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信。
“原谅我,分别几日就提笔给你写信。并不是出于对你我之间爱情和誓言的怀疑。思念与情感是锋利的剑,它把我刺伤:若放任不管,伤口要生出腐肉;知道鲜血会因拔剑的动作喷涌而出,我仍要这么做,因为如此我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艾伦写道,左手抚摸着詹姆斯留给她的匕首,银白色的刀刃能在太阳的照耀下折射出刺人双目的光,镶嵌的大颗红宝石让它拿在手里更沉几分。锋利的瓦钢划破艾伦的手指,写下的字迹被血珠染成殷红一片。艾伦不想停下书写去换纸,思绪在体内翻涌,除了从笔尖发泄没有别的出路,假使艾伦停下,它们会全盘侵占、奴役她。艾伦继续写了:
“我伏在家中的桌子上,给你写下这封信,用一只利林医生赠予我的笔,身旁是不剩几缕光亮的蜡烛。倘若有什么字迹模糊、语句颠倒的地方,你应该谅解我。
詹姆斯,我的爱人,我的牵挂,詹姆斯,短短几日我就有数不尽的话想同你讲。我不知该从何说起:我应当先过问你的伤口,它们此时不该是你的烦扰了,可一夜梦里我的肩在疼,我总疑心是对千里之外的你的感应,希望给你包扎的是城中最好的医者,他一定比我更懂得如何照顾病人,但我肯定,他不会饱含像我对你那样浓烈的爱意。
说到爱,詹姆,分离给了我比想象中还要大的痛苦,几乎毁了我。我看到药瓶、绷带,看到餐盘中的肉糜、青豆,看到诊疗室中的椅子、被褥,看到狂木酒馆显眼的招牌,甚至看到针线衣物、水井栅栏这些与你毫不相关的物品,我都要想到你。这世间的一切,凡存在的,无不引导我朝你的身影而去。我知道,你一定忍受着与我别无二致的、思念的煎熬。
别让我说这些苦恼的话了。我为你装点了爱的花园,在我的心里;当你凝望我的眼睛,你就可以看见——天使要为我们降下月桂枝的冠冕。爱如此闪耀,唯有爱,能给无望的路途点缀上美好的憧憬。昔日用目光、神情表达不清的爱意,这一刻用语言文字也表达不清!
我不该再写了;写了许多,我的心依旧是沉重的。除非我见到你,或是收到你的来信。你在为什么而奔波忙碌?我心爱的詹姆,请全部、毫无保留的与我分享吧!
爱你的,艾伦。”
艾伦重复起詹姆斯来之前的生活,她虽时常展露笑容,可最宝贵的心已经被詹姆斯带走了。夜里艾伦抚摸着匕首上的宝石入睡,仿佛那是她的戒指。
第二封信。
“我一直没收到你的信,我想是因为你没收到我的。我只敢这样想,得不到任何有关你的消息,让我害怕你是否伤口恶化、为疾病所困……”
艾伦抬手擦了刚落出眼眶的泪珠,笔沾了墨水:
“担心和忧虑让我写下这些话,绝不是什么诅咒……至于先前的信,我大可以复述一遍:爱与思念。”
短短几行字,艾伦不知念了几遍,最终她撕毁信纸,提笔重新写道:
“早晨我用清水洗完脸后,我的母亲问我:‘孩子,为什么你的面容甜蜜又忧愁?’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她。我总是在想你,我又照了镜子,发现想你时总是这般神情。可我不愿对无论哪个人提起你,哪怕那个人是我最值得依赖的母亲。
天气转凉,吃过早餐,我套上外衫才出门。去往医馆的途中,我与莉娅相伴——我曾和你提起她,如果你还记得的话——难得的好天气里,她要去溪边洗衣服。路上莉娅跟我讲了她订婚的种种事宜,她脸上泛起温柔的笑,恰如你在我脸上见过的那种。我也笑了,好在莉娅没有看出其中的苦涩。爱应该是如此的,有的人因它熠熠生辉,有的人因它日渐衰落,或者这是同一份爱情中的不同阶段,我不知该称其幸运,还是该道声遗憾。但是莉娅,她正热烈烂漫着,我衷心的祝福她。
与往常无数个日子一样,今日小镇也没什么大事发生,利林医生的医馆很是清闲。我懒倦起来,痴迷闲散、无人打扰的生活。我有空读医生收藏的书籍,可惜我没办法给你讲那是一本什么书,书里写了什么内容,因为上午过去,下午也过去,胡乱翻过去的几页书中,纵使我反复看了,没有一个字走进我的眼睛。我只能跟你讲,原来不用所爱之人在身旁,人也能够体会到爱的情绪。
二十多日来,我便过着这样的生活。而你呢?詹姆斯,我未能听得你的什么消息,但我想你的生活要比我忙碌丰富的多,不然为什么,你都没有空隙写几个字打发我,好让我安心。你的亲朋好友不自觉的引起我的嫉妒,他们不必花费什么心思力气,也简单的生活,就可以常常陪伴在你身边,分享你的喜悦和快乐;我也羡慕着你,詹姆斯,羡慕你轻而易举的掌握着我的幸福和梦,它们现在全逃离我的管束了。别把我的话当做怨怪,即便那是我的本意,我不愿你这么想。
镇上偶尔有骑马来的过路人,每当看到栓靠在酒馆门前的马匹,我都按捺不住,想请求马的主人捎我一段路;或自行解开缰绳,朝你所在的方向奔去……我如是想着,以至于到家时饭菜失尽余温——只有想你,时间才会过得快起来。我许愿时间跑得更快些,因为每当我忙碌于医馆和针线,太阳和月亮恍惚停止它们前进的脚步;我拼命的想你,它们才肯慢吞吞的挪动。我许愿日子过得快些,快到你来接我那一日,从那是起再慢下来。我不想从信中得知你的消息,让我亲眼见到你!让我亲耳听到你!
蜡烛早已燃尽,太阳都快升起,我没想到自己写了这么久,希望读这封信不会花费你太多时间,因那不是我希望的。
愿爱足够坚韧,不会抛我于悲惨的境地而不顾。
爱你的,艾伦。”
你沾着我的血,也沾着我的泪了。艾伦吹干信纸上的墨迹,还有上面的眼泪。
第三封信。
“我没等到你的来信,也没见到从从王城驰来的骏马。
我还出于什么需要给你写信呢?我还出于什么渴求给你写信呢?倘若你见到我的目光、我的神情、我的举动、我的困窘,你必定要为今日的我感到震惊。在我没有敞开心扉之时,我的生活平静如水,也不缺少没有苦痛的幸福;我把因你而产生的爱全然赠给了你,因我以为爱与你都当是纯洁坚定的。爱与你一同走在离我远去的路上,于是我的快乐和安宁也要追随你们了。我哭了好一阵子,但只能独自默默流泪——我的痛苦不能承载实体去到你身旁叫你知道,这使我更悲伤了。
我是爱的信徒,爱占有了我,绝不是你;我为爱抛弃了品德和操行,绝不是为你。所以你大可以拿我满盈的爱去做展示,和你金光闪闪的嘉奖以及战利品放在一起,和你曾经从无数眷恋着你的女人那里偷走的心放在一起,我知道那不是属于你的胜利。
男人没有得到,所以觉得分外美好;等他们缠绵过后许下诺言,就酝酿着如何摆脱麻烦。既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做出承诺,用冷冰冰的话驱赶走。无意指责,因为我是个轻易相信拥抱着自己的人在温情中说出任何话的、愚蠢之人。其实一早就该明白——哪怕是市井街角流传的故事中,也没有年轻的骑士选择与贫穷但爱恋的女子长相厮守的内容——何况如今我也不敢确定,我们之间的感情只有皮肉上的吸引。年轻的容貌就算在艳丽惊人,都比不上肥厚的土壤、金器加身。当我怀着决然的勇气去亲吻、幻想美好未来的同时,也曾料想过最坏的结局。没有遗产可以继承又失去贞洁的女子,除了被卖给年迈的鳏夫,用薄弱的子宫,在心惊胆战下孕育可能永不到来的子嗣;或是成为妓女,因色驰爱衰、又可能是感染伤病而亡。无意无愿去选择哪一种,两者能换来的日子和几枚银币,都是令人绝望的,不如用死亡来脱身,也好忘掉当日的一切。
身陷囹圄,我却还分精力悲观的恨你怨你,明知这些文字同我一样,与你见面的希望渺茫,匕首仍时时紧握于我手中;只待相见那日,刀锋又会刺进谁的喉咙?谁的鲜血涌出?谁的泪涌出?
我品尝铁锈与苦水的滋味。”
艾伦把信塞进信封,回想其中的内容,她没托付给传信人,最终将信藏在床垫底下。
最后一封信。
“我喝了七日清水,祈求上帝的宽恕和庇护,可上帝不听我的祷告了;寻求谁的帮助都是白费力气,如此可怜,我能寄托希望的只有你了。我不贪恋金银珠宝,也不再寻求最恳切、令人满意的答复,承认自己输给你的伎俩和手段,甘愿做一个等你救济的流浪之人。
我不明白你的心了,詹姆斯,我如此惶恐的发现,我也不明白自己的了,我不得不给你写信……事情轻而易举的被你引导,我表示屈从,这难到是你希望的吗?我原以为,在我们之间,只有爱与不爱两种处境,但我错了,就像对于你的每一次选择,我都犯了错,你的行为让我感到难堪。如果你不爱我了,或从来没爱过我,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的说明,难道知道有一个人为你无望的等待,会让你感到骄傲愉悦?
我说服自己,不再想你,不再写信给你烦扰,可我做不到——不单单上因为爱,新的连接在我们之间产生,是更为珍贵可爱的东西。我在此献上一切恳求你,连同我所剩不多的尊严,全部放在你的怀中、放在你的脚下,不要嫌弃泪水打湿了它们;你可以肆意的品味我的无助软弱,把玩我微薄的力量,观赏我模糊的恐惧,——请你卸下一点骄傲,出于鄙夷和怜悯给我回音吧,别让生命在幸福与不幸之间遭受撕扯和折磨……”
詹姆斯离开两月有余,两封信件寄去,几封或完整、或断断续续的手稿被艾伦藏匿着。一直没有回音——不必说他许诺过的信件,一条口信、一句问候也全都没有。失去所爱不是最痛苦的,眼下艾伦有更大的麻烦。镇上的人也许还不知道自己的丑闻,艾伦想,但猜想若是真的,被发现是迟早的事。艾伦惴惴不安,她的心受到错误爱情的诋毁,她的肉身承受不公平的惩罚,而詹姆斯,可能对她的不安焦虑视而不见,也可能拿它们作为自己众多乐趣中的一部分。艾伦不敢出门、不敢去利林医生那里帮忙、不敢同妇人多做交谈,因此白天是痛苦的;艾伦夜不能寐,被生理和精神上的痛苦摧残,因此夜晚是痛苦的。
一开始,艾伦只跟母亲说自己病了,病的厉害,她每日神色恹恹,这种话倒是很能令人相信。终于有一日,当艾伦又经了一天的折磨,忍不住扑进母亲的怀里。等艾伦把所有的经过和猜测一一诉说,得到的不是歇斯底里地怒骂,而是母亲心疼的眼神和一句句:“哦,艾伦。”
艾伦问母亲,当自己在她身体中时,是不是也带给她那么多的疼痛。
“我要怎么答复你才好。”玛利亚说:“我也不知道。”
那天过后,玛利亚也开始对众人诉说艾伦病了,病的厉害。艾伦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帮母亲干一点针线活,就是不止的落泪和写信。
艾伦一直写到眼泪流干,手指握不住笔。巨大的痛苦从四处袭来,要把她绞杀,她方知那个亲吻的代价。
未动笔的回应。
詹姆斯看着身旁的公主,她的尊贵、优雅、美丽是无人能及的;而他,他需要给露易丝的爱和尊重远不用比给王座上的人多。一两年过去后,甚至不用那么长时间,权利和子嗣会成为二人全部的羁绊。
而艾伦,詹姆斯清楚,困居于木屋内、用劣质墨水在微弱月光下给他写信的艾伦,远没有此刻他幻想中的美好。当他离开赫林镇,穿过森林,回到王城,艾伦对他的魔法渐渐失散了。詹姆斯仍打算将艾伦接到身旁。这算爱吗?詹姆斯问自己,或许见到艾伦的那一刻,这事才有答案。信中爱意累叠宣泄,詹姆斯失神的空档盘算如何回应。
数十道菜依次摆放在长桌上,露易丝用了一点羊小排,她更在意杯中的葡萄酒:“我希望婚礼上的酒要比这个更甜美香醇。”
意识到詹姆斯的心不在焉,露易丝转过头来问:“麋鹿肉不符合你的口味吗,詹姆?”
“不,我的公主。”詹姆斯脱下眼中冰冷的盔甲,温柔的回答道:“这正是我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