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章十九年冬, 大雪
雪下了三日,天气格外寒冷,北风吹面如刀。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 不该有人愿意出门。然而皇城中, 皇帝的圣驾却自宫门而出,朝着城东而去。
城东是京城中的富贵所在,达官贵人、世家重臣通常选择在此处定居。入目所见无一不是花团锦簇, 繁华气象。
圣驾停在一处宅邸前。
这处宅子不大不小, 放在城东既不显得出挑, 又不十分寒酸, 府门上高悬着“唐府”的匾额。
这里是一等凤台令,加金紫光禄大夫唐佩的宅第。
唐佩,小字蕙仙,是先帝任用的旧臣,朝中为官四十余载,备受重用。最令人瞩目的一点是, 她是先帝任用的第一位女官。
自先帝驾崩时起, 蕙仙重病一场, 病愈后身体就不大好。又终日劳神于案牍, 显章十八年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卧床,一直到如今, 终于病情不断加重, 以至沉疴。
唐府府门大开, 蕙仙的儿孙跪了一地。
皇帝亲至府中探病, 这本是天大的恩典荣耀。然而圣驾寻常不能出宫,一旦亲自探病,那必然是被探的臣子回天无力, 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唐家的小辈们又是难过又是激动,几乎要落下泪来。
穿堂风呼啸而过,园中草木凋敝,看上去更显凄凉。气氛亦是极其沉重,皇帝面色冷凝,身后皇太女落后半步紧紧跟着,一路进了正房内室。
此时蕙仙刚刚用过了药,正在半昏半沉之际。模糊感觉有人进来,努力睁大眼看去,只茫然看到一团明黄。
她的意识清醒了些许:能穿明黄者,必定是君上。
“快躺下。”皇帝疾步过去,将强撑着想要起身的蕙仙按住,“爱卿躺着便是。”
蕙仙的头疼得厉害,断断续续道:“礼不可废。”
为官多年,其中艰险难以计数。正是靠着这份小心谨慎,她才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她喘着气:“皇上交付给臣的大选,臣没能担起,辜负皇上厚望……”
皇帝听得心酸不已,连道:“爱卿辛苦操劳,朕是知道的,朕已经派了院正来为爱卿诊治,只管好生休养,病愈后再考虑其他也不迟。”
这话纯属安慰,蕙仙心中如何不知?她摇头道:“臣为官四十五载,蒙受先帝与皇上大恩,如今不能再为皇上效劳,只盼臣死后,皇上能择选一位德才兼备的凤台令,莫使先帝心血断绝。”
皇帝心中大恸。
“先帝、孝德皇后、楚丞相、郑将军……”蕙仙喃喃道,“他们都先走了,臣也到了该随从先帝而去的时候了。”
或许是自知命不久矣,蕙仙的意识反而短暂地清晰起来,相隔了漫长岁月的记忆再次涌上来,清晰的毫发毕现。
她这一生所有机遇的开始,是在她十五岁那年说服父亲投入尚是晋阳公主的先帝麾下。然而真正的荣耀起点,则是起源于十九岁那年的一次谈话。
“蕙仙,你心太软。”女帝景曦放下手中的案卷,对蕙仙道,“有些罪能恕,有些却不能——这些江湖门派,很该清剿干净,只诛首恶是不够的。”
景曦说的是数月前筠州发生的一起凶杀案,筠州一家何姓富户,一夜间家中满门惨死,连带着襁褓中的小儿都没有留下。官府赶过去查看的时候,积年的老衙役看着那惨相,都禁不住吐了出来。
此案性质太过恶劣,何姓富户又是当地有名有姓的人家,决计不能轻轻放过。当地州府并巡检司立刻联手开始排查,甚至上达天听,一封奏疏陈到了景曦案头。
州府与巡检司联起手来,查案速度自然极快。不出一个月,凶手就落网了,原来是当年何家发家时不太干净,曾经用恶劣手段夺了某家家产,逼得那家家主跳河自尽。那家人的小儿子眼看家中败落,父亲自尽,十分不忿,心知何家势大难以报复,索性带着家中余钱,拜入某个江湖门派,学了一身好武功,又纠集几个相熟的人,做下这桩血案。
事已至此,几个凶手必死无疑,刑部正在商议是斩首还是叫他们另外吃点苦头。但景曦看见这种江湖人擅自杀人的事就想起自己曾经的遭遇,大为恚怒,打定主意要将这些不安定因素打压干净,命蕙仙拿个章程出来,谁知蕙仙心有不忍。
蕙仙羞愧垂首,不敢言语。
景曦也有些犯难。心软固然不利于在朝堂上走得更远,但蕙仙是她亲自教导出来的,说是半个弟子也不为过,怎能不替她多做打算。
想了半晌,景曦问蕙仙:“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朕看看合不合适。”
蕙仙犹豫片刻,道:“回皇上,臣女想入凤台。”
凤台是数月前景曦下旨新组建的一个部门,一应级别与六部相同,却迟迟没有遴选凤台的官员,到现在为止,凤台还是个空架子。
作为长期随在景曦身边的人,蕙仙当然知道,凤台真正的作用,是用来推行女官。
女帝想要任用女官,却不能一开始就图穷匕见,引得满朝朝臣争相反对。是以,她必须让朝臣以为,女官对他们没有什么威胁,一应职位全挂在凤台,不与他们相争。
但事实上,凤台是用来培养女官、管辖女官的所在,却不是用来容纳女官的。如果将女官与其他朝廷衙门分隔开,只会将女官渐渐化为朝廷的附庸,而非真正朝堂上的一部分。
“凤台?”景曦扬眉,“你想去哪个司?”
凤台虽然还是个空架子,一应职司倒十分齐备。蕙仙犹豫片刻,道:“回皇上,臣女想去萃英司。”
萃英司从名字上看,就是选拔良才的部门,名字好听,实际上却不好干。无他,能担任女官,站在朝堂上与男子一较高下的女子太少了。
她们或者是天赋出众,却没有受过家族重点培养;或者是在三从四德的教诲中磨去了自身的棱角,已经没有站上朝堂的勇气了;或者是出自寒门,能在贫苦中长大都是不易。
像蕙仙这样,出身不错,生来聪慧,又有父亲愿意培养的少女,当真可以算是凤毛麟角,幸运非凡了。
“可以。”景曦答应下来。
三日后,当蕙仙穿着官袍踏进萃英司大门时,她才发现,自己想的太过简单了。
萃英司选拔天下女子良才,可能供选拔的实在不多。蕙仙花费数月时间,还是在景曦的默许下从积极开明的宗室、勋贵世家中选拔出了数十人,堪堪将这个摊子撑起来。
为了选拔人才,蕙仙又几次三番上书奏请,鼓起勇气在朝上和礼部吵了半个时辰,才获得允许,开一次小选,从京畿选拔才华出众的女子,若是小选顺利,再兴大选,从全国选材。
京畿乃天子脚下,是齐朝最繁华、最富庶、最开明的地方。如果说哪座城市选拔出的才女最多,那一定是京城。
果不其然,此次小选有三百三十五名女子报名参选。最终筛选到最后,只剩下三十七名合格的人选。并且这个标准是用宫中选拔六尚局女官的标准,而非当真能与朝中臣子一较高下。
沮丧的蕙仙翻阅三十七人的名单时,她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报名和合格的人选中,大部分女子家中家底只算是小富,并非大富大贵,也不至于揭不开锅。
为了弄清原因,蕙仙请来了小选前三名询问情况。
一一问过之后,蕙仙终于弄清楚了原因。
出身太过优越的女子,家中自然会定下门当户对的婚事,根本不需要出来做女官,家中也不允许,觉得她们做女官会损害清誉。而贫寒人家,女子能活下来就是幸运了,更没钱供她们读书识字。恰恰是有家底,能为女儿延请老师教授诗书,却又不至于规矩太过严格,管束严厉的家庭,才能供出一位女官来。
蕙仙突然想起了朝堂上每三年一次的科举,大批年轻寒门才子借此晋身,为朝堂提供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
天底下王公贵族虽多,然而最多的还是寒门。如果寒门中能出更多饱读诗书的女子,自然能提供更多的女官来源。
“你知道那些女子去了哪里吗?”景曦问。
她案头压着一本镶金边的册子,那是户部交上来的人口调查册。
“很多女婴生下来就会死,因为养不起,就算父母不忍心,养几年,到了幼儿最易夭折那几年,一场病就能要了她们的命——贫寒人家,是不会有闲钱延医问药的,生死看天意,及至十四五岁,到了能嫁人的年纪,就会被匆匆嫁出去,且不说有没有钱读书,就算真的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嫁人之后,夫家也不会允她出去大选小选,免得这个女人留不住——蕙仙,你准备怎么做呢?”
蕙仙心下恻然。
她的心一向很软,最受不得这些。
“养不起、养不住,早早嫁人,无非都是一个钱字。”蕙仙轻声道,“如果一个女孩儿活着给家中带来的利益比死了或者嫁人带来的利益更大,她们大概就有出头的机会了吧。”
女帝的目光直白而凌厉,仿佛天地间没有人心能够瞒过她的窥探:“此乃万世功业,不能一朝而就。”
“臣愿意。”蕙仙道。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陪父亲去晋阳公主府投诚时,父亲曾经感叹:“若你生为男子,为父一定将唐家交到你的手中。”
那时候她满心不忿,心中不满父亲因她的女儿身而看轻她。
如果有朝一日,朝堂上官员不分男女,唯才是论呢?
次日,凤台萃英司唐佩上奏,请皇帝于各地开设女学,凡满五岁女童,入学就读者,每月可发新粮一斗。每年年末成绩格外出众者,奖银一两,粮三斗。若能在大小选中取得名次者,各有不等数额的银粮。
蕙仙有备而来,条例分明,面面俱到,连最细微的规则都一一陈述清楚。
朝臣神色各异,正在女帝斟酌之时,丞相楚霁越众而出,表示赞同。
众所周知,楚霁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
事已至此,反对之声渐低。皇帝借此颁下旨意,准蕙仙所奏,并将此事交由萃英司监办,礼部协管。
旨意既下,蕙仙就一心扑在了女学一事上。同年七月,蕙仙请旨离京,前往各地监察女学现状。
女学是女官入朝的第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虽然有圣旨做保,读书的女子多了不少,然而这些女子大选过后,入朝时,却遭遇了朝臣极其强烈的抵制。
这种时候,就算丞相站出来说话都不管用了。女学招收学生以寒门为主,恰巧规避了朝臣这一部分。他们家中各自都有精心培养的子弟,深知一旦女官入朝,将大大挤压他们家中优秀子弟为官的机会。
事关家族未来,谁能轻易退让?
就在这个时候,边关传来大捷——南州守将郑蝉犯了旧伤,正值荆狄犯边,他的独女郑潇潇披挂上阵,带兵大败荆狄,将其追出了城外二十里,要不是副将拼死拦着,看样子还能再追二十里。
景曦当即下旨,赐郑潇潇一个七品侧将的职位。
继夺位之战后,郑蝉再次不幸被景曦拉下水。
——他只有郑潇潇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如何能不替女儿打算?郑潇潇一心想带兵上阵,郑蝉阻拦不住,既然如此,与其让她没名没分的冒险,还不如让她捞个官职,能积攒军功。
郑蝉在军中威望甚高,有他出面,女官入朝一事推动更加顺利,不出三月,有二十余名通过大选的女官被塞进了各个部门。尽管在朝臣压制下,她们的官位很低,基本上只能做些杂事,甚至面临着有意的打压。
但既然踏出了第一步,往后的路就会越来越好走。
那之后,蕙仙很少回府。她一次次离京,脚步踏遍了齐朝每一个州府,亲眼看见女学在每一个荒僻的城镇建起,看着入朝的女官数字以一个非常微小的幅度,缓慢但坚定的一点点增加。
端和九年,大选入朝女官达三十七人。
端和十二年,大选入朝女官四十一人。
端和十四年,蕙仙升任萃英司司主,获从三品官衔。
及至端和三十一年,六部中的礼部、刑部侍郎均为女子,另有一位已经坐到了副都御使的位置上,是实打实的朝中重臣。
后来呢?蕙仙想,后来发生了什么?
先帝驾崩那日,朝中哭声震天。不只是装模作样,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痛哭嚎啕。
那时已经做到凤台令的她跪在女官之首,几乎眼泪都要流干了。
女官入朝,自端和始。
对这些年来陆续入朝的女官来说,女帝给了她们入朝的资格,令她们发自内心地感激。然而对于蕙仙来说,先帝不只是君上,还是引她踏上这条路的恩师。
此后十九年,她陆续送走了很多人。
美貌才情冠绝天下的孝德皇后死了,始终站在先帝那边的楚丞相死了,北伐时凭军功大放异彩的郑将军死了,鸾仪卫纯钧大人死了……那些曾经呼风唤雨的大人物随着先帝离世,都相继追随而去。
而她引一批批女官入朝,在朝堂上为女官的权力据理力争,加封了金紫光禄大夫。这么多年来,哪怕越来越多的女官入朝,她也始终是官位最高,最受敬重的那个。
“大选……”蕙仙艰难地张了张嘴,“今年大选的人数有多少……”
皇帝凑到她耳边,低声报出个数字来。
于是蕙仙就笑了。
她头发花白,面容憔悴,年轻时的美貌已经被时间磨灭殆尽,变成了一个沉稳普通的老妇人。然而这一笑之间,恍惚又有了年少时意气风发的影子。
“如此,臣到了地下,也算有颜面去见先帝了。”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就合眸睡去。
三日后,一等凤台令,加金紫光禄大夫唐佩病逝于府中。太女亲自代帝吊唁,追赠谥号文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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