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蓿睡到日上三竿。
这一觉,她睡得踏实。睁眼醒来,只觉周身舒畅,不怎么乐意起身。若不是肚子咕噜噜地催促,她甚至可以抱着被子躺上一整天。
咕噜噜……咕噜噜……
慕容蓿摸了摸空空的肚子,无奈地掀开被子下床。
她撩开床帏,就见流玥坐在窗台下,正翻看着一本册子。日光透过窗纸投落在他身上,那玄衣两臂上用银灰色丝线暗绣的一丛竹纹便显现了出来。
流玥喜欢竹子和兰花,所以,除了那几件朝服之外,其他日常的衣裳上都会用相近颜色的丝线暗绣竹纹和兰花纹,或在两襟,或在袖边,或在两肩,低调、奢华又雅致。
此时此刻,他就坐在那里,眉眼低垂,目光沉静。
无端的,慕容蓿竟生出一种岁月静好之感。
“岁月静好”这四个字一浮现,慕容蓿赶紧甩了甩脑袋,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厮怎么可能与岁月静好沾边,他不给我来点腥风血雨,已是最大的仁慈。
流玥听到动静,望了过来:“醒了?”
一接触他的目光,慕容蓿立刻正襟危坐,乖巧得不能再乖巧。
若是苦渡居的宾客们见了,定然大呼上当。此情此景,流玥惧内看不出来,夫纲极振倒挺明显。
流玥看着规规矩矩的慕容蓿,神色一暗。他放下手里的书册,缓步朝屋外走去:“我叫青鸾进来给你梳妆。”
慕容蓿心底的那股怪异感又蹿了上来。
封缭说,流玥正常得很,可慕容蓿怎么看怎么奇怪。
想当年,先王欲废太子,流玥需要仰仗宣华太后的力量,正该是百般讨好她的时候。他却是同她针尖对麦芒,从未和颜悦色过。而今,宣华太后不在,他也已是秦君,完全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他反倒没有一点要折腾她的样子,表现得还挺关怀。
慕容蓿想不通,这样的流玥也让她无所适从。
“流玥。”正当流玥准备打开门唤青鸾进来的时候,慕容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跟前,意识到如此直呼其名,不合礼数,遂改口喊了声“大王”,继续说道,“虽然我不知道您怎么回事,可我觉得吧,您堂堂一国之君,不必如此忍耐压抑。”
“何意?”流玥微略带奇怪地看着慕容蓿。
慕容蓿想了想,也没想到什么可以拐着弯暗示他的措辞,索性直言道:“就是,不要现在这个样子,我别扭。我们爽快点,就跟从前一样,想凶我就凶我,想找茬就找茬,想千刀万剐了我就千刀万剐了我。”
流玥这奇怪的态度,于慕容蓿而言,就像悬崖边上有一块巨石,将落未落,整得她一颗心是上上下下的,没有受刑,却堪比受刑。
她还是希望流玥能干脆点的。
“从前?”流玥目光一顿,幽沉沉的眼睛里浮现更加让人难懂的色彩。
然后,他朝慕容蓿靠近了一步。
兰香幽幽,君王严严。
他背着光,投下的阴影笼罩住慕容蓿。
这许多年未见,流玥的身量比记忆中的更为魁伟高大。从前,她只要微微一抬眸就可以与他对视,而今却要仰着头才行。
慕容蓿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了。
忽的,流玥朝她伸出手来。因常年练剑而略带薄茧的手掌落到她发顶心,而后缓缓滑落至耳畔,将她垂在耳边的头发都撩到了耳后。
略显粗粝的指腹滑过耳鬓,慕容蓿僵了僵。
“阿蓿。”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如泉水,但仔细听就会发现,这一汪清泉起了涟漪,“忘掉从前,我们重新开始,可好?”
诶?忘掉从前?
这是既往不咎,以后跟他好好过日子的意思吗?
这会是流玥说出来的话?
慕容蓿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陌生了。
她僵硬地退了三步,躲开流玥的手:“大王,我可能还没睡醒,幻听了,再去躺会儿。”话音一落,她人就小跑着躺了回去。
厚重的床帏隔绝了彼此。
掌间尚残留着慕容蓿的发香和温度,而人早已避之唯恐不及地逃开了。流玥神色晦暗,默默地放下了手,而后推门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青鸾端着水走进来。
慕容蓿呆呆地盯着床顶,瞧见青鸾卷起床帏,便坐起来问道:“青鸾,当年梁山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回,就算封缭拿他的人头保证,流玥是正常的,慕容蓿也不会相信了。
以她对流玥的了解,他就算愧疚于害她掉下山崖,顶多也就多忍让她一些,还不至于到不计前嫌的地步。她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流玥的反应过于反常。
青鸾被突然一问,目光闪了闪,答道:“当年夫人没有让奴婢随侍,奴婢不知情。”
“传闻呢?”
青鸾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哈?我掉落山崖这么大的事,一点传闻都没有?”慕容蓿大为意外,狐疑地看着青鸾,“许是时日太久,你记不清了,再仔细想想。”
青鸾再次摇了摇头,神情略有些局促:“奴婢一直在清池殿当差,不曾听说什么。只知道大王将您带去了鬼医药庐,之后您就在坞城祖宅里了。”
一点捕风捉影的传闻的都没有,这不合常理。慕容蓿思忖着,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到青鸾脸上,观察着她的神色。
青鸾只觉芒刺在背,神色越发不自然。她怕慕容蓿再问些什么,赶忙将洗脸的帕子递了过去,转移话题:“夫人,晨间李夫人来过,见您还未起身便走了。奴婢多嘴问了问,李夫人也不作答,但看她神**言又止的,想必是有什么事。”
慕容蓿接过帕子,抹了把脸:“知道了,等会儿过去一趟。”
慕容蓿洗漱一番,坐到梳妆台前让青鸾挽发,没再问梁山宫之事。
青鸾暗暗松了口气。
另一头,流玥出得门来,就见乌泱泱一群人在院子里等着他。他淡淡扫了一眼:“诸位有事?”
宾客们你看看我,我推推你,好一会儿,没人敢上前说话。
没见到流玥之前,一众宾客早已打好了腹稿,准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要求流玥放他们离去,甚至想好了用强硬的态度逼迫流玥退步。
然而,一见了人,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气势矮了一截,自己先退缩了。
封缭见众人不吱声,轻笑了一声,道:“公子,他们害怕,不敢留在苦渡居,想要离开。”
流玥轻轻“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他神色不动,拾阶而下,在一众宾客前站定,姿态谦和:“诸位放心,我既留你们在此,自会保证诸位的安全。”
宾客们犹犹豫豫。有人想提出异议,但与流玥眼神一交汇,出口的话就被堵在了喉间。
“啊——”就在这时,一阵尖利的叫喊划破长空。
众人神色一震,循着声音的方向赶了过去。
发出尖叫的是李夫人身边的侍女。此时,她正站在管家房门外,看着青石板上错落的血脚印,花容失色。
那一串血脚印状如猫爪,但比猫爪印大了许多,歪歪扭扭地自管家房门处蔓延到墙根,然后消失不见。
墙的另一头,正是李无涯的居所。
众人一下就想到了昨夜出现的猞猁。
不难猜测,这是猞猁的脚印。再看管家房门紧闭,多半是昨夜遭到了不测。
流玥给了封缭一个眼神,封缭当即破门而入。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宾客们胆小,不敢进去。只有流玥、李无涯和云家兄弟跟着封缭进了屋。
屋内血迹斑斑,凌乱不堪。李无涯的管家李四倒在血泊里,惊恐地睁着眼睛,身上到处都是野兽的爪痕和咬痕,四肢更是散落一地。
惨。
十分惨烈。
封缭看着脚边被野兽啃咬得只剩一半手掌的手臂,脸色都变了。
李无涯只看了一眼,就踉跄地退到了屋外,面色苍白,失了从容。
云家兄弟曾是慕北芪的裨将,见过战场的尸山血海,此时还很镇定,与封缭一起查看着李四的尸身。
流玥皱着眉,绕过地上血迹,寻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落脚,将屋子里里外外看了个仔细。
云济在李四破损的衣裳里寻到了一丛灰白毛发:“这里有猞猁的毛发和脚印,李四身上的伤口断裂处也有明显的撕咬痕迹。看来,是昨夜那些猞猁干的。这里离无涯先生的屋子仅一墙之隔,许是猞猁袭击无涯先生的同时,也袭击了李四。”
“不对,不是昨夜。”云舟接过话,“昨日猞猁来袭是深夜,若是那时发生的事,李四的血早就干了。”
“没错。”封缭也点点头,“身体尚有余温,血迹未干,出事的时间不会太早。”
“阿缭,”流玥出声,指了指床榻下那一截断肢,“那手上好像捏着什么东西,取过来看看。”
那是李四的右手,手肘连着手掌,尚算完整。那手掌五指紧握,指缝里露出一角纸片样的东西。
封缭掰开手指,将掌心的东西取了出来。
那确实是一张纸,一张从某本册子里撕下的一页纸。纸面为血所污,有些字辨认不清,但大部分还能看得出是什么。
红烛一对,烛台一对,山水屏风四座……
这时一份李游成亲所用之物的清单,屏风的“风”字被李四手指大力拽着,留下了半个指甲印大小的裂缝。
“夫君,发生了何事?”李夫人姗姗来迟,见这许多人围在管家屋外,心底陡然生出不详之感,“可是李四出了什么事?”
宾客们见李夫人来了,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
李夫人在李游的搀扶下,走上前来,那青石板上的血脚印就那样印入眼帘。
“这……这……”李夫人脚下一软,幸而有李游的搀扶,不至于跌倒在地。
李无涯面有哀色,对着李夫人摇了摇头。
“怎会?一盏茶前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李夫人不敢相信。
“一盏茶?”李无涯敏锐地捕捉到了李夫人话中的重点,“一盏茶前,你见过李四?”
李夫人点头:“你交代我查一查那些临时招来帮忙的小厮和丫鬟,一盏茶前我叫来李四,让他将名册拿来瞧瞧。可他去了许久不曾回来,我便叫侍女过来催催。当时,游儿和风姑娘也在场,他们都见过李四。”
李无涯看向李游。
李游点了点头:“是的,爹。”
风素娥被点了名,在李游回答李无涯的时候,也从宾客们中走了出来。
李游与风素娥的婚仪流程未曾走完,便不算成婚。所以,她依旧是闺阁女子的装扮,为了避嫌,还用一袭轻纱遮掩了面容,仅露出一对漂亮的丹凤眼。
她朝李无涯盈盈一拜:“李伯伯,一盏茶前,我确实在伯母那见到了李四。”
风素娥话音一落,宾客们大惊失色。
一盏茶前有人见过李四,这意味着李四就是在这一盏茶的功夫里被猞猁啃食的。也就是说,苦渡居里还有猞猁潜藏在暗处,随时随地会蹿出来袭击众人。
“猞猁凶猛,吾命将休!”
“不行,不行,这苦渡居是万万留不得了!谁知道这畜生几时会跑出来祸害我们!”
“李先生,我等恕难从命,现在就要离开。”
宾客们又吵嚷着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