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城外,竹林深处。
此时乌云遮天,几缕幽幽月光穿过竹林打在这褚家牌匾之上,照亮了上面的斑驳血迹。
茅屋内站着几个黑衣人,左手火把,右手握刀,荧荧火光照亮了屋内景色。
所有能藏身之处尽数被掀开,一妇人手脚筋被挑断,四肢扭曲躺在地上,脖颈中间开了个大洞,一剑封喉。
床上一男子右臂被砍下,胸腹间数十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发襟散乱,头垂在床边。
床下的褚青唤趴在地上,右手紧紧捂住口鼻,任由涕泪四溅,也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忽地,泪眼婆娑间她督见褚父的嘴张张合合,似是在嘟囔着什么。
褚青唤小心翼翼地向外挪蹭,将右耳贴近床边,细细辨认,却还是只听见几句细碎词句。
“去……边关……找……荀……将军……”
褚父声音忽止,褚青唤下意识将头转向床外侧,首先入目的却是一双布靴,离她面庞堪堪一尺距离,吓得她不住一颤,心跳声快得似是敲鼓。
“还有一人藏哪里去了?”黑衣人抬脚重重踩在褚父脖颈上,左右拧着,“你现在交待,我便给你个痛快,否则……”
褚父嘴里涌出一大口鲜血,啐了一声笑道:“要杀要剐随你们,尔等贼子这辈子也休想知道那孩子的下落。”
“褚相好骨气,就是不知你效忠的那老皇帝会不会也在地下骂你是个愚忠的蠢骨头啊?”
说着,便又是一刀落在褚父身上。
刀剑划破皮肉的声音太过于刺耳,褚青唤脑中紧绷的弦被刺激的彻底崩断,她留着泪想爬出去与母父共生死,不愿再受这煎熬。
褚父却似是了解她的想法,侧翻落地,用左臂挣扎着撑起身子,拼命撞向黑衣人。
黑衣人嗤笑一声,抬脚将其踹翻。
褚父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口中吐出一大口血,大喝道:“逆贼无仁无德,终将为这世道所不容,老夫不过是早他几步探探那黄泉路。”
褚父嘴里不住的向外涌着鲜血,意识似是已开始模糊,“陛下,犹记上次与您下棋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了,如今,微臣终于能来寻您了……”
“聒噪。”另一黑衣人冷声言语,旋即,手起刀落,褚父已身首异处。
“首级已取,速寻余下一人,随后返之复命。”
“遵命。”几人应道,出了屋子。
唯有床边这黑衣人漫步走到褚父尸身旁,蹲下身。
褚青唤的视线之内,已全然被血光所染,她看见黑衣人蹲下身,用刀在褚父胸口剜出一个洞来,随后将手伸进洞中,探索片刻,竟是硬生生将褚父的心剖了出来!
褚青唤目眦欲裂,喉咙里涌上血腥味,她将面颊更加用力地贴在地面,瞳孔紧盯着黑衣人不放。
却见那黑衣人拿着褚父的心闻了闻而后用力将其碾碎,天女散花般洒在褚父尸身上,临了随手将火把扔在稻草上,嘴里还嘀咕着,“一代名臣的心,呵,跟我们的又有何不同?”
待他们走后,褚青唤强忍着烟气熏人火焰炙热,在床下又足足趴了一刻钟,才狼狈地滚出来。
屋内火烟滚滚,已尽数被烧光,浓烟熏得褚青唤咳嗽不断,她不敢多待,最后看了两眼躺在地上的母父,从书案上寻了褚父的印信,磕磕绊绊着撞出屋外。
在她扑在外地上那一刹,茅屋房梁齐断,塌成废墟。
褚青唤从地上踉跄站起,呆滞的盯着面前火光,心脏犹如被钝器敲打,喘不过气来。
她在废墟前磕了三个头,最终下决心向竹林深处走去。
一路上,褚青唤都异常谨慎,她不知道黑衣人会不会追上她,亦不知躲在哪里才算安全。
直到她寻到一处隐蔽的山坳地,躲在此处,那种紧张感才消退了些。
此消彼长,随之而来的是巨大伤心绝望之感将她淹没,她双手掩唇,将脸埋在双膝里,痛哭出声。
直至哭得手脚发软,褚青唤方才抹干泪痕,垂眸沉思眼下局面,脑中信息如乱麻般缠在一起,她只得抽丝剥茧捋出一条尽可能清晰的长线。
十余年前,大将军曹云拥兵自重,血洗皇宫,杀仁君夺嫔妃,改朝换代,自立为王。
曹云上位后,将不肯臣服于他的文臣尽数斩杀,传闻那三日里,暴雨未歇,赤地千里。
暴君之名,就此传开。
可后来不知为何,余下不服他的文臣武将,他皆数赶出宫去,并未要其性命。
听方才黑衣人所说,父亲他……想必就是当年被赶出宫的文臣之一。
可为何数年过去,他才命人追杀这些早已远离庙堂是非的前朝之人?
褚青唤未能想通。
但于公这暴君刚愎自用,荒淫无道,将百姓似牲畜看待;于私,灭门之仇,残杀之恨,这一桩桩一道道都被褚青唤刻在心里。
可怜她手中无权无势,就算心中有恨,她却也毫无办法。眼下,只能先寻父亲遗言,去边关寻那荀将军,说不定还能窥得一眼天机。
念及至此,褚青唤握紧怀中褚父印信,整个人缩成一团,合上眼眸小憩休息。
褚青唤在这竹林深处躲了两日,为母父立了衣冠冢,在盲女家中放了一两银子,偷拿了件衣裳换上,决议顺着小溪前往那河东郡。
褚青唤刚走了不过一刻钟,离老远便瞧见了一身着黑衣的男子向她走来,她心下一惊,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手中攥紧了竹篮,装作农家女模样,闲庭信步朝前走去。
眼看愈来愈近,离那黑衣人不过数尺距离时,褚青唤呼吸微滞,连带发梢都沾染上紧绷之感。
五步、三步、一步……
褚青唤心中默算着与其之间的距离。
万幸,直至二人擦肩而过,黑衣人都未曾做出什么举动,褚青唤心中卸下口气,肩膀也放松下来,自然微塌。
“姑娘留步。”身后声音蓦然响起,一只大手随之落在褚青唤的肩上。
褚青唤瞳孔巨震,藏在衣袖下握着篮子的手捏的已微微泛白,她侧首回眸看向身后黑衣男子,“公子何事?”
黑衣人眯着眼上下打量她一番,才缓缓开口说道:“姑娘可是附近的农户?”
褚青唤只点了点头,并未言语。
“不知姑娘近日在附近可曾见过一负伤男子?”黑衣人紧接着说道,“那人是我家公子,前日不慎跌下山坡,如若姑娘见过,可否告知在下?”
语毕,他从荷袋中掏出一两碎银放在褚青唤掌心。
褚青唤静默片刻,欲将碎银还回去,“我并未见过什么男子,这银两公子还是拿回去罢。”
黑衣人未得到消息也不恼,“不必,就当是叨扰钱了。”复又抱了抱拳道:“在下告辞。”
褚青唤目光紧紧跟随离去的黑衣人,指尖无意摩挲手中碎银,暗暗思忖道:那男子在撒谎。
方才交谈之中,她隐约嗅到那男子身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便垂眸暗自观察了一番。
果不其然在那男子袖口处发现了干涸的血迹,不过因为其身着黑衣,不易被发现。
他口中所找之人,恐怕不是什么劳什子公子。
突如其来的一阵冷风吹得褚青唤打了个寒颤,她裹紧衣裳,赶路之心愈发匆忙,脚上步伐也随之愈来愈快,只想着快些走出这片林子,好歹先行到那大道上去。
走过一片凹凸不平长满杂草的石碓时,褚青唤右脚似是被什么绊住,整个人脱力向前扑去。
“嗯……”一道闷哼响起。
听见声响,紧张感再度涌上褚青唤心头,她顾不得自己臂肘上被划破的口子,麻利起身,小心翼翼的上前探查。
拨开杂草,全貌便露了出来,绊倒她的是一名负伤男子。
这男子一双丹凤眼紧闭,右肩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伤口处略微发脓,面色苍白泛起红晕,显然是高热之状。
褚青唤略微想想便知,这兴许就是方才那黑衣人所寻之人。
她将杂草重新附在男子身上,不欲淌这浑水。却在起身时,无意扫见男子衣襟中半露出来的卷轴一角。
褚青唤捏住一角将其抽出,展平看了些许大概。
她皱着眉阅完后猛地一合,这男子竟是河东即将新到任的郡尉。
脑中想起半月前母父议论那河东郡尉伪造印信一案,记得当时隐隐约约听见了二人提起荀将军和那被收押进牢的前郡尉。
但究竟二人谈的是什么事,她却没能听清。
褚青唤犹豫再三,还是将卷轴卷好重放回去,而后将这男子扶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连拖带拽将他带到了一处洞穴里,撕下一条衣布为其包扎。
手中干净利落包扎完,褚青唤看着这地上躺着即将上任的新郡尉,心中愈发觉得蹊跷。
短短两日,这林子里却来了两拨杀手,各中人物之间更是有万般联系,这当中绝非偶然。
或许她倒是可以借这救命之恩,跟这新郡尉一同前往河东郡,探探这其中缘由。
“这山洞你们可曾搜过?”
“属下这就去搜。”
“不用了,你们去那边,这儿我亲自来搜。”
洞口处传来几道人声,而后便是脚踩过杂草发出的窸窸窣窣之声。
褚青唤屏住呼吸,带着男子缓缓向角落深处蹭去,左手取下发簪握在手中,同男子挤在这幽黑寂静的洞穴深处,仔细听着外面脚步。
所幸那黑衣人似乎并未有走到深处的意思,听声音只是随意晃了一圈,就走了出去。
待声音消失,褚青唤松了一口气靠在了旁边洞壁上,一道森冷又夹杂些许兴奋的声音忽地在头顶响起。
“找到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