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宁五年的礼部试,于春分这日正式放榜。
这一年的科举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礼部受贿,买卖试题,操纵春闱名次,涉案官员贡生共七十三人,全部送入刑部诏狱。
第二件事,是这一年出了一位白衣状元郎。
白衣者,贫贱书生。在殿试之前,这位白衣状元郎,于礼部试仅排第六,殿试之上,一鸣惊人,才绝六科。女皇问其姓名,曰李凭云,问其为何在礼部试里仅排第六,尚书省无人敢答。
女皇遂令彻查此人名次之事,果然发现,早在举办礼部试前,今年的科举名次就被定好了。
女皇下令对礼部试试卷进行糊名重审,一百三十名朝官共判,判出一位绝无异议的状元郎,揭开名字一看,满朝文官重新选出的这位状元郎,竟正是殿试时那名叫“李凭云”的书生。
随着李凭云这个名字广为人知的,还有他在策试种所作的那篇名为《律论》的文章。
《律论》一辞,论遍民生多艰。
李凭云以无双才华战胜科举不公,被认为是大邺科举公道的象征。
李凭云的名字风靡长安时,赵鸢在做什么?
八年前女皇登基,为女子开辟了一条平等的入仕道路。世宦之女,可以入国子监读书,同男儿一样参加科举。
赵鸢作为太傅之女,据闻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子曰。”
李凭云声名大噪这一年,赵鸢正在积极备考尚书省。
只要她过了尚书省试,就能成为一名生徒,参加明年春闱,走上仕途。
国子监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每年科举考试,都会围绕前一年科举最优秀的策论出题。为过今年的尚书省试,成为一名生徒,赵鸢抱着李凭云所作的《律论》死记硬背。
在大部分人看来,赵鸢不是个灵光的姑娘,没人相信她能考过今年的策试。
她的未婚夫裴瑯,长安城纨绔出了名的世家子,人称安都裴侯,知道她心高气傲,听闻周遭那些不看好赵鸢的言论,打算让他们刮目相看一回,于是在一个闲来无事的下午,他溜进了赵府。
“走!”
赵鸢抱着书,不肯放下,“走哪儿去?”
“所有考生都知道今年尚书省试要考《律论》,你就算倒背如流,上了考场也没优势。”
“背总比不背好。”
“陈伯侯都直接把李凭云请到家里,你可不能输给陈伯侯那纨绔啊,走,我带你去见李凭云。”
赵鸢腹诽,纨绔,你说谁纨绔?长安谁不知道你安都侯裴瑯才是纨绔。
“这不是作弊么?”
裴瑯知道赵鸢是个死脑筋,不和她争辩,“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去。”
李凭云那日去陈伯侯家里指点迷津以后,陈伯侯问他要什么答谢,他毫不客气地索要了一座画舫。画舫停靠在护城河西码头,听说码头的木栈道都被前去拜访李凭云的人给踩塌了。
赵鸢和裴瑯赶到码头,夕阳西下,河面不见画舫停靠,裴瑯皱眉自言自语:“难道我的情报有错?都说李凭云在这里啊。”
“裴瑯,你看...”赵鸢呆呆地拉着他的袖子。
只见宽广河面上,一座画舫熊熊燃烧起来,烈火与如血残阳融为一色。
赵鸢道:“他把船烧了。”
赵鸢是个不太好评价的姑娘,她性情好,脾气好,读书认真,孝顺父母,唯一的毛病就是一直在逃避婚事。不论她内心藏了多少东西,但凡别人问起她为何一直要推迟和裴瑯的婚事,她都会说:“我一心参加科举,报答圣恩,光耀裴赵二家门楣。”
那一夜,赵鸢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梦,她梦到是自己放火烧了李凭云的船,自这夜以后,李凭云的《律论》和他的名字一起住进了她的心里。
当年的尚书省试,赵鸢没中。这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一来她是女子,二来她年纪小。只有赵鸢自己知道,她没进尚书省试,和自己是个少女没关系,而是因为,她情窦初开了。
三年后,太宁八年,赵鸢进士及第,年方十七,成为大邺有史以来最年少的进士。
赵府坐落在里皇城最近的永安坊,这里多住着朝廷大员和王孙贵胄。
庭阁之间,斜阳无限好。落在赵鸢的身上,却如同一簇野火,令她焦灼难安。
距科举结束已经过两个月,吏部试后,其它进士都接了告身书,前往各地赴任去了。
而她...
眼看着尚书省已开始着手准备下一轮科举,仍未等到自己的告身书。
女子科举入仕进行了八年,八年进士里,不见女子身影,所以,上至百官下至百姓,都把“女子入仕”当做女皇开的一个玩笑。没想到真让太傅家的呆头鹅小姐登了龙门,关于她何去何从,朝廷展开了异常称不上激烈的辩论。
赵鸢呆呆看着斜阳坠落,一天又将结束,她在心中下定决心,若今年等不到她的官职,那下届科举,她就再考一次,考到朝里的大臣心服口服。
听闻当年李凭云曾说,科举入仕是一条狭路,那么她唯一能与他相遇的机会,便是走上这条狭路。
就在她起身决定回屋时,管家忠叔步履匆匆朝她奔来,“小姐!皇宫来人了,老爷请你去书房相聚。”
“可是我的告身书来了?”赵鸢激动道。
管家悄声道:“宫里的人是私服来访的,看样子,不是来宣旨的,我刚瞧见老爷眉头皱的老高了,怕不是什么好事,小姐,你做好准备。”
赵鸢沉重道:“最坏不过是取了我的进士身份,叫我不能入仕,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我能接受得了。”
说罢,她一路疾跑到父亲院外,然后换作缓步,温文有礼地走入院中,在太傅门外道:“父亲,我来了。”
赵太傅给她开了门,在书案对侧,坐着一个身着风披的华贵之人。
“鸢儿,这是宫里的柳侍郎。”
她端端正正给柳侍郎行了个礼,而这柳侍郎名作柳霖,是个江南书生相,却说着一口急性子的关东话,等不到她站起来,自己率先起来,“赵娘子,快别整这些了,你的告身书在我这儿,等急了吧。”
君父之权大于天,赵鸢不敢造次,有赵太傅的地方,总要他为自己做主。
赵太傅替她作答:“正好借此机会,磨磨鸢儿的性子。”
柳霖从怀中拿出一旨圣谕,念道:“进士赵鸢,朕今任命尔为肃州太和县县衙主簿,官至从九品。”
赵鸢千等万等,终于等到了圣旨,她先是愣了一瞬,随即立马跪下,道:“小女...臣接旨!”
柳霖却迟迟没把圣谕递给她,而是合上折子,双手奉给了一旁的赵太傅。
“赵娘子,你先起来。”
赵鸢见父亲和柳侍郎二人脸色并不好,她心中有万千疑惑,却不敢问。
赵太傅说,“你先起来。”
赵鸢得了父亲同意,才肯站起来,她低着头,听到柳霖说:“赵姑娘,陛下力排众议,才给你在太和县寻了个空闲职位。这个太和县呢...在陇右肃州以西,又得途径凉州晋王辖地,一路都是陛下仇敌,只怕前路不太平。”
赵鸢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她只知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懂就问!
“为何...他们会与陛下有仇。”
柳霖瞧了眼赵太傅的意思,见他有所顾虑,便直说道:“赵太傅,往后赵姑娘若入仕途,那就是陛下身边的第一人,是同咱们一条道上的,陛下的意思是,朝里的事她知道的越早越好。”
赵太傅也无法预知让赵鸢入仕,是明智还是失误。他娓娓道来:“当年陛下登基,晋王在玄武门起兵,被靖安公压了下去,关内世族联合向陛下施压,晋王得以释放,他们又联合了陇右的门阀,保举晋王前往陇右,做凉州刺史。”
柳霖接着赵太傅的话道:“陛下大兴科举,挡了世族门阀掺和朝政的道,尤其陇右的门阀,迂腐脑袋本就与陛下不对付,赵娘子是陛下扶持上来的进士,只怕他们不肯让赵娘子平安上任。”
赵鸢理清楚其中厉害关系,堂堂正正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是为国谋事,相信他们不会为难我的。”
柳霖眼神瞟向赵太傅,寻思这赵家娘子有点...呆啊,让她去太和县,能行吗?
柳霖这急性子按捺不住了:“赵姑娘,这不是为不为难的事情了。陛下让我转告你你,你若接了告身书,陇右门阀和晋王不会让你活着上任的;你若不接,就是放弃了本届进士身份,只能等来年再考科举,若还能中进士,她若有机会,会给你分配个安全的地方。”
赵鸢再是榆木疙瘩,也识出了帝王心术。眼下,她不论接不接这告身书,路都不好走。
接吧,就是去陇右找死,不接吧,就是再读一年书,还得成婚,也挺不容易的。
赵太傅声音传来,“鸢儿,你凭着自己的心选吧,不论如何选择,都是天意,为父不怪你。”
登了龙门,没有再钻出去的道理。
她断然道:“下官要去太和县。”
柳霖终于微笑了,“不愧是陛下看重的人。”
接下来的谈话,都在谈她,又似乎和她没多大关系。
柳霖忧虑道:“晋王若知道陛下派眼线去了边关,肯定会在路上就设埋伏,陛下之意,是派兵护送赵娘子去上任。”
赵太傅摇头道:“树大招风,这是鸢儿仕途的第一步,若由陛下派兵护送,只会落人话柄。”
“可赵娘子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
“我倒是有个法子。鸢儿和安都侯有婚约在身,若由安都侯护送她前去上任,于情于理,再合适不过。”
柳霖拍掌道:“怎么没想到这一出呢!当年令西域铁骑闻风丧胆的逐鹿军,被裴家这位小侯爷带成了街溜子,不如让他们去送赵娘子上任,反正赵娘子是安都侯府未过门的孙媳妇儿,自家的事,旁人什么也说不得...哦不,该改口作赵主簿了!”
赵鸢满脑子都想着自己终于要当官了,至于父亲和柳霖的谈话,她稀里糊涂听进去了一些,又稀里糊涂全都抛诸脑后。
最后只听柳霖说:“赵主簿,赴任一事事不宜迟,请今夜迅速准备行囊,明日就该出发了。”
这么紧急?赵鸢慌乱地接了圣谕和告身书,赵太傅道:“叫你母亲陪你收拾行囊,我去安都侯府一趟,和裴瑯说明此事。”
于是七日后的此时,她已在遥远的戈壁滩上了。
为了躲避晋王耳目,他们一路乔装,不走官道,只走野路,比计划更快过了凉州,于今日黄昏抵达了玉门关驿馆。
出了敦煌,四目萧条,零星散落在沙丘之上,再无其它。
侍卫将赵鸢的行囊先搬进了驿站里,赵鸢被大漠落日吸引,爬上一座破落城墙,遥望浑圆璀璨的落日,她的心境抵达前所未有的开阔之境。
同她形影不离的,还有她的告身书。
正当她庆幸之时,一个身姿英挺的俊朗青年手持着剑,从城楼底下跑上来,“鸢妹,你为何独自在此?这里多高,万一摔下去呢?你还想不想当官了?”
赵鸢实在有些不愿意理裴瑯。
坊市里长大的公子哥儿,自以为广结善缘游戏人间,其实就是一只无脑种马。
娘胎里定的亲,她没得选。
若问科举于她最大的意义是什么?此时此地,她可以肯定地给出答案:逃避成为种马家的母马。
现在她远赴太和,同裴瑯正好眼不见心不烦,想到很长一段时间不用面对花心的未婚夫,她的语气也不觉温柔了些。
“裴瑯,这里不算高,而且地上都是沙土,摔下去,肯定摔不死的,顶多将我摔成伤残。”
裴瑯以为赵鸢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他道:“鸢妹,你是不是还在生我跟阿愉的气?”
“裴瑯,我是生气,可我不会因自己生气,就让你把她逐出府。阿愉伺候了你这么多年,你将她逐出府,她又能去何处?”
裴瑯也不知赵鸢是说真心话,还是说反话。
“别气了。”裴瑯生了一张招桃花的面容,他服软撒娇,哪个姑娘都受不了。
赵鸢索性背过身,不去看他。
“鸢妹,为了给你赔礼道歉,也为了祝贺你迈入仕途,我准备了一个礼物,路上没来得及送你,此情此景,倒是适合赠礼。”
“不必了,裴瑯,你送不送我礼,日后你我都要成婚,何必铺张。”
“你都不问是什么,就拒绝么?”
赵鸢心意已决,不论裴瑯送什么,她都不会被轻易被他讨好。
“嗯,我不想知道。”
“若是和李凭云有关呢?”
果然,但凡涉及“李凭云”,赵鸢就连话都不会说了。
他从腰间锦囊出取出一枚方正黄梨花木印,“这是我在驿馆小二那里得来的,说是李凭云亲手所刻。”
裴瑯点燃一簇火,照亮手上那枚掌心大小的木印。
赵鸢转过身,从他手上拿起木印,瞧了瞧刻字的地方,印的是“闲云野鹤”四字。
赵鸢不信这枚印章是李凭云刻的。
“三年前科举后,长安再也不闻其名,今年春试出了考场,我听几个南方来的贡生谈起他,说他瞧不上官场龃龉,辞了进士身份,去了南方,怎么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裴瑯道:“你不知道道听途说不可信么?。那可是状元郎身份,多少人从童颜熬到鹤发,蹉跎一辈子,也中不了进士,怎会舍得下状元身份,离开仕途,闲云野鹤?”
裴瑯不知道自家未婚妻看起来老实,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备考科举,每夜入睡的流程大抵如下:
先读一遍李凭云的文章,再写自己的文章,做完读书人该做的事情,开始做梦。
在她的梦里,李凭云这三个字时而是魏晋美男,时而是三国谋士,时而长得好看,时而比上一次长得更好看。
她完全忽视了对方是会吃喝拉撒的真人,在她迂腐的小脑袋里,近乎狂热地爱慕这对方。
她坚定认为自己的梦中人个不屑仕途的闲云野鹤,而非裴瑯所说的庸俗之辈。
想起自己素未谋面的心上人,赵鸢不禁高傲起来:“李凭云,他不一样。”
告身书:委任状。
文中科举流程为:乡试(秋试)/尚书省试-礼部试(春闱)-吏部试(定职)
架空文,参考唐朝科举入仕打破门荫入仕、世族门阀垄断朝政的大背景。但因为不是专门做这方面研究,参考的资料有限,大部分为架空。
女主前期是男主梦女 舔狗。
sc,别被男主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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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寻找李凭云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