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徵见楚栖神情呆滞,不由羞恼了神色。他披衣起身,遮住睡宽的衣带,冷着脸又问了一次:“你怎么进来的?”
楚栖这才如梦初醒,敛起涣散的目光,恭恭敬敬说:“弟子整日找不到师尊,无意寻来,才发现寝殿的门没关。”
白徵一愣,下意识向外看去。
正中间的那扇雕花玉清门就这么大敞着,呼喇喇地往里灌着风,好不清爽。
怪不得昨晚总觉寒凉,浅梦中忍不住扯了薄被往身上盖,原来罪在此中。
见怪错了人,白徵移开责备的目光。他平生自傲,为人又谨慎,因而这么多年来从未冤枉过徒弟半分,自然也没亲自道过歉。
此时尴尬萦绕,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努力地将慌乱,斟杯茶一饮而下,干巴巴道:“你是天乾,怎能私闯我的寝殿?”
言下之意:不管有意无意,不问自来的罪名逃也逃不掉。
楚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妥,细想下来白了一张芙蓉脸。
“是弟子失礼,冲撞了师尊,还请师尊责罚。”
他“砰”地一下跪在了白玉砖上,双膝磕出清脆的响声。
给台阶就下,请罪倒是自觉,白徵难以免俗地叹了口气。
他冷哼道:“下次休要如此莽撞。”
楚栖仍旧跪在地上不肯起身,抬起神色凄楚的脸将他望着:“师尊,您会把徒儿送去执法司吗?”
白徵目光有些错愕:“我把你送去受罪做什么?”
许是睡懵还没缓过劲,在外人眼中离经叛道的长宥仙尊还未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
以天乾的身份私闯地坤寝殿,本就是极其无礼的事。白徵习惯了楚栖陪伴身旁,一时半会儿还觉察不出什么。但此情此景换做旁人,定要将这个篓子捅上执法司,好叫他落下登徒子的罪名。
楚栖观察着白徵的神色,似乎并没有恼怒之意,只是白玉般的指尖微微沾上粉,似胭脂薄薄晕开,便知道对方难得害羞。
“弟子先行告退。”
他仓惶爬起,弓着身子后退两步,脚刚迈退出殿门,就撒丫子往外狂奔而去。
白徵拢紧衣衫,重新倒回床上。
记忆像走马灯似地在脑海中过着,戏幕似地,扯得他眼眸空洞,失魂落魄。
昨晚,着实不算一个良夜。
酒席散后,明惊风等人各自回去,只剩白徵百无聊赖,一个人爬上了凌岩峰的最高处透气。
或许是久未碰桃花酿的缘故,也或许是人多热闹,不过浅酌了三两杯,便有些微微上头。
他拔出秋泓剑,安静地看了会儿,忽然向前刺出。
剑气挑动着风,白衣化作乘风纸鸢,游于灵籁扶摇直上。风吹到哪里,他就飞到哪里,风停了,他便也驻足于悬崖之上。
月辉洒在人间清冷,光影被剑峰破开,留了道口子给混杂思绪在此放空。
酒意散去几分,他回过头,见到了山崖那边捧酒遥望的楚栖。
他……在看什么?
“还有酒吗?”白徵隔得远,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借着风的巧劲儿将话送到楚栖耳边。
紧接着,那道红色的身影掠风朝自己奔来。
星奔川骛,飞蛾扑火,莫过于此。
人生何其有幸,才能在不经意间填满某个人的朝朝暮暮,让他满心满眼都装着你的身影,字字句句念的都是你的姓名。
那每一次毫不犹豫的奔赴,无不例外,都是为了你。
桃花酿在路上泼出余温,楚栖踏着香,将手上温酒递到身边。
“师尊,酒还剩几口,您要喝吗?”
白徵回眸,惊叹于点缀在香腮之上的那双灿若繁星。
人于寂寞中最容易触景生情,冷清如白徵也不例外。
“楚栖。”他温声喊句,忽地哽咽。
“你喝吧!最后一点酒,师尊留给你。”
横竖日后的桃花酿,都是你的了。
谢谢你,无论何时,都愿意奔赴与我。
那张惊天动地的芙蓉脸染上霞红,呼吸之间除了沉水香,还蘸了桃花与竹酿的气息。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楚栖又晕乎乎地倒在了白徵的怀中。
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长进。
微凉的鼻尖扫过脸颊,白徵抚着楚栖的头发低头望着,只见怀中的人扬起了头,笑得柔软,声音又娇又酥。
“师尊,楚栖心悦您。”
灼人的滚烫从脸颊升起,迅速爬至耳背,白徵只觉得浑身麻痒,喉间发干说不出话来。
上一次,楚栖也说过同样的话。
只不过那时楚栖年纪不大,他这个做师尊的也只当作一句无心之言,只惊诧了一瞬便平静了心思,默不作声地将人安置在了竹篁里。
一次也就罢了,两次呢?
任白徵再是壁玉无瑕,此时也无法再将这句话当作玩笑看待。
酒后才能吐真言啊……
小崽子怎么会升起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
过往的二十二年在脑中轮回,连边角处都被照得敞亮,却始终找不到任何能被楚栖误会的蛛丝马迹。
他是楚栖的师尊!
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情,打骂成性不知轻重,严肃且不解风情,狠厉又雷霆手腕,楚栖怎么敢?怎么会!
他怎么会……被小崽子撩动了心绪呢。
一滴泪,失措地从脸上划过。他抬手一抹,满是晶莹。
白徵,你怎么敢动心?
他们是师徒,怎么可以……
两情相悦呢!
风划过,月清明。白衣人的怀里躺着醉红乱雨,眼中万珠倾落。
他泠然拔剑,静静地将人看了一会儿,猛然划破手臂。
鲜血滴落在地,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明,再也无瑕沉溺于心神的混乱中。
醉酒误事,他不要再饮了。
楚栖,也不行!
不知不觉又过了冬,桃花开时,明惊风送来了一则讯息。
“亘洲有道秘境出世了,你要不要考虑让江知白和楚栖共同去历练一下?”
白徵放下手上的织金针线,接过那则情报看了几眼:“什么境界?”
“中阶,楚栖现在化神中期,应付区区中阶秘境,肯定没问题。”
白徵沉默片刻,又问道:“最高修为到什么境界?”
明惊风歪头,看了白徵好几眼,忽然笑道:“小师弟,你不会想跟着去吧?”
指尖在纸上划了一道痕。
“别做梦了。”明惊风道:“合体中期以下的都别想进,你不能凡事都要求全身而退,万无一失。”
“半步渡劫压制到合体初期,可行吗?”白徵沉吟半晌,轻声问道。
明惊风拍案而起:“我警告你!少胡来!要是被秘境的主人发现了,把你丢出去再削个一两级境界,你就知道死这个字怎么写。”
白徵听罢脸瞬间沉下,将泛黄的纸张一掌拍开:“没兴趣。”
“真没兴趣?”明惊风似笑非笑地看着白徵:“那可是上古时期遗落的神剑冢,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那个小徒弟应该还没有本命剑吧?不趁着这个机会去捞把神兵回来,难道天天守着那把没有灵力的破铜烂铁过一辈子吗?”
“我自会给他打造,就不牢宗主师兄费心了。”白徵说话间,手心溢出了汗。
这段时日里赶着给楚栖缝制过年新衣,竟然忘了打造本命剑这等人生大事!
按照仙门中的说法,剑修的本命剑大抵有两个来历:一是重金求得金贵陨铁亲手打造,二是机缘巧合下神剑认主。
世人往往得其一者已是绝配,但若两者皆握在手,那便可以称霸天下、舍我其谁了。
上岳宗的副宗主尚净就是这么一号人物。
以前茯茗地的中心有处辽阔的山中湖泊,某日尚净路过此地乘凉,不知道感叹了句什么,引得湖底肆意震动。
忽然,一柄利剑破水而出,尖啸着朝人飞来。
尚净反应迅速,闪身躲过了迎面而来的寒光,紧接着被追了半个山头。
那柄剑发了疯似地朝人追打,声声嘶鸣宛如尖叫。
许是沉睡湖底太久,憋了满鞘的绮山剑灵光大作,追逐间在山坳里炸出了一朵朵石块做的烟花。
等到尚净终于跑不动了,回头一看愕然发现,那湾如翡翠碧绿的湖被填成了废墟。
那柄剑离了尚净半丈远,心虚地弯着剑身,过了好一会儿才小跑两步贴在人身边蹭了蹭。
尚净这才反应过来是神剑在认主。
这场碧湖冤案也不知怎么地就传了出去,被后世的人改写成了尚净一怒劈山岳的传说。
“那尚宗主岂不是很冤枉?”楚栖蹲在溪边,看着白徵给自己打剑,撑着头好奇问道。
白徵斜睨了楚栖一眼:“不,他很享受。”
“啊?”楚栖失望道:“不实的传言也不能欣然接受吗?”
白徵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面前之人,实在想不明白好好的孩子,怎会生出这么个榆木脑袋。
“你觉得,一宗之主因看不出来神剑认主而被追得满山跑,和他为了保护神剑一怒劈山填湖的故事,哪个强?”
楚栖张了张口:“前者。”
“那不就对了。”白徵幽幽道:“趋利避凶乃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上岳宗名为天下第一大宗门,怎会允许自己的副宗主干过这种又傻又笨的蠢事?”
“那师尊您是怎么知道事情真相的?”楚栖崇拜地看向白徵,仿佛他的师尊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因为为师躲得快,没被填在湖底。”
“?”
白徵不去看小徒弟的神情,若无其事地拿起剑细细检查两次,以确认是否仍需精炼。
“给你打的本命剑,收下吧。”他将剑递给面前乖巧的红衣人。
楚栖紧忙站直身子,一撩衣袍郑重跪下,双手接过:“弟子,谢师尊赐剑。”
声音昂扬,中气十足,倒是个身康体健的。
白徵哼了一声:“起来吧!我又不是皇帝,何须你做出这般接圣旨的模样?”
长宥仙尊打的剑和他自己甚为相似,剑身修长,轻薄流畅,剑柄处精心雕了一朵芙蓉花,独自盛开在虎口刚巧能握上的地方。
楚栖起身,目光落在寒光灿灿的剑身上,指尖抚过丝滑如锦,心中压不住激动欢喜。
“给它起个名字吧!”
白徵瞧着楚栖眼中光芒越盛,心头那一点不安消散许多。
楚栖想了想,飞身回到竹篁里翻出纸笔写了又写,撕了又撕,直到傍晚时分才满心欢喜地捧着墨迹寻到白徵,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在端着什么稀世珍宝。
白徵见状不禁失笑:“写的什么?让我瞧瞧?”
楚栖走上前去,将书了两个大字的纸张放在了书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