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馥宁只觉脊背一阵发凉,分明没有抬头,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视线正在她身上逡巡游走,似殿外扑朔而来的风雪,阴冷而潮湿,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不过寥寥几眼,于江馥宁而言,却是度日如年般的煎熬。
直至裴青璋收回视线,大步朝高台之上的皇帝走去,她才暗自舒了口气,慢慢松开了手。
“陛下万安。”
男人低沉嗓音在殿中响起,淡漠无波。
“爱卿快快平身。”皇帝朗声笑道,“你一路辛苦,不必拘于这些繁礼。快坐罢。”
“多谢陛下。”
裴青璋谢过恩,便有伶俐的小太监躬身上前,引着他坐到了太子身旁的空位上。
太子比他早半个时辰入京,已经陪着皇帝饮了好一会儿的酒。一想到北夷之乱终于平定,皇帝心头便止不住地欢喜,不免多喝了几盏,眼下已有了几分醉意。他微眯起眼,见裴青璋是独自一人前来赴宴,便醉醺醺道:“青璋啊,今日是你的庆功宴,怎的没把家中亲眷也一同带来?也好热闹些。”
裴青璋默了一息,“回陛下,家母身子不好,不便出门走动,臣便自作主张,让她留在府中歇息了。”
“李氏有疾,朕记得。她不来便罢了,至少该将你夫人带来,哪有让你自个儿赴宴的道理。”皇帝笑着打趣道。
话音落,满殿静寂无声。
江馥宁蓦地攥紧了衣袖,只恨不能挖个洞将自己埋起来,皇帝本就不大关心臣子们的家事,再加之今日醉了酒,哪里还记得她改嫁之事。
好在郑德林及时上前,附在皇帝耳边小声提醒了几句,皇帝这才恍然回神,歉然看向裴青璋,“是朕糊涂,竟将这桩事给忘了。”
他搁下酒盏,抬眼张望,目光醺然落在谢云徊身旁那低垂着眉眼的纤丽美人身上,心下不免有些感慨,如若不是因为这场战事,这好好的一对夫妻,又怎会落到这般境地?
“朕记得从前你与江氏,也是极为恩爱的。许是天意如此罢……”
皇帝惋惜地叹了口气,他思来想去,此事虽合乎情理,但终究于裴青璋颜面有损,于是便开口道:“你既已承了平北王之位,这王妃的位子,也不好一直空着。今日朕便替你做一回主,凡是京中尚未出阁的姑娘,你若看上哪一位,尽管向朕开口。”
皇帝此举,便是想表示一番抚恤功臣之心了。
江馥宁闻言,心头总算松缓了几分,既是皇帝赐下的恩宠,裴青璋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要他早些娶了新妇,他们之间的旧事便可就此揭过,往后,她也能安安心心地和谢云徊过日子了。
此话一出,台下坐着的那些待嫁的年轻女郎们便都悄然红了脸,一面羞涩地捏紧了帕子,一面又忍不住偷偷去瞧那端坐上首的男人。
虽说是娶过一回妻的人,可到底身份不比寻常。
那可是陛下亲封的平北王,太子的结义兄弟!若能做得王妃,便是同皇家沾了亲缘,这些个小娘子虽然年纪尚小,但此中利害,还是想得明白的。
可裴青璋却淡淡道:“北夷战事才息,军中事务繁多,臣恐无暇分神于后宅琐事,辜负陛下恩典,还请陛下赐罪。”
皇帝皱眉摆手:“你是大安的功臣,何来有罪一说?”
有如此一心为国的忠臣良将,皇帝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怪罪他什么,当即便命人赐了一盅好酒下去,又不住口地说了好些赞赏的话,至于赐婚之事,很快便被皇帝忘在了脑后。
歌舞入殿,丝竹悦耳。
宫女们鱼贯而入,捧上珍馐佳肴。
男人沉缓嗓音犹在耳畔回荡,江馥宁盯着酒盏上雕刻精细的暗纹,怔怔出神,她不明白,不明白裴青璋为何会当众拒绝陛下的赐婚。
改嫁之事,她虽无过错,但终究给裴谢两家招来了不少难听的流言。身为安远侯独子,裴青璋自幼受世家规训,一向是最重脸面的,皇帝主动送上一份体面,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可他竟拒而不受……
“阿宁,阿宁?”
谢云徊的声音将江馥宁从繁杂思绪中拉回现实,她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抬眸看向身侧的夫君,美眸轻眨,“夫君唤我?”
“想什么呢?这样出神。”谢云徊温声。
“无事。”江馥宁弯唇挤出一丝笑来,“许是昨夜没睡好,总有些提不起精神。”
谢云徊深深看她一眼,“阿宁不必哄我。你与王爷毕竟夫妻一场,又经历了一番生离死别,对王爷有些旧情牵挂,也在情理之中。”
江馥宁无奈道:“云郎莫要胡说。当年嫁与王爷,实非我本愿,更何况我早已是你的妻,心中自然只有云郎一人。”
宴上觥筹交错,乐声喧嚷,她不得不倾身靠近了些,几乎贴上谢云徊的耳廓,方能让他听清她的话音。
一旁的许氏见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扭头便对谢太傅抱怨:“你瞧瞧,宫宴之上,便敢当着自个儿前夫的面明目张胆地勾引云徊,私底下更不必说……”
谢太傅抿了口茶,慢悠悠打断了她:“云徊是她的夫君,与自己的夫君亲密些,有何不妥。”
许氏自知辩不过他,只恨恨低声道:“她整日缠着云徊厮混,如此下去,云徊的病如何能见好?早知她是个狐媚的,当初便不该……”
“当初?当初是你听信那胡道士所言,非说江氏娘子与云徊八字相契,能冲一冲他命里的病气,连云徊的意思都没问过,便自作主张替他去江府下了聘。”
谢太傅乜着许氏说道,“谢家虽比不得京中权贵,但好歹也是书香门第,你却让云徊娶个孀妇进门,将谢家的脸面置于何地?我费尽口舌百般劝阻,你偏是不听。所幸云徊孝顺懂事,江氏也贤惠知礼,如今他们二人琴瑟和鸣,日子和美,你却又整日抱怨,挑儿媳错处……”
许氏被训得涨红了脸,只觉心里万分委屈,她做这些,还不都是为了云徊的身子,为了谢家的香火着想!
眼见谢太傅已经自顾自品起茶来,不再搭理她,许氏只能将怨恨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江馥宁。
说起香火,自她这儿媳进了谢家的门,算来也有三年了。怎的肚子却连半分动静都没有?莫不是……身子有疾?
江馥宁自然察觉到了许氏不善的眼神,她只当没看见,又温声哄了谢云徊几句,便安静地低下头喝茶。
过道另一侧,太子李玄盯着她打量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抬手拍了拍裴青璋的肩膀,低声宽慰道:“阿璋,江氏之事,莫要伤心。事已至此,不如就应了父皇的意思,迎一位新人进府,也好早些忘却旧人之痛。”
“殿下多虑了。”裴青璋声线平淡,“我本无意成家,奈何家母催促得紧,不得已才娶了妻。”
言外之意,是他与江氏并无感情,又何来伤心一说。
“是么?”李玄将信将疑。
他怎么记得以前裴青璋时常带那江氏出入宫宴,这几年在外行军,裴青璋贴身的刀鞘上还一直系着出征前江氏所送的平安扣,虽绣工粗糙,针脚潦草,可他却始终不曾摘下。
裴青璋不语,伸手拿起面前的酒盏,见他无意再谈论此事,李玄也只好咽下心中疑虑,专心与他喝起酒来。
酒液辛呛,浸得喉咙滚烫。
有宫婢低眉顺眼地走上前来,为他和太子将酒斟满。
裴青璋终于抬眼,视线越过眼前跪地的宫婢,看向了坐在青檀雅案后的美人。
他的夫人捧着白瓷莲纹的茶盅,露出一截莹白的腕子,银镯贴着那片雪肤晃动轻颤,春色荡漾,旖旎勾人。
那双清丽的明眸,正专注地望着谢云徊,从始至终,不曾分神看过他一眼。
裴青璋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抬手,将盏中烈酒一饮而尽。
*
皇帝吃醉了酒,早早便回了乾元殿歇息,众人随之而散,这场庆功宴总算是结束了。
江馥宁悄悄瞥了眼上首的位子,见裴青璋不知何时已经离了席,只剩一张空荡荡的案几。
他没有来寻她,亦没有同谢家说什么。
看样子,是根本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她本该和许氏一样长舒一口气,可不知为何,她心里不但没有松快下来,反而愈发惴惴,甚至,隐隐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直至谢云徊扯了扯她的衣袖,江馥宁才心神不宁地站起身,随他一同朝殿外走去。
冷雪覆满宫道,白得晃人眼。
她思虑重重,未曾留心看路,冷不防一脚踩进深雪里,险些崴了脚。
谢云徊及时伸手扶住了她,他眉心轻蹙,却并无责怪之意,只熟稔地牵住她的手,温和道:“慢些。”
陆续有离席的宾客从旁经过,目光无不落在两人衣袖下相牵的手上,着实觉得有些新鲜,一向听闻谢家郎君清心寡欲,一心只扑在学问上,竟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自己的夫人这般亲密。
江馥宁面颊微红,不得不轻声提醒:“云郎……”
许氏还在一旁呢,若这一幕被许氏看见,怕是又要斥责她举止不端,败坏谢家家风了。
谢云徊笑笑,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走吧,回家。”
久病之人的手,透着一股病态的沁寒,很快便渗入她掌心皮肉,似在提醒她,莫要再分神。
她深吸一口气,驱走心头繁杂思绪,抬眸看向身侧俊秀温雅的郎君,唇角绽开温柔笑意:“好。”
不远处,白梅树下,几名士兵正拥着裴青璋,热热闹闹地说着贺喜的话。
这些人都是裴青璋军中的部将,在外头打了好几年的仗,都是一身粗野性子。方才顾着皇帝在场,难免拘束,酒也饮得不痛快,这会儿纷纷嚷嚷着要去外头的酒楼再要几壶烈酒,今日定要不醉不归才好。
若换作平常,他们自然不敢这般与裴青璋说话,也就只敢在今日胆大一回,想借着庆功的名头,从裴青璋手里哄些酒来喝。
裴青璋待手下向来大方,不过一顿酒而已,他随口应下,吩咐侍从张咏去京中最好的酒楼订一处雅间,一应花销,记在他账上便可。
张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由问道:“王爷不与我们同去吗?”
裴青璋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几人对视一眼,有胆子大的,便笑着说道:“王爷可是在计较夫人之事?”
“要我说啊,王爷昂藏英武,京中倾慕王爷的姑娘不知有多少呢,早晚能娶个更好的。”
“正是正是。王爷心里有事,更该和兄弟们好好喝上几杯,俗话说得好,一醉解千愁嘛!”
裴青璋按了按眉心,竭力压下心头的烦躁。为何这些人都觉得他会因江氏改嫁而黯然神伤?
他今日巳时入城,因记挂着家里,便先回了侯府报平安。那时他便已从李夫人口中得知了江馥宁改嫁之事。
他神色淡淡,不过一个女人而已,更何况当初娶她,大半都是李夫人的意思。
江家门户不大,但胜在家世清白,只那孟氏贪心了些,倒也好打发。
他为图清静,也懒得费心再挑一位合适的妻子人选,才答允了李夫人,娶了江氏进门。
身旁几人还在绞尽脑汁地说着宽慰的话,嗓音不大,在裴青璋听来,却觉格外聒噪。
他恹恹抬眼,却无意瞥见一抹黛紫的身影,娉婷立于清冷雪色之中。
今日女眷众多,却极少有人与江馥宁穿同色衣裙。是以,裴青璋一眼便认出了她。
黛紫虽美,却是最挑人的。
与雪色相衬,愈显美人风韵。
裴青璋眸色微深,以前在侯府时,他从未见她穿过这样的颜色,如今嫁了那姓谢的小白脸,倒肯费心思打扮了。
心口无端有些窒闷,许是方才饮多了酒的缘故。
裴青璋沉沉呼出一口气,才缓过来几分,便见那小白脸竟牵起了江馥宁的手,她面露羞赧,朝他盈盈一笑,清明风雪将两人亲密背影勾勒得格外分明,如若那不是他的夫人,他或许也会随口称赞一句,真是一对才子佳人,檀郎谢女。
裴青璋眼底冷戾骤现,指节一寸寸捏过,咯吱作响。
他不在乎什么颜面名声,更不在乎江馥宁为何改嫁,他只知道江馥宁曾与他三拜高堂,洞房花烛,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是他的女人。
他无法容忍他的女人,他的东西,被旁人肆无忌惮地占有。
一直不曾出声的张咏瞧见裴青璋的脸色,连忙摆手示意其余几人噤声,他小心翼翼地循着裴青璋的视线望过去,心头顿时咯噔一下,慌忙收回视线垂下脑袋,大气都不敢出。
张咏跟随裴青璋多年,对他的脾气秉性自是了如指掌,自家主子那般眼神,像极了在猎场上盯着一头逃窜多时的小鹿,欲将它生吞活剥,再细细地吞吃入腹。
他隐约猜到裴青璋心中所想,只得硬着头皮小声提醒:“王爷,您、您莫忘了,夫人她、她已经嫁给了谢公子……”
话音将落,便见男人轻扯唇角,冷冷一声嗤笑。
嫁了旁人又如何?
她本来就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他抬手将张咏唤至身边,低声交代了几句。
张咏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然而他并不敢违逆裴青璋的命令,只得应了声是,汗流浃背地退下了。
*
从清云殿到皇宫正门,路本不长,却因落了雪,不得不格外仔细着些。
走了快两刻钟,总算出了宫门,江馥宁正欲登上马车,突然跑过来一个侍从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叫住了谢云徊。
“谢公子,徐司业有要事与您相商,正在平福茶楼等您,还请您移步一叙。”
似是怕他拒绝,那侍从又恭敬道,“谢公子放心,徐司业说,不会耽搁您太多功夫,至多只一刻钟便够了。”
徐司业徐闻道与谢云徊同在国子监任职,两人年纪相仿,于诗词之道上又颇为合得来,是以私交甚密。
他喜好风雅,兴至之时,经常在雨雪天邀谢云徊去茶楼赏景作诗。听得是徐司业相邀,谢云徊自然不疑有他,心道定是徐司业又从哪儿得来了什么古籍孤本,急着与他炫耀,左右那平福茶楼离此处不过几步之遥,于是便点头答应下来,又对江馥宁叮嘱道:“阿宁,外头冷,你先在车里等我,别染了寒气。”
江馥宁弯眸:“嗯,夫君慢些,不急的。”
眼下时辰尚早,她也不想太早回府,今日许氏瞧她不痛快,等她回去,定然又要把她叫去数落一番。
目送着谢云徊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拢了拢怀中温热的手炉,心里琢磨着得空时该给谢云徊新裁一身冬衣才是,他冬日极少出门,今日赴宴穿的那身衣袍还是前岁在胧春阁定做的。她绣工不好,自打嫁给他,还从未亲手给他做过衣裳呢。
而且,做绣活还有一样好处,便是能凝聚心神。正好省得她整日忧思烦虑……
江馥宁一面想着,一面掀开车帘一角,俯身钻进了车中。
却不想,木榻上竟坐着个男人。
他身形健壮,肩宽腿长,轻而易举便占据了大半空间,只留给她一点可怜的、堪堪呼吸的余地。
江馥宁心口骤然狂跳,颤颤抬起一双惊惧的眸子,玄铁面具遮住男人半边脸孔,饶是如此,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巨大的惊骇令她浑身发抖,险些要稳不住身子,这可是谢家的马车,外头还有好些随行的侍卫,长街上更是人来人往,裴青璋他、他怎么敢……
光线昏昧,衬得男人眼中冷意愈发阴寒。
他俯下身来,带着薄茧的指腹捏住她小巧白皙的下颌,一寸寸用力捏紧。
“夫人,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