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泠当然没有去海外,但真的快走到入海口。
她们跑太快,老爹派来的人追不上,只好雇佣各地帮派在码头上找人。
万一真的出海,一来一去至少小半年。
帮派做事粗鲁,缪泠以为他们来抓人。
帮派成员各个长得凶神恶煞,拦着大船不让靠岸,拿着画像一个一个比对。
“小姐,我们也互换衣服吧!”清荷吓得颤抖。
她没有太多经验,唯一能想到可借鉴的案例就是那对互换衣服的主仆,这样就可以保护小姐吧!
缪泠也被吓得不轻,真的要哭了。母亲和表姐半昏迷,弟弟年幼,孙校尉又不在身边,此时特别无助。
那么多叛军不去抓,追着老弱妇孺不放算怎么回事!
诶,等等!
要么也是朝廷来抓人,江湖帮派凑什么热闹?
他们才不在乎谁做皇帝!
缪家这一行人都没什么特殊身份和价值,唯一关心他们、会兴师动众寻找他们的只有可能是家人!
尽管想清楚这一点,缪泠仍然不敢大意。
“清荷,这事儿只能交代给你了!”她郑重托付。
交代完毕之后,缪泠大着胆子走出去,一把夺走为首大汉手中的画像,骄横地说:“把我画得丑死了!”
大汉懵逼,抬手就要打,家丁冲过来筑起一道人墙。
“冲动什么呀!”缪泠骂道,“让你来找我,让你打人吗?”
大汉想了想,确实没有。
“挡着大船靠岸做什么呀?影响多坏!我是官家小姐,百姓知道了要骂我爹,骂我太爷爷的!万一在朝堂上被参一本,丢官了你负责呀?会不会办事?”
反正不管有没有道理,劈头盖脸一顿骂,先逼得把船靠岸再说。
等船靠岸,娘、表姐和弟弟就有机会混在人群中离开。
她一个人接触帮派探个究竟,弄清楚后再决定下一步安排。
大汉也不是傻的,问一句:“画像上还有三个人呢?”
缪泠坦坦荡荡反问一句:“谁告诉你,他们跟我在一起?”
诶?好像确实没有这么说,只说找到这四个人。
等缪泠弄清楚一切,气得想揍老爹,真见面了又只会哭唧唧。
“很吓人的好不好?”
她连看到军队都害怕,何况江湖草莽?
老爹却很高兴,说她将门虎女临危不乱,把娘亲和姐弟照顾得好。
“谁爱虎谁虎去!”缪泠骂骂咧咧。
她只想本本分分做个官小姐。
这是缪泠第一次赶上改朝换代,混乱得让人看不清前路,没头苍蝇似的失去方向。不知道什么是对,不知道什么是错,只知道努力活下来。
张星上位错了吗?梁帝确实很糟糕啊!
最糟糕的是,缪泠清楚的知道这种混乱往后只多不少。因为张星曾是一个被老爹天天挂在嘴上骂的混蛋,也许比梁帝强一点儿,但肯定也不是一个好皇帝。
张星登基后改国号为“尚”,年号“长春”。此后天下更乱,并且东南西北陆陆续续冒出来几十个皇帝。张星都能当皇帝,别人为什么不能?
有传言说是张星鼓动黑虎军造反,然后又出手平乱。这事儿越传越烈,天下势力不服张星的越来越多。
虽然举国上下不见得多么喜欢梁帝,但肯定更加不服张星这个窃国贼。
缪泠不知道传言真假,虽然她算得上是半个亲历者,但当时年纪太小,没办法带脑子分析。
这件事对她来说最大的影响就是,张星是在老爹任地登基,从此张星拿老爹当心腹,皇后不管啥宴会都要叫上她。
以前父亲做郡守时还好,被调回京城挂一个闲散官职之后,反而全家忙得不可开交。
京城人太多,应酬太多。
今天是……诶?哪个妃子办什么宴会来着?
缪泠打扮得花团锦簇,心不在焉地登上宫里派来的马车。
侯府还能缺一辆马车?怎么巴巴地派车来接呢?
缪泠越想越糊涂?
今天是个什么特殊日子?
「笃笃!」
好像是马车里面传来的声音。
缪泠到处翻看一下,车帘一晃,面前多了一个男子。
“阿姐,带我出去玩嘛!”
“缪从文,你不应该在学堂吗?”
“学堂不好玩!”缪从文稚气道。
他已经十三岁,智力发展却停留在五六年前。
缪泠特别自责,总觉得是那一年逃亡路上没照顾好,害弟弟得病。
也有可能是吓得。
不应该让他去码头,那么多遇难者的悲惨画面,小孩子哪经受得住。
当时缪从文面对尸体特别冷漠,她就应该发现不对劲的。
“好,带你去玩,但你不能离开阿姐,要时时刻刻保护阿姐哦!”
因为愧疚,她总是对缪从文宠得没边。
宫里的宴会大同小异,这一次连开胃菜和开场舞都和上一场宴会一模一样。
不一定是光禄寺和太常寺不用心,也有可能是因为只要改动一点点就会引起两场宴会主人的攀比心。
后宫,好麻烦的。
张星还特别热爱扩充后宫,更麻烦了。
缪泠总是喜欢在心里直呼皇帝名讳,她觉得能叫出皇帝的名字很好玩,好像掌握着皇帝什么秘密。
她对张星缺少敬畏,因为印象里改朝换代很容易,觉得这位皇帝迟早被拉下马。
“缪泠,过来。”皇后招呼她,她牵着缪从文,后面还跟着清荷。
拖家带口似的,像那一年逃亡。
“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安。”她嘴甜地打招呼。
毕竟张星如今还是皇帝,恭恭敬敬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位,何况皇后很宠爱她。
席面已经结束,留下来的宾客们三三两两地散落在花园各处。
皇后坐在这个凉亭,旁人便不能靠近。
得皇后传唤才能上前,行礼,叩拜。
宫里规矩好多好烦,缪从文一直没学会。
她拉着缪从文跪下,又行一遍礼,让缪从文跟着做。
“好啦!”等他们行礼差不多,皇后才笑着阻止,“从文这孩子我又不是不知道,起来吧!”
皇后很忙,既要盯着后宫,也要盯着各家内宅。她找缪泠当然不会只是闲聊,很快就开始说正事儿:“缪泠还没许人家吧!先头跟着缪侍郎在外这些年,倒是耽误了。”
耽误啥?她才刚行及笄礼。
但皇后这么说,她也不能反驳。
皇后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点鸳鸯谱,用姻缘线结一片牢固的巩固皇权的大网。
缪泠没有装傻,撒娇道:“娘娘多给我指几个小郎君好不好?我在这里边挑一挑,便觉得欢喜满足。”
“你呀!”见缪泠肯听安排皇后很开心,但佯装生气,“缪夫人还跟我犟,说你的婚事得信武侯点头。哼,拿信武侯堵我呢!”
“母亲心疼我嘛,为我特别能豁得出去,就像皇后娘娘爱九公主。”缪泠一句话就把皇后哄好了。
她真的很有应酬的天赋,嘴乖会说好话,让每个人都舒服。
不过,今天能聊得好,主要也是因为这事儿缪泠不在意。
不就是成亲嘛,是人就得成亲。
她到年纪了,也没有什么非嫁不可的心上人,所以随便是谁都行。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不给信武侯府添麻烦,不必为了这件小事开罪皇后。
若是信武侯府倒了,她还怎么快快乐乐做官小姐?
然而,当皇后说出下一句时,缪泠就反悔。
不是随便谁都行,成亲对象这种东西她很在意!
“卢国公的二公子,你可知道?”
震惊!摇头!真见鬼!
皇后继续说道:“他刚进京,卢国公夫人托我相看些京城名门闺秀。”
这就纯属放屁!
缪泠不懂天下大事,但也知道卢国公手下兵强马壮被张星忌惮,二公子这一趟进京相当于是来做人质。
皇后这是打算给二公子说门亲,置个府,从此扣在京城不让回。
老爹有官职、有家世、得圣宠,但无实权,女儿配二公子正好。
“他都那么大了,还没娶亲吗?”缪泠生气道,真是害人害己的家伙。
当年在码头相遇,二公子比自己高一个头,拳头有香瓜那么大,年纪一看就不小。
“你知道这位二公子?”皇后很快自问自答,“哦,是了,缪侍郎总夸这位二公子用兵如神。不过啊,也是行军打仗耽误了,至今未娶。”
应该是没人嫁吧!
又傻又呆,还暴力,谁要嫁啊!
“一会儿我喊他来跟前闲话几句,你就坐着看看是否合眼缘。”
流程安排得很好,但是皇后临时有事离开,据说是死了一位宫女。
张星昨天才跟这位宫女拉一拉小手,今天人就死了,于是大发雷霆。
后宫好麻烦的。
整座皇宫围着皇帝转,皇帝一怒,皇宫大乱。
宾客们能走的都走掉,以免遭受池鱼之殃。
缪泠却不能走,皇后交代她等一下相亲对象。
一位合格的官小姐,怎么能不听皇后的话?
于是,林晟被带过来的时候,就这样直接跟缪泠尴尬对望着。
如今男女大防没那么严谨,对望一眼也没什么,何况周围还有那么多宫女太监。
只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一场相亲,没有媒人居中介绍热场子,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开口。
“二公子,我们见过的。”缪泠主动提起。
眼前的少年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模样,所以,他应该也认不出她吧!
她不喜欢藏着掖着,假装不认识是一件很累的事。
不值得为他劳心劳力。
缪泠接着说:“就是陛下登基那几天,你落水之后非要我不顾百姓只专心捞你的随从。”
事儿是没错,但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也是真的不客气。
“啊、啊……”林晟显得很震惊。
很明确是震惊,不是不好意思。
“你、诶……”他竟然结巴。
缪泠条理清晰地安排着:“我们都跟皇后说不合适,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京城里像我这样待字闺中的女子有很多,只是要辛苦皇后娘娘再给你安排几场相亲。”
林晟终于从震惊中回神:“你不是顺王府三小姐吗?”
缪泠轻快道:“顺王府三小姐早已过世,你不在京城可能没注意。”
“我知道啊!”林晟有点儿生气,喝一口茶,然后把茶杯茶盖掼得叮当响。
缪泠何等聪明,很快反应过来,林晟这么多年一直误会。
他一直以为当年遇到的就是顺王府三小姐。而且三小姐过世,还挺让他伤心。
怎么会呢?
这件事不是很容易查证吗?
信是谁写的,送信的人哪来的?
更何况,孙校尉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就看着他一直误会?
“你不会是喜欢三小姐吧?”缪泠小心翼翼中带点儿幸灾乐祸,“你不会是这么多年一直心里想着她,所以没有成亲吧?”
林晟幽怨地看她一眼。
这眼神,好像缪从文被她抢走猪蹄时的样子。
缪从文太壮了,不能吃。
“我现在心情不好,改日登门拜访。”林晟说。
他还挺克制,不像当年那样活脱脱一个炮仗,一点就着。
也对,这一趟是来做人质,可不得夹着尾巴做人。
“我家大门不给你开。”说不清什么心理,缪泠就是跟他杠上。
唉!她明明不爱与人口角。
可能是因为他太不是人吧!
林晟很规矩地行礼,然后退出亭子。
他情绪不对,不跟缪泠斗嘴,怕说出让自己将来后悔的话。
缪泠叹一口气,可千万别是跟他成亲呀!这人非但一如既往地讨厌,还比原来更阴沉。
男人话多些可爱,最好像老爹那样心直口快。
缪泠多坐了会儿,确定林晟走远才步出亭子。
不想跟他并排走,不想跟他前后脚出现引人遐想,最好从此再无干系。
她的相亲局,必须剔除二公子。
没有特别想嫁给谁,但很明确自己不想嫁给谁。
缪从文一个人玩耍,正在跟一棵桃树杠上。树根被扒得松动,老太监语气不善地制止:“这御花园一草一木皆陛下所有,动一下是要挨板子的。二十板子打下去,屁股要打开花,不让上药,屁股就烂了。蛆虫在肉里钻来钻去,哎哟,烂屁股嘞!”
缪泠脚步轻,又有一些武功底子,老太监背对着没发现她靠近。
缪泠抬脚准确地踹在老太监屁股上:“狗东西,你要打谁的板子?”
嘿,敢欺负她弟弟!
她一向不打骂奴才,但是背地里对缪从文不敬的不是奴才,是狗东西!
“阿姐!”缪从文眼里含着两泡泪,被吓唬得不轻。
宫里的奴才惯爱拜高踩低,因为自己平常被欺负得狠,若是逮着机会能欺负主子,便加倍奉还。具体哪一个主子无所谓,主子都不是好东西。
皇宫里尤其盛产这种变态奴才,喜欢从欺负弱势主子的行为中获得快感。缪泠知道他们可怜,可绝不容许这种怨气波及缪从文。
像缪从文这样有智力缺陷的,最是容易成为变态报复的目标。
皇宫,好讨厌的。
“拿下!”
缪泠大喝一声,清荷便上去把太监按在地上。
老天保佑,她有个混球老爹,所以她怎么胡闹都行。
再胡闹也不会比老爹惹得麻烦更大。
皇后留了一个大宫女在这边照应,此时不得不上前阻止:“缪小姐,莫脏了您的手,这黑心的奴才自有皇后娘娘处置。”
缪泠:“那哪行?皇后贵人事多,把这茬忘了怎么办?”
她转头温柔地问弟弟:“想拔这棵树是吗?”
缪从文含泪点头。
“拔吧!”缪泠后退一步。
缪从文高兴了,抱着树干喊两声「嘿哈」,真的把一棵如腰粗的大树连根拔起。
树根扎得很深,好些大树根陆续被扯断,发出「啵啵啵」一串响。
“压在他腿上,轻轻的。”缪泠指挥着,“压在腿上不会死。”
不死,但会不会残废就不管了。
缪从文下手没个轻重,放手一拋让树干横在老太监屁股上。他快乐地喊着:“狗东西,打你屁股!”
缪泠满意了,伸手捂着弟弟的耳朵,温柔地说:“不听不听,狗奴才说过的话通通忘掉!”
因为老爹天天关起门来骂皇帝,缪泠从小对皇帝缺少敬畏,皇宫在她眼里更是一坨狗屎。
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就是敢。
“阿姐,我不哭了。”缪从文上前把大树搬开。
他知道自己力气大,别人搬不动。
“你就是狗东西,见了阿姐一句话都不敢说。”缪从文扮个鬼脸,“阿姐说过,若有人背着阿姐言行不一,那就是狗东西。”
缪泠牵着弟弟离开,轻轻地撂下狠话:“谁也不许扶,就在这里躺够一个时辰,不上药。”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一定不能跟林晟成亲。他是个质子,动辄得咎,不能做她的后盾。他还会连带着她变得束手束脚,不能如今日这般胡来。
刚想到这里,拐一个弯便看到林晟慌慌张张地迎面跑来,身边跟着当年一起落水的随从培忻。
当年相遇时培忻就已经成年,容貌没什么大变化,比较好认。
男随从怎么可以进御花园?
缪泠不安地更加紧紧牵着弟弟,脚下渐渐跑起来。
林晟没说话,只是擦身而过的时候拍拍她的肩,她就莫名其妙调转方向跟着林晟跑,越跑越心慌。
好像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喊打喊杀的声音。
这不是棒杀一个太监或宫女能弄出来的动静,更像是两军交战。
宫变?
肯定是了!
缪泠紧紧跟随,一步不敢落后。
林晟一直跑到一座荒废的宫殿才停下来,算一算距离和方向,应该是靠近仙齐院,一墙之隔是仁举院。再横穿过去,进入佑佳城,出宫的机会就多了。
“会泅水吗?”林晟问。
就算缪泠有一些拳脚功夫,也禁不住这么跑,何况边跑还要边分析形势,又耗体力又耗神。
她张了张嘴,暂时说不出话,便摇摇头作为回答。
清荷的情况稍好一些,问道:“二公子,可是叛军攻进来?”
林晟摇头:“不知道,反正打起来了。”
“陛下呢?”
“不知道。”
缪泠想说,什么都不知道瞎跑什么劲?一开口仍然气不顺,嗓子干疼似火烧,肺也疼,心也疼。
这时候有几个伶俐的宫女太监背着包袱往这儿聚集,看来大家都觉得这里是个不错的逃生通道。
他们谨慎地看着林晟和缪泠,确定他们自顾不暇而且身无长物值得抢劫之后决定互不为难,一语不发地往水池里跳。
“这里的水连接仁举院。”林晟解释,他以为缪泠看不懂眼前形势。
他们原计划从这里出宫吗?缪泠仍然说不出话,只能拍拍他的肩,再指一指水面。
你走,按原计划走。
培忻果断抓住最后一个落单的太监,手上一捏把人一只胳膊卸了,问道:“外面什么情形?”
太监疼得龇牙咧嘴:“奴才不知道哇!乌压压一片,已经杀到中宫。”
皇后住在流霞殿,大家习惯称为中宫。
事情发生时,皇帝正在流霞殿为了一个宫女大发雷霆。
“带头的人是谁?”培忻又问。
“奴才没看清,看甲胄不是京师的兵。”
林晟点点头,培忻便把人放了,顺手把胳膊接回去,道一声:“得罪!公公请自便!”
太监敢怒不敢言,嘿,晦气!
化悲愤为行动,一头扎进池子里。
皇宫,再见!
缪泠缓过来一些,哑着嗓子说:“二公子快走吧!”
不想欠他人情。
培忻机灵,马上接一句:“这么多人从这里出去容易被盯上,我们换条路。”
缪泠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怎么会这样轻易改主意?像培忻这样的人,必然一切都以林晟的安全为第一要务。他不是应该力劝林晟离开,甚至打晕带走吗?
“我没事,从文会保护我。”缪泠急得伸手推林晟。
他每多停留一刻,她就多欠一分人情。
真是的,跟着他瞎跑啥?御花园里找个花丛密林躲一躲就是。
“别怕!”林晟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肩,转身走向荒废宫殿的正屋。
窗户歪了,墙皮破了,残缺的家具上布满灰尘。
林晟拎起一把椅子抖一抖,勉强算是清除灰尘,等缪泠进门后便给她坐着。
他就清了一把椅子,只给她的。
把她安顿好之后,他就走到门口警戒着。
也可以说是避嫌。
青年男女共处一屋,影响不好。
培忻已经没了踪影,大概是去打探消息。
好长时间没有人再开口说话,远处的喊杀声不间断地传来,大门外偶尔有匆忙的脚步声经过。
这次又是谁想做皇帝?
分出胜负需要多久?
缪泠终于走近他:“你要进屋休息会儿吗?清荷可以换班警戒。”
“不用,我怕吓着你。”他说道。
“哈哈,我又不怕你。”她笑道。
“不是,是我心悦你。”他说。
缪泠很怂地后退一步。
她大概能感觉出来一些,但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肯定地表达出来。
“清荷!”林晟用下巴指一指脚下的位置,让清荷来换岗。然后拉着缪泠往屋内走,还把她按在原来的椅子上。
林晟没有椅子,便一屁股坐在缪泠面前的桌子上,比她高出半截身子,低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清荷,注意门口!”林晟说。
清荷站到位了,但全神贯注看着屋内俩人。
“哦。”清荷竟然很听指挥,乖乖转过身。
毕竟,不管二公子这人怎么样,此刻他说得是对的。
林晟怕自己太严肃,努力挤出一点儿笑意,柔声问道:“害羞吗?”
还不到害羞这一步,缪泠光顾着生气。
他竟然牵她的手,才见几面啊,就牵她的手,还牵得那么自然。
虽然从门口进来只有几步距离,手轻轻一牵就放开,但就是牵手了。
色胚!
林晟缓缓说道:“我原来去找过你,搜罗好多礼物,但到了京城才知道你……三小姐已经香消玉殒。你那么神气、健康、开朗、明艳,我从来没想过你会早逝,所以进京之前就没去多打听。”
他的声音有些压抑,似乎现在想起来还能感受到当初的心痛。
缪泠却没什么感觉,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林晟为素不相识的三小姐心痛,关她屁事,她又没死!
“你还跟小时候一样,眼睛里憋着坏,一脸没心没肺。”林晟轻快地笑起来,“我应该第一眼就认出你的,但我以为你死了,所以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不敢奢望还能见到你。”
“你才死了!”缪泠骂道。
“呵!”林晟继续保持笑容,心情还不错。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也不要跟我说这些话,很奇怪。”缪泠将没心没肺表现得淋漓尽致。
林晟竟然点点头同意:“嗯,你当时还小,想来许多事不记得。”
好像是被激起好胜心,缪泠呛一句:“谁不记得?最后我把你丢进牢里,哼,这辈子都没坐过牢吧!”
他是不是有病?
都把他关进牢里了,还能喜欢上她?
有什么值得喜欢?
“嗯,裴检也随我进京了,就是当初那个巡检使。跟你有关的东西,我都收集起来。裴检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会很高兴。你愿意见见他吗?”
林晟嗓音浑厚,他现在这样温柔地讲话,像是要把每个字压进她胸膛。
不是不好听,也不是讨厌,就是觉得胀胀得难受,已经装不下更多声音。接下来林晟又说了什么,缪泠真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先是忙着向后仰离他远一点,不够,又悄悄抬着小屁股把椅子一点一点挪开。
林晟脚尖一勾,把椅子踩死,把她先前悄摸摸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化为泡影。
椅子被拉得更近……
“你别说了!”缪泠莫名其妙就哭起来。
她觉得害怕,好像被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地包围。那是林晟的可贵的情意,但她不懂。
她哭得特别凶,一抽一抽得呼吸困难。林晟想帮她拍背顺气儿,又怕唐突了佳人,于是指尖一勾从她怀里拽出帕子递过去。
她需要帕子不会自己拿哦!
拍背是唐突,把手伸进怀里就没问题?
缪泠把他的一系列动作都看在眼里,觉得更想哭了。
她好像遇到一个疯子!
她试着拨乱反正:“我一没帮你捞到人,二没送你回去家,三还把你关进牢里,你不恨我就很好了,不要你感激的,喜欢更是不必。”
“不止是感激,心悦你。而且,你是唯一一个相信我是卢国公二公子的人。”林晟语不惊人死不休。
啊?这……
她确实相信的,但那可能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
呜呜呜,要哭死了!
真是天大的误会!
“我当时看你年纪小,想吓唬一下让你乖乖听话。人没吓住,事儿倒是办成了。”林晟有一些不好意思。
他当时的表现很糟糕吧!肯定不能讨她喜欢。
事后想弥补时,却得到她已经去世的噩耗。
缪泠表示半信半疑,觉得林晟是为自己当年的恶劣行径找借口。
为什么找借口?因为清楚缪泠有多讨厌他。
为什么不想被讨厌?因为在跟她相亲?
为什么要跟她相亲?卢国公总不至于赖上信武侯……缪泠百思不得其解。
培忻终于回来,还带回一些点心。
缪泠吃了几口,差点儿没噎着,嗓子干疼得更加难受。
林晟不由得半眯着眼,想着这要是自己娘子,就喂她喝一些口水。
一边想着一边骂自己猥琐,不自在地站起来:“我去找点儿解渴的。”
培忻摇摇头:“我们得离开了。皇宫侍卫还好,那些驻外的士兵一个个……贪得无厌,很快会摸到这边。”
他说「贪得无厌」的时候看了一眼缪泠,显然是顾忌她而临时换一个形容词。
“欺负宫人了吗?”缪泠直白地说。
她跟随老爹在地方上任这些年,经见过的叛军不知凡几,烧杀抢掠的流程都懂。
这些人攻进皇宫之后大概也是这副德行,把皇宫当作一座城池按老规矩蹂躏一遍。
“别怕!”林晟倾身向前,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把人半搂着安慰道,“不管谁做皇帝,都不会跟卢国公府过不去。把卢国公逼得起兵对皇帝没有好处,若是让另外七位国公觉得物伤其类而纷纷起兵自保,到时候这把龙椅也就跟一张破板凳无异。”
林晟自信,缪泠却嗤之以鼻。
一个质子,口气大得嘞!
“林晟,我们说点儿有用的。”缪泠站起来观察环境,不着痕迹地摆脱半搂抱状态,“等入夜了会更加危险,我们抓紧离开皇宫才是。”
现在两军对峙顾不上其他,他们还能偏安一隅。若等到有一方明确战败,战败方离开皇宫时那真是见男人就砍、见女人就抓、见钱财就拿。到时候谁管你卢国公卢国母,五官都看不清,分辨一个男女就是了。
总之,什么有用的资源都不会给获胜方留下。女人是一种生育资源,是新兵来源,一定要抢的。抢不走就杀,反正不能留给敌人。
什么都不留,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干净。
这些年那么些自封的皇帝来来去去,每一次战败对他们的后宫来说都是一场浩劫。
甚至有一位皇帝在战败时亲手杀死皇后和皇子,宫女太监更是无一幸免。
缪泠觉得这事儿张星也做得出来。
“嗯,入夜更加危险。”林晟没灵魂地重复一遍。
缪泠从他手掌心溜走了,现在掌心空落落的,不开心。
缪泠不喜欢他,他理解。
对她来说,他们只在五六年前匆匆见过一面,当时他的表现那么恶劣,会喜欢他才怪!
他是很优秀的,但是突然不知道该如何表现。
他总想亲近她,但是一靠近她便觉得整个身体都鼓噪起来,如此一来总是表现不好。
“我们去春日台。”林晟缓了缓,终于做出决定。
春日台有山有水,不是重点地区,没有机要设施,双方都不会在这里放重兵。
而且春日台不远,缪泠不会跑得太辛苦。
缪泠没意见,乖乖听安排。就像上一次遇到皇权交替时一样,她整个人是懵的,看不透迷雾,找不到方向。
老爹有主意,她听老爹的;林晟有主意,她听林晟的。
一行人正准备动身时,听到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然后是凄厉的哭喊声。
几个宫女太监跑进来,身后追着十几个士兵。
林晟和培忻配合默契,一个抱姐姐一个带弟弟,噌地一下飞上房梁。
清荷只能靠自己,她轻功没有那么好,屋梁又高,飞到一半便后继无力。幸好缪泠知道底细,抱住林晟的大腿然后让自己身体悬空挂着,这样清荷就能抓住她的脚踝借力。
林晟吓死,以为缪泠没坐稳,赶紧俯身双手穿过腋下把人拉上来。
这一拉很及时,把脚踝上挂着的清荷一起带上来。
清荷只差一点点力气,有这一带就足够飞上房梁。
这一番折腾动静不小,房梁上的灰尘和木屑扑簌簌往下掉。但是屋内情形更加激烈,相比之下这点儿动静便显得微不足道,没有引起注意。
首先是太监被杀害,长矛刺进胸口再拽出来,像厨娘锤肉馅儿,「滋啦滋啦」响。
看得出来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的士兵,杀过人,知道长矛从哪里刺进去不会被骨头卡住。
缪泠微微低头垂目,怕看得太清楚会忍不住惊叫。
她原是被林晟搂着咯吱窝提上来的,此时俩人面当面坐着,这一低头就好像主动撞进他怀里。
林晟一下子变得气息不稳,喘得像头牛。见鬼了,这算不算投怀送抱?
他能反抱回去吗?
士兵们杀完太监,下一步便是处置宫女。
有人急不可耐地脱裤子,缪泠眼角瞟一眼,在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两条粗壮的毛腿。
林晟终于出手,把身前的小脑袋轻轻推一推埋进自己肩窝。
别的男人的腿有什么好看?
要不要出手呢?林晟内心天人交战。
士兵要是真的提枪上阵,接下来的场面肯定血腥又暴力,给缪泠留下阴影怎么办?
若是她从此对这事儿厌恶怎么办?
吃亏的可就是他!
这位二公子,好像从来没想过缪泠的婚姻和未来有可能跟他没关系。他觉得自己找到缪泠,缪泠就是他的了。
现在还不是,迟早会是。
林晟往下仔细打量一眼,只有十几个士兵,品级不高,身手也就那样。
他和培忻联手肯定能赢,但恐怕引来更多士兵。
一位宫女被抓过来甩在桌子上,就是林晟刚刚坐过的桌子。
有一小块桌面被蹭得特别干净,士兵如果仔细观察,肯定很容易想到这屋内还藏着人。不过,士兵现在正上头,估计没心思想这些。
宫女嗷嗷地哭,剧烈地挣扎着。
士兵是抓着衣襟把人拽过来,往桌面上一扔的时候衣襟就被撕碎了。这会儿一挣扎,衣服更加敞开,身上几乎毫无遮挡。
“操!”士兵吐一口口水,就着口水的润滑揉揉捏捏。
极其恶心与凶残。
缪泠觉得特别难过,好像自己也随着宫女一起任由摆布。受辱的不只是一位宫女,她不是特例,在连年战火中受辱的有千千万万妇女。
女人享受不到任何战争带来的好处,她们甚至常常作为战利品中的一类。
如果不是遇到林晟,她也有可能遇到士兵,然后被压倒在满是灰尘的角落……
林晟感觉到泪水顺着他脖子往下滑,冰冰凉凉的。
同情宫女?他想跟怀里的人儿讲道理:「这人我们不能救,此时皇宫里这种事儿太多,我们救不了。」
看她哭得难过,又想着干脆顺她的意:「想救她吗?好,我去!」
没让林晟为难太久,另一位士兵走到桌边,一手捂着宫女的嘴,一手横握匕首在她脖子上一划。
宫女没有经受太多痛苦,死了。
“操他娘的,别搞了!”拿匕首的士兵骂道。
“干!”脱裤子的士兵骂骂咧咧。
然后,剩下的宫女被绳索绑成一串带出去。
“哇呜呜呜……”
士兵离开之后,缪泠便从隐忍啜泣改为放肆大哭,哭得咳个不停、浑身颤抖。
林晟竟然觉得挺享受,一点儿没有不耐烦。小女子在他怀里哭得一抽一抽,他只觉得心痒痒,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上钻来钻去。
是愉悦的感觉,好像春风拂脸,温水沐浴,全身过了一遍。
缪泠的哭声也好听,哼哼唧唧得像撒娇。
歌姬卖力地捏着嗓子吟唱都没她的哭声动听。
林晟一边这么荒唐地想着,一边清楚地意识到,他真是魔障了,对缪泠喜爱得不得了。
“渴了吗?”林晟柔声问道。
她本来就口渴,又哭出这么多眼泪,肯定更难受,真让人心疼。
缪泠呆呆的止住哭声,有点儿懵,有点儿尴尬。
抬起头就跟他四目相望,比相亲那会儿对视更尴尬。
“我吓到了,抱歉,有些失态。”她随口解释一下。
其实不是惊吓,是觉得悲痛,被一种绝望的无助的感觉吞噬。
她太渺小了,而这样让她无能为力的混乱不知道还要再来多少次。只要有一次运气不好,她就会落得跟小宫女一样的下场。
“嗯,我们去找点儿喝的。”林晟对这件事无比执着。
缪泠在他身边,怎么能让人渴着连口水都没得喝?
林晟问:“我带你下去,搂着腰可以吗?”
过了好一会儿,缪泠才轻轻答应一声:“嗯。”
不是她矫情,而是她觉得林晟有病!
搂搂抱抱还少吗?都在他怀里哭一顿了,这时候再谈礼仪是不是有毛病?是不是!
林晟就是故意的,他要让缪泠自己点头。你同意抱的,你同意亲的,你也得负责!
嗯,还没亲……
想到这里,他便忍不住低头,嘴唇轻轻刷过她头顶,在发髻上轻轻落一个吻。
当着面儿,偷偷摸摸。
屋子里少说有十几具尸体,但清荷只给桌上的女尸整理一下仪容,缪泠摊开手绢轻轻蒙在宫女脸上。
林晟安静地看着她折腾,知道她不做一些什么会良心难安,可能以后还会做噩梦吧!
他俩好好地睡着,交颈而眠,本来很温馨,她突然被噩梦惊着,于是推他一把,或者甩一巴掌……唔,到时候受罪的还是他。
为了将来的幸福与安乐,林晟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安慰道:“像这样的宫女有很多,骚乱结束后会有人统一收尸。”
如果不是他的声音太温柔,缪泠会以为这句话是在恐吓她:「这样的尸体有很多哦!」
“好了,我们走吧!”缪泠怯怯地说。
猜来猜去,最终她认为林晟这句话传达的意思是等得不耐烦,根本不值得为一名宫女浪费时间。
林晟傻乎乎地感到开心,以为拙劣的安慰达到效果,缪泠看开了。
见宫女躺在桌上的姿势怪异,他还好心地把人抱到平地上放着。
虽然宫女肯定不会觉得不舒服,但让她舒服地躺着,也算是全了死者尊严吧!
缪泠轻轻叹气:“怎么总是在改朝换代时遇到你?”
然后忙忙碌碌给各种受害者收尸。
林晟愣了一下,自以为幽默地回答:“可能因为我是个人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