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愉从睡梦中醒来时,已日上三竿。窗纱拦不住的阳光照耀在酒壶滚地,桌椅移位的地面。
屏风后有两个婢女等待的身影,听到她起身的动静,她们立马上前来。
知春手里捧着衣服,知夏端着一碗药。两日昨日亲眼目睹了审讯,经过一夜调解,已经冷静了不少。
祝愉揉了揉眉心,“郎君何时走的?”
“员外天刚亮就走了,说是有要事,走前吩咐奴婢们照顾好夫人。”知春说着,上前为她穿衣。
祝愉接过知夏递来的碗,一饮而尽。
是避子汤,味道不好,但她已经习惯了。
“夫人,要上药吗?”知春动作顿住,眼神飘忽,不敢看她身上遍布的、欢爱过后留下的痕迹。
祝愉早已不再羞耻,“不用了,反正郎君近来很忙,想必又要隔一段日子才会再见。”
她如今心中了然,商褚为圣上爪牙,起初并不被太后放在眼里。悄然得势,太后那边终于起了防范之心,因此商褚虽然权势已甚,但行事却要比从前更加小心谨慎。
为了避免被太后抓到把柄,在刑部的事处理完之前,他定会减少甚至完全避免和自己碰面。
“那我们现在可是直接回仙茵小筑?”知春问道。
祝愉还未出声,知夏先抗议,“好不容易才出门一趟,可别这么随便就回去吧。我听说城北有家铺子卖的桂花酥酪特别好吃,许多官家小姐都会去吃呢!”
知夏难得面露乖巧,“夫人会想去尝一尝的吧。”
祝愉明白她的意思,左右无事,便顺了她的意。
“那就去吧。”
知春将她衣衫整理妥当,又问:“夫人从昨日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可要先吃点船上的糕点垫一垫?”
祝愉蓦然想起昨夜,商褚揉着她的小腹笑问她是不是胖了。
他那话的意思,大概是希望她瘦一些,腰更细一些。
她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饿。”
知夏“噗嗤”笑出声,吸引了两人注意。
她眸中戏谑,笑容微妙,“夫人不饿,定是昨夜被郎君喂得饱饱的!”
祝愉僵住,如鲠在喉。身侧知春垂首,再度羞红了脸。
*
城北酥酪铺子前,停着好几顶轿子,显然是有不少贵人到来。
知夏率先跳下马车,兴奋地回头,“你们瞧,我就说官家小姐都会来吧!”
带着面纱的祝愉扶着知春走下马车,随行小厮卢水转弯去拴马,他既是车夫也是原本画舫上的船夫。
“夫人慢些。”
“你们站住!”
祝愉刚要进店,身后突然传来无礼的喊声。
真是不巧,是乔妙依,即便没有回头,祝愉也能从声音辨认出她。
“我瞧你这丫头眼熟,昨日那招摇的花船上就是你们吧。”乔妙依大摇大摆地走上前。
知夏和知春朝她看去,都知对方来者不善。
“真是冤家路窄,又碰上了。”
即便对方挑衅,祝愉也没有转身。她曾经和乔妙依是死对头,见面就要掐,对彼此很熟悉。虽然带着面纱,也已经过了两年,但保不准她还是能认出自己。
“转过来给我瞧瞧,我倒要看看,你有多漂亮!”乔妙依骄横道。
见对面的人不理会,她的侍女也大声喊道:“我家小姐要你转过来,你聋了吗?”
“你凭什么对我家夫人大呼小叫!”知夏不甘示弱。
对方侍女十分硬气,“你知道我家小姐是谁吗?”
“那你知道我家夫人是谁吗?”
“我家小姐可是户部尚书家的千金!”
“我家夫人……”
“知夏!”祝愉神经紧绷,顾不得其他,转过身来打断她。
乔妙依愣了愣,这个声音总觉得在哪听到。她眉头轻蹙,这人的眉眼也着实有几分熟悉。
知夏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见不得人吗?还带面纱。”乔妙依抱臂,朝她逼近,“把这破玩意给本小姐摘了!”
“听到没有!我家小姐让你摘了!”她的侍女趾高气扬,“昨日我们都听到了,不过是个商户养的外室,连给我家小姐提鞋都不配,也敢不听从我家小姐的命令?”
她们的声音过分突出,吸引了酥酪铺子里里外外的注意。
祝愉如芒在背,低声道:“看来今日是吃不成了,我们先回去吧。”
“是。”
知春向来不惹事,立马应下。
知夏却不服气地叉腰,“有什么好怕的,管她是谁家千金,难道还有咱们郎君摆平不了的事吗?”
祝愉此刻懒得跟她计较,快步走向自家马车。
不料乔妙依不依不饶,带着婢女挡在她面前,“这般遮遮掩掩,心里有鬼还是怎么的?”
祝愉被迫止步,“这位小姐,我不曾冒犯于你,纵然你是官家千金,也不该如此跋扈吧。”
乔妙依眯起眼,愈发生疑,“本小姐今日就是要看到你的脸,你能怎样?”
祝愉在心里骂自己蠢,早些年乔妙依便是不管不顾的娇蛮性子,家里纵得不知天高地厚,从来只顾自己高兴与否。这两年乔家越来越好,更是助长了她的气焰。如今的她,只会更不讲道理。
浪费口舌和她争辩,反倒容易暴露。
“给本小姐把那碍眼的面纱撕了!”乔妙依一挥手,身旁的两个侍女立刻撸起袖子上前,作势要大展身手。
知春知夏上前阻拦,对方又推又拽,知春被扯住了头发,“哎呦哎呦”的喊。知夏一个顶俩,面露凶狠,挠花了别人的脸。
两方厮打,还都是姑娘,惹来了不少人围观。
乔妙依见婢女无用,便亲自上阵,伸手朝祝愉脸上抓去。
祝愉见状躲闪,趁围观的人还没将路堵死,顺着巷子口逃跑。
“夫人!”
知春欲跟随,但被乔妙依的婢女绊住手脚。知夏全然忘记其他,只顾着还手混乱中扇了她一巴掌的家伙。
乔妙依丝毫不顾千金小姐的风度,拎着裙子风风火火地追了上去。
祝愉跑出巷子便进了街道,心想往人多的地方跑才好混淆视线,方便脱身。
乔妙依咬着牙,穷追不舍。
谁知长街上突然混乱。
“缉拿要犯,全都退避!”粗犷的男子声音高喝。
人来人往的街上瞬间陷入恐慌,逃犯在前拿着刀,疯狂逃窜,谁挡伤谁。成队的官兵在后追捕,气势汹汹。
无关百姓纷纷退避,路边的铺子急忙关门,生怕穷凶极恶的歹徒盯上,把无辜的自己抓去当人质。
祝愉不敢再跑,就近躲起来,找了个竹篓子挡住自己。
“抓到你了!”乔妙依些许兴奋地蹲下,抱住了她的胳膊。
祝愉无言以对,想要甩开。但凶犯就在附近,她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忍耐。
“让我瞧瞧你到底是谁!”
乔妙依胆大无畏,不知收敛,扯着祝愉的面纱不肯松手。
祝愉垂死挣扎般揪着自己的面纱,不敢想象被她认出来的后果。
两人就着一块面纱较劲,乔妙依一副达不到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狠狠推了她一把。
祝愉撞上竹篓,和竹篓一起在地滚了一圈。
乔妙依抓着面纱站起来,展露胜利者的姿态,还未看到趴地上之人的脸,先撞上了迎面歹徒的视线。
歹徒眸光锐利,将她和祝愉双双打量。两人白净且穿着打扮不俗,一看便知有些身份。
眼看官兵就要追上来了,他当机立断,举刀冲来,将两个看起来无甚武力的小娘子挟持。
“你干什么!”乔妙依被刀抵着脖子,惊慌之余怒道,“你敢拿刀指着我,你知道我爹是……”
“闭嘴吧蠢货!”
祝愉忍不住吼道,这个时候说自己是谁,不是明摆着告诉凶犯,挟持她有用吗?
乔妙依愣住,睁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祝愉?”
“你认错人了。”
“你以前就是这么骂我的!”乔妙依惊愕。
这个语气、这个骂法,还有这张脸,绝无可能有第二个人。
“你居然还活着!”
祝愉被凶犯掐着脖子,挣脱不开。她不能理解此时此刻,乔妙依怎么还能把心思放在她身上。
“你们再敢往前一步,我就杀了她们!”
逃犯掌心粗砾,力道极重,祝愉喘不过气来,脖间很快有了红痕。
“放我走,不然我就杀了她们!”
逃犯凶神恶煞,乔妙依感到脖间刺疼,迷茫地伸手去摸。
“不许动,敢乱动就杀了你!”凶犯恐吓道。
乔妙依这才意识到他真的敢,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官兵们被迫止步,回头看向他们领头之人。
后头骑马而来的,竟是修诀。
祝愉心情复杂,修诀在此,那商褚定然也在附近。
“把你的马给我,放我走!不然我就杀了她们!”
修诀从来不受这种气,正要拔剑,预备找准时机将对方一击致命时,看清了对面手里的人。
完蛋,自家夫人。
修诀顿时冷静,耐着性子,扬声道:“你伤了多少无辜百姓,自己心里没数吗?你若愿意回头,说不准还能留个全尸。”
“你少废话!把马给我!”
凶犯愈发加重了力道,祝愉呼吸不上来,面色胀红。
“你……”修诀愤然下马,“此事我做不得主,得等我们王爷来。你可小心着点,手里的人质若是在他来之前就死了,你可就没有退路了!”
凶犯闻言松开半根手指,让祝愉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知春知夏还有乔妙依的婢女终于找了过来,被官兵拦在外头,见此情此景大气不敢出。
等待是焦灼的,官兵们依旧严阵以待,凶犯也没有放下丝毫戒心。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祝愉是侧对凶犯的,余光里,有一修长人影无声站立楼阁顶端,朝她所在的方向拉弓。
她蓦然想起那个祝家被屠的晚上,兄长掩护着她和阿芙逃跑。在窄门,她面对兄长,想要他和自己一起走。
却见斑驳的树影中,有人挽弓,一箭没过兄长的心脉。
“走!”
那是兄长对她说的最后一个字。
箭矢破风而来,从背后射穿凶犯的心脉。凶犯身躯一震,睁大了眼睛,乍然失去所有力气,直挺挺地倒下。
祝愉失去禁锢和支撑,也跌落在地,不停地咳嗽。
凶犯的刀在乔妙依眼前掉落,落地“咣当”一声吓得她六神无主。凶犯死状骇人,好像要蹦出来的眼珠子正对着她,她浑身止不住地哆嗦。
身旁只有祝愉,她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着祝愉的胳膊。
“王爷!”
射箭的是瑞王。
官兵上前拖走凶犯的尸体,祝愉仍旧没缓过劲来,双手撑在地上,垂头咳嗽。
恐慌过后,心中依旧不平静。
大概是想起了兄长,空落落的。
眼前忽然出现一双云纹黑靴,祝愉缓缓抬头,瞧见了商褚面无表情的脸。
祝愉的眼睛红红的,脸色不好,还有泪痕。
“来人,送乔二姑娘回尚书府。”
商褚吩咐道,在他身后的官兵立刻上前搀扶乔妙依。
乔妙依却抱着祝愉不松手,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她试探地望向瑞王,“多谢瑞王殿下搭救,殿下您……知道她是谁吗?”
她指向祝愉,祝愉倏忽警惕。
祝家犯的是满门抄斩的谋逆罪,现在活着的祝愉,也是逃犯。
商褚淡淡扫了祝愉一眼,还未有反应时,修诀已经看到他的手势,将在场无关之人统统驱赶,避免待会儿可能发生的事情被外人听去。
“不知道。”商褚轻描淡写,极其自然地反问:“乔二姑娘认识她?”
乔妙依攥紧了祝愉的袖子,神色紧张。
揭发逃犯,可是大功一件,何况对方,还是她曾经的死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