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华脚步迅捷,不多时便来到了城西“济世堂”药铺附近。
远远地,她就看到了那个站在街角、翘首以盼的熟悉身影。
躲在街对面廊柱后的小菊,也一眼认出了柳依依,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只探出半个脑袋紧张地观望。
柳依依穿着一身比在唐府时更显陈旧的布裙,发髻微乱,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看起来倒真有几分忧思过度的模样。
一见到李明华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街口,她眼中瞬间爆发出光彩。
她几乎是小跑着扑了过来,未语泪先流,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终于盼来了救星。
“女侠!您……您真的来了!依依就知道,您心地最是仁善,绝不会见死不救的!”
柳依依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凄楚,引得几个路过的行人侧目。
她甚至作势就要双膝跪地行大礼。
李明华眉头微蹙,在她膝盖将触未触地之际,迅速伸手虚扶住她的胳膊肘,力道不大却稳固,没让她真的跪下去。
李明华的目光平静如水,扫过柳依依布满泪痕的脸,又锐利地看向旁边的济世堂匾额。
她的语气公事公办,没有丝毫多余的动容:
“不必如此。你母亲病情如何?
是哪位大夫诊治?药方给我看看。”
她的声音清冷平稳,更像是在处理一桩寻常的求助事务,而非面对一个泪人儿的倾诉。
柳依依的哭声被这冷静的质问噎了一下,肩膀几不可查地一僵,似乎完全没料到李明华会是这种全然置身事外的反应。
她连忙用袖子抹了抹眼角,动作略显仓促。
然后才从袖中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双手微微颤抖地递过去:
“这、这是药方……是济世堂的王大夫开的……
他说,非‘血竭’不可,否则……
否则我娘她……怕是熬不过这个冬了……”
说着她又剧烈地哽咽起来,还抽空偷偷抬眼观察李明华的神色。
李明华接过药方,快速扫了一眼药方内容,纸张和印鉴确是济世堂的,上面也清晰地写着“血竭三钱”及用法。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看着柳依依,问话直接、冷静,没有丝毫迂回:
“‘血竭’价值不菲,即便是我,一时也难以筹措大量现银。
你此前在唐府所得工钱,加上离去时小姐所赠盘缠,数目应当不少,应能支撑寻常药石数月开销。
为何如此短促便耗尽?
为何偏偏只缺这一味珍稀药材?”
她的质问逻辑严密,句句戳在关键点上。
柳依依被问得脸色倏然一白,眼神慌乱地闪烁起来,不敢与李明华对视,支支吾道:
“……娘亲……娘亲这次病势来得凶猛,高热不退,之前……之前的钱都……都用在请城里几位名医轮番诊治,还有……还有抓那些吊命的贵重药材上了……
我东挪西凑,家底掏空,亲戚也借遍了……这‘血竭’实在是……实在是最后一味救命药,也是……也是压垮依依的最后一根稻草,无力承担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底气明显不足。
李明华不为所动,下一步提议更是出乎柳依依意料:
“既如此,你母亲现居何处?
带我前去探望病人。
亲眼所见,方知实情。”
她上前一步,姿态明确地表示立刻就要动身。
“啊?不……不必劳烦女侠了!”柳依依惊得后退了一小步,慌忙摆手,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家母……家母病重,形容枯槁,不便见客,而且……而且我们那住处实在简陋腌臜,又是在城西最……最杂乱的后巷里,实在不敢污了女侠的眼……”
她语无伦次地找着借口,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无妨。”李明华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迫人的气势,“确认病情,方能设法。
若病况确凿危急,我可设法寻药,或资助部分银钱购药;若有虚言……”
她顿了顿,虽未明说后果,但那清冷的目光直透人心,其中蕴含的凛然警示已让柳依依不寒而栗,后面的话不言自明。
柳依依彻底慌了神。
她精心准备的眼泪和说辞在李明华冷静如冰的层层盘问和实证要求下,土崩瓦解。
她哪里敢真带李明华回去?
她母亲确实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但离“非血竭不可”、“熬不过冬”还差得远。
这不过是她绞尽脑汁想出来、能再次接近李明华,甚至唤起她一丝怜悯旧情的借口罢了。
看着李明华那毫无破绽、如同审视公案般的脸庞,柳依依心底的绝望和恐慌如潮水般涌上。
“女侠……您……您是不信依依吗?”柳依依声音发颤。
她只能再次祭出眼泪攻势,试图以情动人,泪水汹涌而下,带着孤注一掷的悲哀,“依依若有半句虚言,愿遭天谴……”
“我信证据。”李明华的回答冷酷得像块千年的寒石,没有丝毫动摇。
她甚至感觉到袖中唐晓宁给她的那个装着月钱的小荷包似乎微微发烫,提醒着她院中那个翘首以盼、满心担忧的身影。
眼前柳依依的纠缠,让她心底的不耐和归意瞬间升腾。
“若无他事,我便回了。”李明华利落地一拱手,作势便要转身,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女侠留步!”柳依依见这最后一招也全然无效,心中那根弦彻底崩断。
她也顾不得矜持和算计,冲口而出,声音尖利略带破音:
“依依……依依对女侠之心,天地可鉴!并非仅仅为了药材!
依依只是……只是寻个由头,想再见女侠一面!
自从离开唐府,依依日夜思念,魂牵梦萦,只求能常伴女侠左右,哪怕为奴为婢,端茶倒水,也心甘情愿!求女侠怜……”
她一边哭喊着,一边情急之下竟伸出手,企图抓住李明华的衣袖一角。
李明华在她手指即将碰到衣料的瞬间,如同避开污秽般,身形微动,已然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衣袖纹丝未动。
柳依依的手抓了个空,僵在半空中,显得无比尴尬和绝望。
李明华清冷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不耐与疏离,眉头蹙得更紧。
“慎言。”李明华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明显的界限感。
“柳姑娘,请自重。旧事已了,各安天命。莫要自误。”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律,彻底断绝了柳依依所有的念想。
“你的心思,用错了地方。”
李明华的目光越过泪流满面、呆若木鸡的柳依依,扫了一眼不远处躲在廊柱后、正捂着嘴、眼睛瞪得溜圆的小菊,示意她跟上。
随即,她不再看柳依依一眼,仿佛她只是路边一块不起眼的顽石,转身便走。
步伐比来时更快,青色衣衫在萧瑟的秋风中卷起一道利落的弧线,她心无旁骛,心思早已飞回那个有着温暖阳光和某个焦躁又娇憨身影的小院。
那里,才是她此刻唯一想去也牵挂的地方。
小菊被李明华那最后冰冷的一眼看得一个激灵,赶紧从柱子后面跳出来,小跑着跟上李明华迅疾的步伐。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柳依依还僵在原地,保持着伸手欲抓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彻底抽走了魂魄,只剩下惨白的绝望和难以置信。
秋风卷起地上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她身边,更添几分凄凉。
小菊缩了缩脖子,不敢再看,加快脚步紧追前面那道挺拔而决绝的背影而去,心有余悸地想着:
李姑娘刚才那样子……好吓人!
不过,她走得可真快,好像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赶着回去……
大概是因为小姐在等吧?
李明华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泪流满面的柳依依,眼神里没有厌恶,也没有被赤诚表白的感动,只有近乎残忍的清明。
“柳姑娘,”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穿透一切的冷静。
“我救你,是出于道义;
唐府收留你,是出于仁善。
你我之间,恩情已清,两不相欠。
至于其他,”她极其轻微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绝无可能。望你珍重自身,勿再执着。”
说完,她不再看柳依依瞬间惨白如纸、仿佛被抽空所有血色的脸,也忽略了她眼中彻底破碎的绝望光芒。
柳依依僵在原地,如同秋风中一尊即将碎裂的瓷偶,看着那毫不回头的青衣身影融入街角人流,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冻成了冰碴。
最后一丝微渺的希望也彻底灰飞烟灭了。
原来,无论她用什么方法,耍什么心机,抛下多少尊严,女侠的心,都像一块深埋地底、万年不化的寒铁,永远也捂不热。
而另一边,唐府那小小的院落里,唐晓宁几乎成了热锅上那只疯狂打转的蚂蚁焦躁具象化。
“怎么还不回来!这都多久了!”她焦灼万分地在院子中央来回踱步。
细密的汗珠浸湿了额角碎发,目光像被牵扯着,每隔几息就不由自主地投向寂静的月洞门。
“是不是那个柳依依又耍什么不要脸的花样了?
抱着她的腿哭嚎不让她走?
还是干脆装晕倒、装病发,需要人抬回来?”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性极大,气得直跺脚,脚下的青石板都快被她磨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