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方盛会期间,清伽比在莲华殿时还忙得脚不沾地。
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时时刻刻陪伴归笙,清伽直接连夜创了一种咒术,令寝屋中充满他的髓华,且每日清晨出门前,他都要再三叮嘱归笙不要离开寝屋半步。
白天,归笙基本见不到清伽的人影,但只要他一回来,便会不由分说将她抱起来灌输髓华,好像生怕再迟一些,髓华再少给一点,她就会原地死掉。
归笙:其实屋里的髓华够用了,真的。
但每每看着清伽唇色苍白的模样,她还是将这句话吞了下去。
嗯,如果抱着活生生的木头能让他安心的话,就让他抱吧。
好在后来,清伽也渐渐意识到归笙还没病入膏肓到这种程度,回来时总算不盲目地挥霍髓华了。
归笙为他节约髓华的行为感到高兴,并在某天清伽看文书时,心动地提议道:“你看这院子里的髓华这么充裕,晚上把我裹成蛹搂着也免了吧?我看隔间的那个浴池就很不错!我想试试一晚上泡在里头睡一觉……”
清伽却对这个提议不太高兴,幽怨地睨了她一眼,继续闷头苦读,假装没听到她的提议。
他不同意,归笙无法,只得心痒难耐地觊觎那间浴池。
那浴池需以髓华催动,清伽不在,她到底不敢拿这具破破烂烂的躯壳尝试。
但令归笙没有想到的是,她的愿望最终还是以一种奇奇怪怪的方式实现了。
这天,清伽回来时,归笙被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她急得直接跳了过去:“你这胳膊怎么了?!”
明明早上出门还好好的,这会儿他的左手手臂却缠满了雪白的绷带,以一种不自然的方式吊挂在胸前。
清伽不愿她担忧,试图轻描淡写地掩过:“摔了一跤,不妨事。”
归笙一语戳穿:“首先你会摔跤这个事情就存疑。”
清伽无辜地说:“我是两条腿的生物,偶尔左脚绊右脚不是很正常?”
归笙眉毛跳了跳,不待发作,又注意到什么,一把抓住清伽完好的右臂,把他的袖口往上一抹。
腕间空空如也。
归笙抬眼看他:“连咒珠也不见了,还说只是摔了一跤?你自己说过的,这东西相当于莲华殿灵侍的认证,丢了的话,你要挨罚的。”
清伽瞥了眼她抓住自己的手,面上的疲惫一扫而空,温声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罚过便能领到新的咒珠了……这里毕竟是中州域境内,少生是非。”
归笙气闷道:“所以你怎么会断了胳膊又丢了咒珠?该不会是有人暗杀……”
清伽笑道:“我没那么大脸面,真的只是当时人太多,场面太混乱,我要护着东丘的使者不被乱跑的北原来客撞飞,不知道被谁暗暗绊了一腿……不过根据气息,应该是哪个看我不顺眼的同僚吧。”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归笙就更气闷了:“你都快当上灵主了,他们怎么还敢这么欺负你?”
清伽眨了眨眼,一时没出声,目光奇异地瞧她。
随后,他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归笙瞪他,“你干嘛?”
清伽“扑哧”笑出来,捏她脸颊的手指越发肆无忌惮,曼声道:“嗯,就是,没见过你这么心疼我的样子……突然就感觉,这条手臂断得很值了呢。”
归笙憋了半天,没憋住,骂:“你有病吧!”
清伽如沐春风地道:“有病啊,手断了,你这不是看到了吗?”
见她真的要发怒了,他忙补救一句:“我真的没事,已经去老龟……咳,去医修前辈那里看过了。”
他从乾坤袋中掏出一个小盒子,往桌角一搁:“还抓了药,很快就会好的……对了。”
看到药盒,清伽蓦地想起什么,有些迟疑地看她:“可能需要你帮个忙。”
归笙指了指自己:“?”
这人鲜少露出这样为难的神色,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棘手之事。
能让这家伙都感到纠结的事……
思绪一岔,归笙惊恐地向后一缩:“这药方……该不会需要木头做药引吧?”
清伽:“……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语出惊人,他嘴角抽搐:“芳泽楼一事后出了许多新戒,其中有一条就是不得以任何形式拿灵怪做药引,我还要争当灵主呢,怎么会顶风犯案。”
“还有。”
他实在是郁愤难平,没忍住屈起指节,在这个气人的木头脑瓜上敲了一记。
清伽语气不善道:“我对你很差么?你竟然怀疑我会拿你做药引?”
那也确实是很不差。
归笙将一颗心揣回肚子里。
自知失言,她讪讪地爬回原处,讨好地牵住他的衣袖,殷勤发问:“是什么忙?”
清伽却不理她了,轻哼一声,端起木盒就走。
他背影萧瑟地道:“真是没良心,不用你帮忙了,我一个人怎么活都是活。”
归笙:“……”
糟糕,这回矫情的架势前所未有。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也对,一心要救的木头灵怪,疑似对他还心存一分提防,竟脱口而出会拿她去做药引,换位思考一下,她也会感到心寒。
归笙这边自我批评自己这张不经过大脑的快嘴,清伽那边其实并未生气,更谈不上心寒。
他之所以匆匆走掉,只是因为这个忙实在说不出口,于是佯作赌气地揭过。
一炷香后,一墙之隔。
清伽对着热气蒸腾的浴池,无奈地叹了口气。
本来清洁咒也能将就,但从医修处离开前,随行的山龟指着木盒里的两袋药粉,眉开眼笑地叮嘱他道:“你小子总算伤筋动骨了哦呵呵……而且伤得不轻呢!”
“瞧这干净利落的断面,踩断你胳膊的人绝对下肢力量极强,有点像北原的兽类魔族……总之你要想好得快些,不想吊着条手臂出现在祈灵祭典上,就老老实实地用这一袋子药浴吧。”
“光药浴也不够,记得在池子里把另一袋的药粉敷一敷,重塑筋骨用的,好得更快……什么?不方便?也对,你没有交好的同僚,没人帮你上药,真可怜哦呵呵……不过,你养的那个小木头不是跟过来了么?你让她帮你不就行了?”
将山龟幸灾乐祸的嘲笑抛诸脑后,清伽认命地拆掉绷带,将折掉的手臂搭上池边。
他自己看了眼,伤得是有些严重。
毕竟被两拨人折腾过,倒也正常。
一拨是他的灵侍同僚,知道他急着回来,提前布好了陷阱,他闪避不及,摔了个跟头,胳膊着地。
而另一拨……不,另一个,就是老龟口中疑似北原兽类魔族的那个,那人就是冲着他腕上咒珠来的,趁他摔在地上,一脚踩断他的手臂,偷完他的咒珠就跑了,连脸都没能看清。
五方盛会来者济济,也有专门混进来偷盗的窃贼,他当时就放弃了追找此人的念头。
就当是流年不利,时运不济吧。
清伽回想完,另一只手刚摸到药粉,便听到帘外响起一串异动。
他一怔,旋即了然。
“……”
清伽微微垂眸。
药池水面波光粼粼,映出他浮浮沉沉的眸光。
一如某些欲止难休的心思,再生波澜。
与此同时,一帘之隔。
归笙仰头瞪着天花板,悄无声息地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清伽走得太决绝,她特意隔了一炷香才过来,又怕他仍在气头上,走正门会被他轰出去,便取巧地从隔间的窗子翻了进来。
翻进窗时,她已在脑内演练好当场滑跪赔罪的一套流程。
结果好死不死,弄巧成拙,撞上了他在沐浴。
她总不能跪到浴池边,对着池子里不着寸缕的人赔罪吧。
那画面太不正经了,一点也没有诚意,就好像故意去捣乱似的。
待会再来吧。
归笙蹑手蹑脚地转身,正打算原路折返。
帘后却传来清伽柔和的声音:“来都来了,过来帮我上个药吧。”
归笙半个身子都麻了。
不知为何,这一声比他寻常的音色要柔上许多。
那幽微的尾音,活似一道细小的钩子抛来,含着濡湿的水汽,噙着馥郁的香息,勾住她的裙摆,缠住她的小腿,令她生生走不动道了。
归笙的内心挣扎不已,唾弃自己思想龌龊,又听清伽道:“放心,我穿了衣裳。”
唯一的顾虑烟消云散。
归笙一个箭步,掀帘走入:“来嘞……”
又如鞭抽陀螺般拧回身去,捂眼发出尖锐的爆鸣:“你这叫穿了衣裳?!”
身体是转过来了,眼睛也捂住了,然而方才那一幕香艳至极的画面还在脑内循环重演,不断挑拨着她脆弱的神经。
方才纱帘荡起的刹那,水雾氤氲间,浮出的美人乌发散若墨缎,只着一层轻薄的浴衣。
更糟糕的是,由于浴衣的褶痕被水流捋顺,紧贴玉石般白皙的躯体,衣物的遮蔽作用毁得彻底,勾勒与描摹的作用翩然显现。
薄薄的衣料间,透出肌理蒸红的绯色,与起伏有致的线条。
那股半遮半掩、欲说还休的劲头,比他直接光溜溜大剌剌地站那,还要来得勾魂摄魄得多。
鼻尖阵阵发热,归笙双手捂鼻,苦不堪言。
这人怎么回事?穿成那样都敢叫她进去?!
无声崩溃间,小腿陡然一阵湿烫,惊得归笙险些跳起来。
是清伽指尖撩了点水,洒向她的脚踝。
归笙惊愕道:“……你干嘛?”
清伽伏上池边,据理力争:“我这是药浴,当然要穿得薄一些啊?穿厚了的话,药材全喂了衣裳,我还浴个什么劲?”
“罢了。”
见她背影僵硬,仍是不肯回头,清伽低落地道:“你勉强的话,就算了。”
归笙一滞。
水声潺潺,她听出清伽在药池中转过了身。
随即,温淡的、无欲无求的、万念俱灰的嗓音,自药池中幽幽飘来:“没人帮我上药,我就自己将就上呗,这么多年都是这么将就过来的……药洒了也没关系,伤好不了也没关系,反正,大不了就这么吊着手臂在祈灵祭典上露面呗……好在我那些同僚本就看不惯我,一直把我当作笑柄,丢不丢人,出不出丑的,也就不重要了……”
归笙:“……”
归笙深深吸了口气。
默念三遍作词版清心咒,归笙捂住鼻子,四大皆空地转过身。
清伽仍是背对着她,有晶莹的水珠顺着他潮漉的发丝滑落,若隐若现的肩线微微绷着,显出一丝清丽的倔强。
归笙绷不住了:到底在装什么啊!
归笙认输了,无力吐槽地走过去,在药池边蹲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那倔强的肩膀:“好了好了,胳膊伸出来,我给你上药。”
“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她另一手把药粉取过来,“还装可怜。”
“哗啦”一声,清伽转身,怒目而视:“我怎么就一大把年纪了?”
美人虽仍有嗔容,但好歹是把胳膊递过来了。
归笙:“嗯嗯,你最年轻,你太年轻了,你是我见过最年轻的人。”
她捉住那只惨不忍睹的胳膊,一门心思替他上药,全程目不斜视。
到了最后收尾,无须动用两只手时,归笙便腾出其中一只,再度捂住口鼻。
清伽忍不住质问:“你怎么一直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我长得很差么?”
某些心思落空,他悻悻道:“你多看几眼也不吃亏吧。”
归笙气若游丝:“不是,我是感觉……”
清伽面色一白,拿开她的手。
满掌心的血。
归笙松了口气:幸好不只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
看来如今,这间充盈髓华的院子,也无法缓解这具滑向死亡的躯壳了。
她有预感,迟早有天,即便是清伽抱着她灌输髓华,这具灵怪的壳子也会血流不止。
到了那个时候,就是真正的无力回天吧。
只是不知道三百年前,初代灵主有没有来得及取来煌星木的木屑,为这只灵怪重塑身体。
在焚城之焰中,煌星木消逝时,初代灵主做出遗祸后世的举动时,这只木头灵怪如果没有死去的话,又会在哪里呢?
和之前几次的感受相仿,归笙的眼前阵阵发黑,手脚也僵木不已。
死亡应该就近似这种感觉吧……
反正这不是她自己的壳子,归笙心安理得体验了一把濒死的虚无感。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稍微恢复知觉,她已经置身于温热的池水中了。
后腰被屈起的膝腿抵住,手肘不由自主地撑住迎面的胸膛,她虽未睁眼,但能感受到自己整个人正以一个蜷缩的姿势,伏在清伽的身上。
归笙觉得这个姿势有点拥挤,遂掀开沾水的眼睫,还没来得及抗议,便有苦涩的药汁流入眼睛,涩得她嗷嗷叫出了声。
叫了没两声,脸颊便隔着巾帕,被一只手掌托住。
巾帕的一角覆上她的眼睑,将那药汁一点一点地轻柔拭去。
须臾,归笙眼睛清爽了。
然后她的脑子就不清爽了。
冲击眼球的诸多人体细节近在咫尺,无一不在宣告她方才目不斜视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归笙:“……”
归笙郁闷地发出一声叹息。
吐息洒到近在唇前的锁骨上,那肤色倏然更红。
身前的人僵了僵,将她往上托了托。
归笙没在意,只觉得太安静了,好无聊,想说点什么。
于是她道:“这下药池里泡着两个伤号了,会不会分掉你的药啊?”
这可真是没话找话。
但对面是清伽,他不会介意的,毕竟他也经常没话找话。
可是清伽还是不说话。
归笙奇怪,撑住他的肩,想要起身看看他怎么了。
嘴上不忘安慰道:“我感觉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
拢在她脊背上的手却一用力,将她按了回去:“再等一等。”
他如此强硬的时候并不多。
归笙明白,这一回是真的把他吓狠了。
于是她乖乖伏了回去。
归笙刚趴稳,就听清伽低声道:“若是能找到当时的那两个人……”
她歪头:“怎么,你想替我揍他们出气啊?”
清伽无言。
归笙眨了眨眼:“嗯,你想听实话吗?”
清伽:“……什么?”
他一听她这憋坏水的语气就知道没好话,但还是迁就地应声。
归笙于是由衷地道:“我觉得你打不过他们。”
清伽:“……”
他郁闷地低头,拿额头轻撞了她一下:“那就等我修炼个一两百年,迟早有天……”
归笙笑了一声,拈来他的一缎发尾玩:“你可别,我不要。”
她仰起脸,看着清伽,认真地道:“从小就有人教我,谁若是揍了我,我一定得亲自揍回来才算数,别人帮的都不够解气。”
清伽愣了愣,道:“你说得对。”
说是这么说,但他的眉头还是拧着,仍是遗憾不能为她出气。
归笙想了想,也觉得不能辜负他的这份好心。
说点什么能开解他呢?
有了。
“不过,你要是真想替我出气的话……”
归笙拿发尾挠了挠他的脸颊,以一种玩笑的口吻道:“等你修炼百年之后,帮我创造这个揍人的条件就好了。”
清伽:“好。”
他答得毫不迟疑,归笙微微一怔,心头无端闷堵。
她望着眼前神色郑重的人,依然分辨不清,这一句话究竟是谁在应答。
若是那位初代灵主……
他注定,等不到百年之后了。
……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五方盛会的进行也来到尾声。
回程之日,归笙望着传送阵中的一众灵侍,只觉胜利的曙光终于照耀在了她的脸上。
虽然整个五方盛会期间,她为保小命,全程足不出户,只能呆在髓华充盈的院子里,后期甚至只能呆在一间咒术加强的屋子里,但一道进入境中之境的清伽,这段时日见过的人声鼎沸的大场面恐怕不知凡几。
瞧把莲心消耗得,这会儿她只能看清三步范围之内的人了。
唯一奇怪的是,清伽似乎一直没有察觉异样。
归笙费解地旁观清伽和在她眼里已经变成一团人形白雾的灵祖交谈。
莫非是初代灵主的残魂中带有记忆,所以即便莲心无力呈现完整的画面,清伽也能通过记忆感知昔年人事物的全貌,因而不受影响么?
归笙想了一下就不想了。
毕竟这个倒霉莲华境里的疑点也不止这一个了。
事到如今,这些吊诡的疑问就全都随它们去吧。
对她来说,唯有尽快破出莲华境,继续启程寻找师母才是最重要的。
归笙默默祈祷——
赶紧再来一个大场面,一举将莲心击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