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清伽要出门,说是要处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清伽介绍道:“这件事是同时派给我和真诩两人的任务,算是倒数第二道考验吧。”
归笙观察他的神色:“看起来,你志在必得。”
清伽眨了眨眼:“因为真诩不可能做成这件事,甚至肯定会因为此事受到牵连。”
“因为这件事牵涉到的主要人物,一大部分是他家族里的人,另一小部分是他的那些小跟班,都是支持他登上灵主之位的助力,除非真诩的脑袋被门挤了,或是不想要灵主之位了,才会上赶着去得罪这些人。”
归笙摸摸下巴:“原来如此。”
临出门前,清伽蓦地想起什么,看着归笙,欲言又止。
“你能不能……变回原形?”
归笙试了一下,遗憾地道:“好像不太行。”
时至今日,她仍旧无法自如地在人形与原形之间切换。
而且最近,或许是清伽每天都搂着她睡觉,给她灌输髓华,她的人形还维持得更长了些。
归笙试探地问:“这事不方便我人形跟着吗?”
看出清伽的踌躇,她提议道:“那我就留在莲华殿里等你好了。”
虽然她很需要人多的场景来加剧境中之境的崩塌,但倘若她这回跟去添了乱,让清伽任务失败,错失灵主之位,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清伽一口回绝:“不行,你的身体状况不能离我太久。”
他俯身,将她领口处的系带系好,叮嘱道:“人形就人形吧……但到了地方,记得千万别乱跑,一定要跟紧了我。”
归笙道:“好。”
清伽顿了顿,没忍住,在她发顶揉了揉:“这么乖。”
半个时辰后,归笙随清伽来到的地方,是一座酒楼。
归笙顿了顿,几乎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正是她初来西漠当天,白鹤掌柜在高空中所指的那家风评不佳的酒楼。
三百年前,这家酒楼的外观比她当时看到的更为金碧辉煌。
走进楼内,根据示意牌可知,其内部分为前、中、后三层,供客人饮酒用餐的众多厢房在前,中段是一座露天的园林,最里层则为供人住宿的客栈,占地十分广大阔绰。
此时此刻,归笙和清伽正站在大堂的柜台旁,后者在和侍应交谈着什么。
归笙闲来无事,周遭吵嚷得又听不清他二人在讲什么,便四处张望起来。
大堂中人头攒动,但她还是一眼注意到角落里的一双人影。
那是一对男女,两身寻常行头,体貌皆不出挑,行为亦无甚特别。
硬要挑出惹眼之处的话,便是皆头戴帷帽,将两张面孔遮得严实。
二人相对而坐,不知在说些什么。
归笙看着看着,莫名想到抽光她髓华的,也是一对男女。
她知道自己的揣测毫无道理,毕竟在这大堂之中,诸如此类的男女少说也有十几对,且其中不乏比那二人打扮举止还要怪异的存在。
但归笙就是直觉不大对劲,迟迟无法从这双身影上挪开目光。
只见那二人聊着聊着,女人蓦地起身,绕过桌边,坐到了男人身侧,然后旁若无人地撩起了男人帷帽下的黑纱,将整张脸探了进去。
不一会儿,头颈辗转。
归笙:“……”
客堂中熙熙攘攘,近百张座席皆是爆满,鲜少有人注意到这一角落的火热场面。
正当那对男女忘我亲热之际,恰有风拂窗畔,吹起二人相叠的帽纱。
归笙瞬间定睛凝神,朝那边望得越发一瞬不眨。
就快看到脸了——
却在帽纱掀起的刹那,男人骤然一个抬眼,眸光似刃,厉摄而来。
归笙仓促地别开眼睛。
她面上若无其事,心脏却怦怦狂跳,撞得前肋一阵闷痛。
没和那男人视线相撞,但即便没被逮个偷窥现行,她也感知到男人的目光已经投向了这个方位,正在缓慢地巡睃着,似在寻找方才窥视的宵小。
那人的修为定然深不可测,仅仅一道目光,竟有千钧威慑。
好容易平复下来,男人也收回了视线,归笙又要悄悄地望过去,眼前却忽而白茫茫的一片。
是一截袖子遮住了她的眼睛。
随即,有微凉的手指托住她的脸颊,将她侧过去的脑袋掰了回来。
归笙抬头,四目相对。
清伽难得没有带笑,清隽的面容似覆了一层霜霾。
他口吻严肃:“看什么呢。”
归笙:“……”
这兴师问罪的口吻,仿佛她干了什么坏事似的……
归笙悻悻回呛:“你凶什么凶?我不能看吗?我又不是小孩子!那种事情我懂的啊。”
清伽瞬间软下了语气:“……我哪里凶了?只是再不提醒你,你眼睛就要贴到人家脸上去了。”
他软下来了,归笙就来劲了。
她气势汹汹地道:“你就是很凶啊!而且不止今天了,这段时日你对着我的时候,愁眉苦脸远多于眉开眼笑,好像有什么天大的事瞒着我似的!”
又瞥他一眼,故作哀戚地道:“该不会是你终于觉得救我很麻烦了吧?早说啊,我回去就收拾收拾,在你寝院的树底下把自己埋了,来年给你长一堆木头出来做木雕,也算是我力所能及的报答,不负我们相识一……唔?唔唔?!”
清伽听不下去了,从袖子里掏了块糖糕塞进她嘴里,无奈求饶:“别再乱说话伤我心了,我受不了,真要按你说的,你信不信我一头撞死在那些木头前。”
归笙:“……唔唔唔。”
她开个玩笑而已,他这就有点吓人了。
归笙气焰平息,嚼着糖糕,拨开清伽的袖子,再度望过去。
窗边却已空空如也。
那对男女不见了。
莫名的不安袭上心头,归笙当即吐出嘴里的糖糕,扭头就要提醒清伽近来要多多注意一对形迹可疑的男女。
却在张口的刹那,有一股无形的巨力毫无预兆地扼住她的咽喉,使她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归笙一惊,下意识以为自己又发病了,但她试探着咳了两声,发现自己发声如常,只是无法说出提醒清伽的字句。
归笙于是明白了。
三百年前,此情此景下的初代灵主没能发现这对形迹可疑的男女,那么此刻进入考验的清伽,自然也不能得到她的这一提示。
恐怕那对男女,也会是更改初代灵主后续人生轨迹的关键人物。
归笙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还在生气吗?”
归笙一怔,这才发觉,清伽正有些紧张地望着她。
向来漫不经心的人,此刻仿佛遇到苦手的难题,竟显出几分束手无策的踯躅来。
清伽望着她,诚恳地道:“对不起,我不该凶你,这段时间也不该用那种态度对待你。”
归笙知道是自己的那声叹气引起了误会,心软了软,道:“没有没有,我刚刚都是说笑的。”
为了彻底打消他的顾虑,归笙想了想,又补充了句:“你不仅救了我,还一直悉心照顾我,这么重的恩情,说实话,不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该计较啊。”
谁料,不说这句话还好,说完后,清伽的神色更加怪异了。
那近乎是一种被刺痛的僵滞。
“救你是我自愿的。”
半晌,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又低声补充:“你不必因此顾忌什么。”
归笙:“?”
归笙听得云里雾里,努力理解他的意思:“你是说……就算你救了我,我也可以同你计较?”
清伽:“对。”
顿了顿,又道:“如果我的任何举动让你不舒服了,你完全可以当面制止我,我绝对不会强迫你的。”
这话怎么越听越怪?
不舒服?制止?强迫?
他在说什么?
归笙一时摸不着头脑,却见酒楼里的伙计已经朝二人走了过来。
来不及多问了,她只能先稀里糊涂地点头道:“好吧,我知道了。”
又想了想,抬起手,屈指,在清伽额头轻敲了一记。
在他愣怔的目光中,归笙笑道:“计较完了,这茬揭过。”
“现在,一起去办正事吧。”
伙计带着二人出了大堂,穿过花草葳蕤的曲折回廊,人声渐消,香气渐浓。
那伙计忽然扭头,笑着问清伽道:“客官,是要单间呢,还是……”
那笑容莫名黏腻,暧昧的目光在清伽与归笙之间流连,意有所指。
清伽面不改色,从善如流地取出一袋钱币,抛进了那伙计怀中。
说是抛,实际更像是砸。
那伙计被砸得一个痛叫,怒容横生,却又在看到钱袋中的灿灿金光后,顿时点头哈腰地道谢。
清伽道:“多间,最好的位置。”
伙计忙不迭点头,嘴角都要咧到耳根:“是是是,小的这就为您安排!”
归笙听得一知半解,但看得出清伽提前做好了准备,那所谓的“单间多间”“最好的位置”,大抵是与此事有关的暗话,便也不再多想,遵照他出门前的叮嘱,全程充当一根微笑的木头。
伙计将二人引入一间等候的小茶厅,随即便按照清伽的吩咐,脚不沾地地着手去办了。
归笙看到桌案上有新鲜的桂花糕,手指刚动了动,便听清伽道:“不要乱动这楼里的东西,尤其是吃的喝的。”
归笙懂了,又瞄他神色,主动问道:“我看你纠结一路了,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是,”清伽道,“其实这次的事……”
陡然,门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清伽的话。
二人同时转头,就见茶厅的门被人一脚踹开,站在门槛处的却不是方才的伙计,而是一个半生不熟的人。
那人一袭和清伽如出一辙的素净白袍,料子却远比清伽的上乘,齐肩的黑发修整得无一根杂毛,好好的一张清秀的容颜,偏被无处不在的刻薄情态给毁了。
归笙诧异地道:“真诩?”
真诩看到归笙也在,显而易见地一愣。
随后,他转向清伽,眼中生出强烈鄙夷的同时,也暗含抓到对手破绽的兴奋:“你装得高风亮节,不还是带自己的灵怪来这种地方?”
“那根木头,”没管清伽的反应,真诩对归笙道,“你过来。”
他意味深长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小心被人给卖了,后悔都来不及。”
见归笙一脸莫名,真诩对自己判断愈发笃定,细长的眼尾挑得快要飞到鬓发里去:“果然,清伽没告诉你这楼里的事。”
他笑道:“也难怪,他敢告诉你吗,哈哈……只怕他一开口,你就明白他费尽心思地把你养在身边,揣的是何等下作的……”
“砰——”
突如其来的一声闷响。
四下震颤,归笙挥掉眼前四溅的灰尘,发现茶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一头雾水,走到断裂的窗棂旁,朝外望去。
只见下方的茵草地上,清伽与真诩二人一站一倒,真诩仰撑在地,满面怒容,清伽则背对着她,看不清神色。
归笙便也从窗口翻了出去,轻飘飘落到地上。
清伽听到了动静,却没回头。
真诩捂住被踹了一脚的心口,咳嗽不止,断断续续地骂:“你……自己都在做豢养灵怪的事情……还帮她化成个美貌少女……你怀的什么龌龊心思,昭然若揭……你又是怎么好意思追查此事……”
“咳咳……哈哈,你该不会是觉得,自己尚未对这只灵怪下手,就光明磊落,就和他们不一样了吧……骗骗这懵懂无知的木头可以,别把你自己也给骗了……不想让你的灵怪看到那些乌七八糟的画面,立刻识破你那肮脏的心思,你最好立刻带她回去!”
自以为说动了清伽,真诩撑起身,颐指气使地道:“不要再插手不该你管的事情了!这件事只有我能处理好!”
清伽寒声道:“你能怎么处理?来这里的不都是你的老熟人?你听到我来了,立刻登门找茬,为的不就是给他们腾出时间,让他们抓紧逃跑么?”
被说中心思,真诩怒喝道:“那你能有什么好法子?你舍弃原计划,提早孤身前来,除了凭借你的莲华境直接动手之外,我不信你还有更好的方法!你分明知道,把这件事情捂下去,抓不到证据无从追究,是最稳妥也是所有人都皆大欢喜的方式,只需要牺牲一些无关紧要的……”
清伽打断道:“有好法子,也不会告知你。”
真诩:“你……啊!”
清伽不再和他废话,放出一记困锁咒术将其撂倒,趁二人争执时偷偷溜到真诩身后的归笙紧随其后,搬来一大块石头把真诩稳稳压住。
她拍拍真诩的脸,狐假虎威道:“安静安静,你就在这里好好呆着,好好看着我们是怎么把事情处理好的吧!”
石头不算太大太重,不然归笙也搬不动,然而真诩受制于咒术,一动不能动,还是被压得脸色发青,听了她的话后,脸色更是发紫了。
归笙跑回来,拖着清伽快步离开,将真诩的嚎叫咒骂远远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