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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境的挽歌 第1章 第 1 章

作者:荒草游乐园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7-04 17:09:40 来源:文学城

她正做着一个冗长的梦,面前是一尊高耸的佛像,周身披着金箔,她拼命仰着头,也望不见佛祖的眼睛。

色无常,受无常,想无常,诸行无常,识无常;色无我,受无我,想无我,诸行无我,识无我。一切行无常,一切法无我。

睁开眼,身边是空的,枕上还留有一丝缥缈的烟气,只觉得出了一身的汗,又像是仍在梦中。

木门“吱嘎”一声,从外面推开。阳光顺着门缝溜进来,软纱织就的帷幔透过来星星点点的光,门复又掩上了。她微微眯了眼,听进来的妇人和缓地笑道:“姑娘醒了。”

“妈妈。”她坐起身,寻着踢落在床边的木屐,昨天倒不觉得这床有多高,现在伸下脚去,竟够不着。脚趾间的丹蔻剥落了,显得脏兮兮的,却另有种不完美的美感。

那妇人托着一尺见方的竹编托盘,走到她面前,熟练地撑开纱笼,金黄色的裙在微曦的晨光中,透明的一般。

“先生一早就走了,吩咐不必叫你。”妇人抬起她的胳膊,往胸上缠绕柔软的白棉布。做活的人手劲大,她喘不上气,“嘶”了一声,自己悄悄扯了扯,想到昨夜伴着缠绵的细雨,他嬉笑着埋怨,怎么如此小,一只手倒能托两只,便不耐道:“松点吧,今日又不出门。”

妇人果然放松了一点,对她身上那些斑驳的红印子视若无睹,她本来偏着头,不去看妇人的脸,这会儿见妇人一点异色都无,反倒怪自己没用。

待她穿好,早有其他女人进屋洒扫,开了竹楼的窗,能看见不远处的大金塔,想必刚才半醒间听见的诵经声,是寺里的僧侣在做早课。

坐在镜前,妇人给她梳头。乌黑的长发盘在头上,挽着高高的髻,绕着一丝不乱的鬓角包上彩布。水桶里盛着新摘的鲜花,红的,粉的,黄的。纱笼是金的,上衣配了浅浅的鹅黄色长袖衫,只好搭配粉色的花。长长的花茎剪下来,复又丢回水桶。

“多好看啊。”妇人扶她站起来,满心喜悦地打量她。这里的女人没有姓,有的连名字都没有。她只知道妈妈有三个孩子,大女儿死了,如果还活着,也是你这么大了。妈妈从前常念叨这句话,近两年尤其少了。后面的话她也翻来覆去听过不知多少遍,“托姑娘的福,从前给庄子里的人洗衣服,洗得手都坏了,后来,先生把姑娘带回来,交到我身边,佛祖保佑,姑娘没病没灾长到如今……”

“妈妈,先生去哪儿了?”她问。

妇人捂着嘴笑:“这怎么能知道呢?先生没有告诉姑娘?”

她不答,推开门,竹楼下养的两只绿孔雀正喝水,扑簌簌得开了屏,一扇黑眼睛缀在墨绿的孔雀毛上,齐刷刷地瞪着她。

下了二楼,是他平日读书消遣的地方。大方桌子上晾着昨日写的毛笔字,无非是些吉祥话,写给那些不通诗书的地方军阀。

时间已经晚了,妇人叫厨房送了菜,立在一旁给她添水。门边探出一个脑袋,躲闪着,簪在头上红艳艳的花扑棱棱的像一片早霞,见她在,踮着脚蹭进来。

妇人瞅见女人,正色道:“姑娘正吃饭呢,姨娘有事一会儿再说。”

兰是老先生在此地的陪侍,年龄和先生相仿,不知为何没有和老先生一道回去。留在这里不伦不类的,被安排在庄园西侧的小竹楼里。

“哎哟,别的日子,先生在,更见不上云哥儿一面。”那女人瘦长的脸,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这里并不曾缺了她的生活用度,她也不看谁的脸色,大喇喇地走到桌边,从随身的小布包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拆开,又是一个白色的信封,“想请云哥儿给读一读。”

是女儿来的信。每年总有那么一两封。她本就不饿,示意妇人收了没吃完的酸炒粉,又要了两杯咖啡,姨娘咧着嘴,呲出两边的大牙,“要么说,还是云哥儿懂事,不怨先生喜欢你。”

“我的那杯要多多的奶。”她说,姨娘虽吃穿不穷,但要人采了咖啡豆磨成粉,再配牛奶日日这么喝,却也做不到。

只是先生喜欢这种话,她一向只当耳旁风。拆了信封,不过巴掌大的一块素麻纸,前头是一模一样的祝语,母亲大人安好,她清了清嗓子往下读,山里下了雨,庄稼收成不大好,突然顿了一下,那女人只顾着把黄糖加到眼前那个小白瓷杯里,没留意,她便跳过后面那句,结尾还是求佛祖保佑等等,读完了,重新折好信,塞到信封里,交还到女人手里。

女人“啧啧”抿了两口黑乎乎的浓咖啡,忙搁下杯子,把信重又用油纸包好,塞到小包里,双手合十拜了个佛道:“姑娘千寿万福。”她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不便多留,怎奈咖啡是刚煮的,又不好一口饮下。不时抬头看着妇人的脸色,与滚烫的咖啡不同,妇人脸上结了层冷霜。

她叹了口气,明知是要避讳的举动,缓缓道:“杜兰慢些喝吧。”

女人得了意,翘起腿晃着那双脚,把咖啡啧得更响了些:“好云哥儿,也怪了,这东西这么苦,怎么就叫人这么馋呢。”

她不答,也轻轻抿了一口,念着他平时爱喝的也只有茶,却又不好做主把这里的咖啡都送了女人。

“姑娘也跟了先生两年,要杜兰说,也得早点抱个小子……”

妇人从她手里拽过白瓷杯,拦住她没说完的话:“姨娘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女人讪讪地掏出手绢,擦了嘴,哼了一声抬脚走了。她听见女人驱赶孔雀的声音,“去去去,没眼力见的畜生,别挡道。”

那骂声渐行渐远,渺渺得渐渐听不见了。她因喝了咖啡,精神起来,见妇人面色不虞招呼人收了饭菜,一张口又是教育她的话:“姑娘太心善,姨娘若真是好相与的人,老夫人也不至于出家。”

老夫人是他的母亲,也是老先生的原配,在几十里外的一间小庙代发修行。她从没见过老夫人,或者说,见过的。二层书房的大架子上,有一本薄薄的相簿,扉页就是他年少时,与父母的合影。

遗传自父亲的薄唇,看上去有些寡情。遗传自母亲的眼眸,却显得含情脉脉。这一组搭配在他棱角分明的方脸上,竟毫不违和。

“妈妈,”她打断妇人喋喋不休的教诲,“刚才在信里,小姐说,孩子死了。”

妇人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差点跌落了咖啡杯一套的白瓷小托盘,颤声道:“佛祖啊……”

她从怀里掏出黄色的手绢,没有眼泪,和那女人一样,擦了擦嘴角的奶沫子。远远的,诵经的声音又飘了进来。去年新年的时候,兰嫁到北方山里的女儿来信,说生了个男孩。兰喜得什么似的,上大金塔请了一尊小佛,摆在自己的竹楼里,日夜祈祷。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略过那件事,自己又能瞒多久。嫁出去的女儿,回不来。至于兰,她不记得兰有没有对他提过,要去北方探望女儿。想必一定会被拒绝,这么一想,她便为刚才的谎话放松下来。抬头望着妇人,那眼角似有晶莹的泪,不免嗤嗤笑了起来:“妈妈,叫人安排车,我想去看看我的阿泰。”

阿泰是她十一岁的时候收养的一头母象,如今已经长到了三米多高。她为它取了名,每日为它洗澡。阿泰的性格十分温顺,本来要被牵去做动物表演,只因她不愿意,便一直留在象园。

从此庄园的人都觉得她心善,但也是从那时起,她每日需要用四个小时,为他誊写庄园的日记账。

“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这是他的原话,“想要什么,就得用东西去换。”

这些年,她用那些劳动换来了两个老师,一个教英文,一个教算数。庄园的账务日益繁杂,但她仍雷打不动,只用四个小时完成。那些庞大的数字代表着金钱,就像自北向南的伊洛瓦底江,源源不断的水流入安达曼海。

宽广的江面在小轿车的一侧,平缓地流淌着。沿途的人带着好奇的目光看向这辆行驶中的车,她也好奇地看着他们。

阿泰驯服地跪在她身旁,佣人接了水放在那里。她拿起刷子和舀子,一面往它身上泼水,一面刷掉它背上沾染的泥渍。象惬意地扇动巨大的象耳,温热的风便铺面而来。她嘻嘻哈哈地泼水,知道自己是无忧无虑的,不论和谁相比。

大象是最有灵性的动物,阿泰自然也是。只见它把长长的象鼻伸到红色的塑料水桶里,吸了一鼻子水,转身对着她喷了一下。

力度很轻,她被浇成了落汤鸡。一旁牵象的人惶恐地跑过来,见她没恼,反倒开心地坐在泥坑里抚掌大笑,不免长舒了一口气。

小时候她常和阿泰这么玩,头一回水流的冲击力太强,她飞出去半米远,差点摔断了胳膊。他气得把牵象的人抽了一顿鞭子,终究没赶出象园。

现在阿泰的动作更迟缓了,肚子大大的隆着,那里面有一头小象,约莫在年底的时候降生。

洗澡、换衣服耽误了些时间。小轿车刚驶入大门,就听见会客厅的电话铃尖锐地响着。

她跳下车,风一样地奔跑着。纱笼太窄,迈不开步子,木屐又太滑,索性脱掉。草皮扎在脚心,痒痒的,又酥酥麻麻的。

“先生,”管家接起电话,“有什么吩咐。”

她大喘着气,奔入门厅,往会客厅冲过去,那里有一道门槛,妇人遥遥地喊:“当心跌跤……”

果然差点被绊倒,她撩起裙摆,大步跨了过去,在桌前撑住身体,听见电话那边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带两套换洗的衣服,一套西装,一套常服。”

管家见她灼灼的眼和狡黠的笑,仍恭敬地回复:“是。”

男人没有挂电话,她数着秒,听筒那边传来低沉的磁音:“云哥儿在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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