程度超乎我的想象。那种感觉像是,被某种神灵附体了。”
布里奥妮喝了一口水,“而第二个问题很简单,我一开始写的版本就是现在这一版,只不过当时我的编辑杰弗逊·斯坦蒂先生阻止了我。他认为一个毫无背景、毫无名气的小说家,不应该试图写悲剧。但是悲剧并不是一种选择,这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我认为这本书只有以悲剧结尾才会让读者震撼。”
更重要的是,这种悲剧的虚实,更像是一种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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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底下听了很久,你讲的很精彩,布里奥妮。”奥黛丽递给她一杯咖啡。
布里奥妮疲惫了一天了,中午的午饭是一顿简单的三明治,这会儿她急需一些像样的正餐来慰藉她的心灵。“晚上吃牛排是吗?”
“嗯。”奥黛丽走到停车场,打开车门,“我带你过去。”
“签售会的确有些疲惫,但是能跟这么多人见面、聊天,我的大脑还是很兴奋的。”布里奥妮喝了一口咖啡,絮絮叨叨着。
“我要跟你说件事。”奥黛丽忽然说道,她的神情相当严肃,让布里奥妮一时间有些不习惯。
“你说。”
“之前你拜托我去调查《恋人·春》的事情,我现在有点眉目了。”奥黛丽说着,一边把车窗关起来。“这件事情涉及的人很多,要查起来有些困难。”
布里奥妮怔愣了一下。
“最主要的原因是,虽然你跟我说《恋人·春》被卖到美国了,但是从我这里并没有得到任何流通到市场上的消息。”奥黛丽低声说着,“这并不应该,因为东海岸所有的码头都被我们掌控着。”
“所以其实,这幅画并没有被所谓的‘美国商人’购买,而是继续留在欧洲大陆了,是吗?”布里奥妮很快推测到这一点。
事情变得离奇起来。
一个弥天大谎,为此要除掉赝作的制造者,究竟是图什么呢?
“我也推测到了这一步,而再次之后的追查,花费了好一番工夫——因为欧洲其实并不是我的主场,我只能依靠一些残存的人脉,把一些碎片化的消息拼在一起。”
布里奥妮的思绪瞬息万变。
无数种可能性在她的头脑里运转,像是某种压缩又爆炸的气体。她沉默着,奥黛丽也沉默着,汽车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布里奥妮,我认为这东西在某一个国王手里。”
“英国的吗?”
“不,应该不是。”奥黛丽摇了摇头,“我收到的用词是国王。”
国王——
和国王做交易,并且如此胆大地骗了过去,证明他们有极大的信心能够摆平这件事——更重要的是,即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布里奥妮就连马歇尔这种卖官鬻爵的人都对付不了。
“所以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布里奥妮靠在椅背上,眼神逐渐飘忽,“我无能为力,只能忍气吞声。”
这是一种相当纠结、相当拧巴的状态。
布里奥妮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只算是半个人格。无论是勇气还是尊严,智慧还是努力,一切都只做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则彻底沉溺于怯懦、自卑、随波逐流与迷信中。她拥有澎湃的反抗的精神,却又禁锢在某种强大又不愿逃脱的规则当中,理所应当地成为奴隶。布里奥妮心想,这么看来,她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起码我们知道了谁是敌人,不是吗?”
布里奥妮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
奥黛丽侧头看了她一眼,随即转换了话题。“今天有个读者问你,下一本书打算写什么——你是怎么回答的?”看到布里奥妮好奇地看了过来,她才解释道,“那会儿我去了后台,没有听见。”
“下一本书啊,下一本书我想写一本更宏大的小说。《赎罪》相对来说是一本短小的小说,我对它其实并没有保佑太大的期待;但是下一本,我决定写长篇。”
“写的是你的故事吗,泰利斯女士?”坐在最前排的男生举手问道。
他席地而坐,牛仔裤洗的泛白了,上面泼溅了几滴油彩。
布里奥妮深思几秒,“其实我觉得,所有作者写书,总会有一些影子写的是自己。”她并不否认男生的提问,“而这一点也许在我身上更加明显。世界上只有我才能够彻底了解自己的想法,能够准确分析出各种情感的动机,因此我笔下的所有人物的情感活动,或多或少都有我的影子。”
“泰利斯女士,你认为作为作家最重要的是什么?”男生接着问。
显然,他持续的发言让其他人有些不满。
“我并不觉得我有资格在对这个职业指手画脚。但是如果硬要说的话,我认为是行动,写起来,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布里奥妮笑了笑,“你的任何缺点、偏好,都必须要通过实践才能暴露。”
“所以,布里奥妮,我很期待你的下一部作品。你有没有什么大纲,我想先读一读。”奥黛丽问道。
布里奥妮托腮,“我打算写的长篇小说,结局还没有想好,或许你过几年就能看到了。”
“这也过了太久了吧。”
“是啊,得等很久才行。”
布里奥妮呢喃着。
她打算把和汤姆·里德尔斗争的故事写成书,但是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故事。并且,结局从现在的角度看,并不是确认的,布里奥妮也没有信心能活到这场战争结束。格林德沃那次,她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冷漠的看客;但是这一次,她被卷入斗争漩涡的正中央,连挣脱出去的可能性都没有,窒息又绝望。
“但是说实话,我不想再读悲剧了。你的悲剧写起来有一种绝望的残忍感,我说不出哪一个瞬间是悲剧的开端,因此挽回悲剧的可能性也就荡然无存了。”奥黛丽深深地叹口气,“这一次是以死亡作为结局,但是下一次,我不好说你会写出什么样的残忍结局。我害怕了。”
“是吗,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吗?”
“我不清楚。”
布里奥妮沉思片刻,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天才的想法,“如果我写两种结局呢?都放在一本书里,让读者来选择。”
汽车停在斑马线前,天色渐深,奥黛丽把太阳镜从鼻子上取了下来,放回眼镜盒里。
“坏主意。”她摇了摇头,“我不喜欢看到这样的内容。”
“或者,我把结局交给人物自己。”布里奥妮说道,“和大仲马一样,我有时候真的觉得,笔下的人物是真实存活的,他们出现了自己的意识,只是借用我的身体演绎了出来。”
“所以,你的新书,你演绎得出来吗?”
布里奥妮的笑脸逐渐变淡了。
“我认为大魔王会消失,但是与此同时,他手下的双面间谍同样也会死去。死因:信任与怀疑。”
这种理所应当的结局,已经在她的大脑里推演无数次了。
布里奥妮想,这大概是属于自己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