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望江楼归来后,云岫明显感觉府中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陆伯待她愈发恭敬,下人们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揣测。陆随那句“随我一同前往”赏花会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扩散,影响着将军府内的每一个人。
云岫心中警铃大作。她知道,这意味着陆随确实开始考虑她的“终身大事”了。这绝非她所愿。
她越发勤快地往药圃和书房跑,表面上是在钻研医书、打理草药,实则是为了避开与陆随不必要的碰面,同时加紧完善她的“跑路计划”。那套简易的蒸馏装置,在陈老好奇却不过多追问的帮助下,已悄悄在她的汀兰水榭后院搭建起来。几次试验后,倒也真提炼出些许带着薄荷清香的油脂,虽然纯度不高,但让她看到了希望。
这日,她正对着几本杂记和一份自己粗略绘制的大靖疆域图发呆,盘算着离开京城后去哪落脚比较安全隐蔽,春晓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走了进来。
“小姐,将军命人送来的。”春晓脸上带着喜色,“说是给小姐添置些东西,下月的赏花会正好用得上。”
云岫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套水蓝色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并一套配套的蓝宝石头面,流光溢彩,价值不菲。若是寻常闺秀,见到这般华美的衣饰,怕是早已欣喜不已。可云岫只看了一眼,便觉得那锦盒有千斤重,压得她心头沉甸甸的。
他这是在履行“家长”的责任,为家中即将及笄的女孩置办行头,以便在重要的社交场合亮相吗?
“收起来吧。”云岫合上锦盒,语气平淡。
春晓有些不解:“小姐不试试吗?这料子多好看呀!”
“不必了。”云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西沉的落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先收好。”
她需要的不是华服美饰,而是自由。可这份自由,在即将到来的及笄礼和那场寓意明显的赏花会面前,显得如此渺茫。
书房内,陆随听完陆伯关于府中日常的禀报,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东西送去了?她可还喜欢?”
陆伯恭敬回道:“回将军,已经送去了。云小姐……收下了。”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并未提及云岫看都没多看一眼就让他收起来的事。
陆随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他并非善于表达之人,更不懂如何与云岫这个年纪的女孩相处。赏花会在即,他只是觉得,她既寄居在他府中,他便有责任让她体面地出席,不至于被其他贵女比下去。至于那套头面,是陛下赏赐中的精品,他直觉那沉静的蓝色与她有些相称。
想起她那日提及海外异族时眼中闪动的灵慧光芒,再对比她平日里大多时候的安静顺从,陆随总觉得那乖巧之下,藏着些什么。或许,赏花会上,让她见见京中其他才俊,开阔眼界,也未必是坏事。他这个“长辈”,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些了。
这个念头让他微微蹙眉,心底某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适。
汀兰水榭内,云岫正对着一本《大靖律疏》发呆——这是她费了些心思才从陆随书房“借”出来的。她重点翻看了关于户籍、路引以及女子独立立户的条款,越看心越凉。
律法森严,对人口流动管控极严。没有路引,寸步难行。而没有家族依托的孤女想要独立立户,难如登天,需要里正、族老等多重担保,手续繁杂,且极易引人注目。
难道真要随便找个人嫁了,然后困在后院一生?还是等及笄后,被陆随以“长辈”之名安排一门他觉得“妥当”的婚事?
这两种可能都让她不寒而栗。
“不行,绝对不能坐以待毙!”云岫猛地合上律法书,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硬闯不行,那就只能智取。或许……可以利用一下即将到来的赏花会?既然躲不过,那就在那场名为赏花、实为相亲的宴会上,给自己塑造一个“不适合”早早婚配的形象?比如,表现得木讷无知些?或者对任何青年才俊都敬而远之?
可这样做,会不会惹恼陆随?毕竟他看起来是真心在为她“打算”。
另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沈述安。他那日说过,她可以去他名下的商行逛逛。沈家商行遍布各地,或许……那里能找到一些机会?比如,混入商队离开?
这个想法让她心跳加速。风险极大,但或许是唯一可行的路径。
她走到妆奁前,打开那个装着蓝宝石头面的锦盒,冰冷的宝石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光。
还有几个月。她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找到那条通往自由的路。赏花会,或许是她窥探机会、甚至制造机会的第一个战场。
夜色渐深,将军府一片寂静。只有汀兰水榭的灯火,亮至很晚。窗纸上映出少女伏案疾书的剪影,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提笔勾画,仿佛在精心策划着一场无人知晓的突围。
赏花会的日子转眼即至。
这一日,将军府门前车马备齐,云岫终究还是换上了那套水蓝色云锦裙。镜中的少女,云鬓轻挽,蓝宝石头面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眼间的沉静被华服勾勒出几分平日没有的明艳。春晓在一旁看得呆了,连声赞叹。云岫却只觉镜中人陌生得很,那华丽的衣裙像一层精致的铠甲,束缚着她渴望自由的灵魂。
陆随已在府门外等候,他今日未着戎装,一身玄色暗纹锦袍,少了几分战场杀伐之气,多了几分侯门勋贵的清贵冷峻。见到盛装而来的云岫,他目光微顿,似有一丝极快的惊艳掠过深潭般的眼眸,随即恢复平淡,只颔首道:“走吧。”
马车一路向皇城方向行去。车内气氛比往日更显凝滞。云岫垂眸端坐,心中反复推演着今日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以及应对之策。她打定主意,今日务必要低调再低调,最好能寻个角落安静待着,若能寻机与沈述安搭上话,探探商队的情况便是意外之喜。
皇家园林,碧波荡漾,奇花争妍。宴设于临水的敞轩及周围□□之中,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京中适龄的才俊贵女几乎齐聚于此,言笑晏晏间,目光流转,暗藏机锋。
陆随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众多目光。他位高权重,圣眷正浓,虽年龄偏大,却依旧是京中无数贵女及其家族眼中的乘龙快婿。只是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云岫跟在陆随身后半步的距离,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打量、好奇,甚至带着些许审视和轻蔑的目光。她这个突然出现在镇北将军身边的陌生女子,无疑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陆将军。”吏部尚书之女王小姐携几位贵女迎上前,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云岫,“这位妹妹瞧着面生,不知是……”
“故人之女,云岫,暂居府中。”陆随言简意赅,并未多作解释。
几位贵女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态度客气而疏离。云岫依礼回应,姿态谦逊,并不多言,完美扮演着一个安静、甚至有些拘谨的孤女角色。
很快,便有内侍前来,请陆随去陛下那边叙话。陆随离开前,看了云岫一眼,吩咐道:“自己随意走走,莫要走远。”
云岫心中暗喜,求之不得。她巴不得陆随快点离开,好让她有机会实施自己的“低调”计划。
她寻了一处靠近水边、花木掩映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目光放空地看着湖面,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云小姐。”一个略带尖细的女声响起。云岫抬头,见是永宁侯府的郡主,方才她与王小姐等人在一起,此刻正带着两个跟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云小姐独自在此,可是觉得无趣?也难怪,听闻云小姐自幼随父行医,怕是未曾见过这般场面吧?”
这话语中的轻视意味显而易见。周围几位注意到这边动静的公子小姐,也投来了看好戏的目光。
云岫心中叹气,麻烦果然来了。她正欲按照原计划,表现出几分怯懦和无措,将“上不得台面”的标签坐实。
一个温润平和的声音却适时插了进来:“郡主此言差矣。云小姐悬壶济世,见识未必不如我等困于京中一方天地之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谢知行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长衫,气质清雅,面带微笑,语气却不卑不亢。
永宁郡主脸色微变,显然对谢知行出面维护云岫感到意外和不满,但碍于谢知行的身份和声望,不便发作,只得冷哼一声,带着人悻悻离去。
云岫也没想到谢知行会帮她解围,起身微微一礼:“多谢谢公子。”
“云小姐不必多礼。”谢知行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那日慈济堂一别,没想到今日在此重逢。小姐近日可好?”
“劳公子挂心,一切都好。”云岫维持着礼貌而疏离的态度。
两人正说着话,另一边的□□上,陆随虽在与陛下和几位重臣交谈,目光却不时掠过云岫所在的方向。当他看到谢知行走向云岫,并与她交谈时,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谢知行……太子少师的高足,清流中的翘楚,他为何会与云岫相识?
沈述安不知何时晃到了陆随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摇着折扇低笑道:“看来,咱们云小姐倒是颇有人缘。谢家这位公子,眼光可是高得很呐。”
陆随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接话。心底却莫名升起一丝烦躁,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搅乱了倒影。
而云岫在与谢知行客套几句后,便寻了个借口脱身。她并未注意到远处陆随投来的视线,只觉得这赏花会着实无趣又累心。她悄悄退到更偏僻的一处紫藤花架下,揉了揉笑得有些发僵的脸颊,望着眼前喧闹的人群,心中逃离的念头愈发强烈。
必须尽快行动了。她暗下决心。华服美酒,才子佳人,这一切的繁华都与她无关。她的世界,不应该被困在这四方宫墙与后宅院落之中。
就在她出神之际,一个压低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云小姐似乎……对这赏花会并无兴趣?”
云岫心中一惊,猛地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