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牢。
谢云娇全身都在抖。
她本来很平静,甚至有心思去四处打量。
这牢中跟她想的脏乱差不一样,季初弦所在的牢房看上去更是干净整洁,甚至还有照料他的人,身着长衫,很像大夫。
季初弦躺在床上,头发整洁,只是面色白得透明,眉头也皱得很紧。
“还没死,”在一旁熬药的人抬起头,“夫人可要同他说说话?”
这轻描淡写地还没死听得谢云娇心头重重一跳,听见这话有些愣愣地问。
“怎么说话?”
那大夫模样的人似乎是被逗笑了。
“弄醒就能说话了。”
谢云娇见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从炉子里拿出一块烧红的铁,心瞬间拧紧了,“不用,不用了。”
见那大夫偏头确认,谢云娇咽了咽口水,“真的不用。”
大夫闻言,又重新坐回了小矮凳,看着炉子里的火。
“他会死吗?”
谢云娇能闻见除了药的味道之外的那种铁锈味,看得见季初弦的虚弱,以及那宽松白衣被洇开的红。
那人抬眸看了眼谢云娇,又把目光落在她的孕肚上。
原本想说看他想不想,不过不管想不想,应该也活不了太久,身上伤口太多,就算到时候出狱被接回家,多半都会死。
此刻出口就变成了谁知道呢。
“进了这地方,夫人该有心理准备才是。”
他声音温和,好像不再牢中,是在救死扶伤的医馆。
谢云娇抿了抿唇。
她的目光忽然落在季初弦的手上。
囚服宽大,遮住了手掌,方才可能是他稍稍动了动,衣袖滑落,露出了季初弦的手——但少了个手指。
谢云娇目光一怔,随即呼吸急促,唇齿间都在发抖。
“他、他——”
大夫发现了她的异样,顺着谢云娇的目光一瞧,淡定地起身将袖子又遮了遮。
“这是怎么回事?”
谢云娇眼前发晕,几乎是又惊又怒。
“夫人还是不知道的好。”
那大夫摇了摇头,眼中也闪过一丝畏惧。
谢云娇没看见,但他清楚,这位季大人的另一只被布裹满的手,依稀可见白骨。
这一只手除了少个拇指,已经是完好。
据监官说是握着拳头不愿按下手印,只好将其斩落。
“牢中毕竟阴森,夫人还是早些出去吧。”
“夫人,我们走吧。”
翠霞不忍地看向谢云娇。
谢云娇握在她小臂的手,早已用力到泛白,传来一阵痛意,她都没吭声,此刻却不忍看见谢云娇的表情。
包括谢云娇颤抖的手指。
翠霞几乎是跟谢云娇一起进的季家,也一直陪在谢云娇左右,这几日下来也大致清楚了表面恩爱的背后,发生了什么。
心中不免愤慨。
尤其是知道夫人的孩子险些流产,竟是季初弦动的手以后,虽然嘴上不敢说,但心底也觉得他死有余辜。
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人。
看着季初弦苍白的面孔,想到谢云娇以泪洗面的日子,翠霞竟有些畅快——都是报应。
“大夫人还在外等着呢。”
翠霞低声说。
她知道两人关系要好。
谢云娇还没说话,就见那大夫站起身,朝她身后拱手道:“大人。”
谢云娇转头,她目光怔了好一会,才慢慢变得复杂起来。
少时她同牧归里的接触并不多,见面的次数更是寥寥,后来可能是宋清梦察觉到她不怎么喜欢牧归里,也很少在她面前提起。
谢云娇当时忙着家中的事,想着有宁婕妤看着,应该会劝着宋清梦,毕竟宁婕妤天生眼光高,没想到最后两人还是在一起了。
隔了这么多年再看见,愣了好几秒才敢确定。
“许大人。”
谢云娇行礼。
“很冷?”许长诀站定,“有手炉。”
谢云娇才发现她全身都抖得厉害,眼见着有人离去不知道是不是取那手炉,连忙摇头。
“谢谢大人,不必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就要出去了。”
谢云娇是备了这些东西的,只是进来的时候都暂放在了外面,这些东西不准带入内。
“嗯。”
许长诀应了声,便继续往前走。
他只是路过这里,要往更里面去。
谢云娇看着许长诀侧影,两步绕过弯追上去,喉间动了动,“许大人,当年……对不起。”
寂静的牢房中,谢云娇几乎能听见她心跳的余震。
那时候,她没少说些难听的话。
当年牧归里是冰冷让人不想接近,如今这背影在距离感里又添了浓重的压迫,他脚步微停,随即声音平淡。
“无妨,我都算在他身上了。”
谢云娇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他指的是谁。
所以季初弦的那些伤痕,应也是出自许长诀手。
可她却升不起一丝恨意……季初弦当初之举,伤害了太多人。
看着许长诀走远,谢云娇回身,看向狱中苍白的人,看了数秒,才回过神般,从怀里掏出方手帕。
“麻烦大人帮忙将此物放他身边吧。”
那大夫接过看了几眼。
这帕子应是时间很久了,不管是布料还是花纹都是前几年的样式,在帕子的下端绣着一个弦字。
都是人精,他稍想之后便明白过来,没有拒绝,将其放在了季初弦枕边。
谢云娇眼睫微眨。
豆大的便泪珠滚落在地。
那是两人初见,季初弦递给她用来擦泪的手帕,如今也该物归原主,她也要拿回被一方手帕换走的心。
*
在春天来之前,京都又降了次温,堪比前些日子的大雪。
宋清梦打了个哆嗦,看得本来守在门内的知春又追上前来。
“夫人,真的不带我吗,路上没人照顾你,可怎么办。”
宋清梦听着这话,有口难言。
她对知春说的是,去外游历三个月,散散心,到时候再回来。
但其实,她是要去许府当牛做马了。
“家中需要你呢。”
宋清梦拍了拍知春的手。
此时天色尚早,宋清梦平日起得晚,这个点寻常院子的仆人早已忙活了半个时辰,这小院里还是静悄悄的。
真冷啊,她都想躺回被窝。
可若她不去,这院子也保不了几年了。
知春闻言松开手,默默退了一步。
“那夫人记得报平安。”
宋清梦心中一梗,若答应下来,她岂不是还要去找驿站的印?
“别担心,我会时不时回来的。”
这要求中只说这三个月要住在许府,没说不能外出吧。
知春眼睛亮了亮,她抽抽鼻子,“好。我会把家看好的。”
宋清梦听着这话心中又暖了几分。
原本想打退堂鼓,如今升起雄心壮志来——有钱了才能给他们涨月钱呢。
“书房中还挂了几幅画,若是有什么急需要用,银两不够的话,可以送到丹青铺去。”
丹青铺是宋清梦‘红娘画师’交易的地方。
当初生意火爆的时候,宋清梦在那里专门有个桌子,会登记来人想画的是谁,可以出多少报酬,以及多久要等信息。
一天也只接待三个人,等那干事的拿着记好的东西供宋清梦选择后,再回选一位。
等后来宋清梦接的越发少了,也不再那里提供桌子,渐渐知道红娘画师的人也少了,但还是有人通过丹青铺掌柜的带话。
她的刻画实在太像,到后来已经不只是最开始的‘红娘’,想要画自己的人也不少,但宋清梦没同意。
她那时已经很久没动笔了。
前两天试着将东西翻出来,可也一直无法落笔,好在还有存货,虽然入账肯定没有之前‘定制’的高,但换点银两应该不成问题。
“画旁边还放着封信,若是要去的话,将其带上一起交给陆掌柜。”
知春应下来。
她目送着宋清梦坐着喊来的马车走远,消失在巷口,这才转身回去。
宋清梦到许府门前时,天也就刚刚亮。
为掩人耳目,她在闹市就下了马车,还带上帷帽,走的许府后门——然后被告知走前门。
陈伯正在等。
宋清梦又坐上了许家的马车,兜兜转转来到前门,此时天已经亮得差不多了。
没有想象中的尴尬,陈伯面色坦然,一句大人已经向我交代过,就带着宋清梦到了前房。
“府上的人都是按照颜色来取的名字,”陈伯翻了翻手中的名册,“你该到绿字了,你想叫绿什么?”
宋清梦:……
她发现许长诀是来真的。
最开始看到信中所说要住在许府她就有些诧异,现下这取名,让她愣了好一会。
“现在有什么了?”
“绿萝,绿桃,绿木。”
宋清梦思考片刻,目光随意落在前头湖边的石头上,“就叫绿苔吧。”
陈伯给她登记上名字,“牌子晚些给你。”
宋清梦往后一瞧,挂了些用上等红木刻的名牌,听这意思是她也要挂一个。
“后面你就跟着沈管事。”
陈伯话音刚落,从门外便进来一个妇人。
她年岁不大,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梳着常见的发髻,面貌和善,话语里也自带亲昵。
“这便是新来的姑娘?”
宋清梦发现除了守在许府外面的人冷冰冰以外,都还挺和善。
“嗯。”
陈伯一天的事也多,见沈二娘来了,三言两语说完就走了。
“我先带你四处看看。”沈二娘多看了宋清梦两眼,“绿苔以前可有做过婢子,知道要做什么吗?”
宋清梦见面前的人盯着自己,才反应过来这新名字。
她摇摇头,又补充道:“大致是知道的。”
在嫁人前,宋清梦身边是没有贴身婢女的,她自己也能做许多事。
沈二娘的目光在那白皙清丽的面孔上停留片刻,又落在宋清梦衣裙上,“先随我去换身衣服。”
宋清梦笑了笑,“好。”
出门前宋清梦特意挑了几身不显眼的衣服,只是对当婢女来说,样式还是有些繁琐了。
以前偷摸出去玩的衣服倒是合适,不过很久没穿也没熏好,不太想带着。
不过她才来,已经备下衣服了吗?
结果证明,不仅备下了,还很合身,而且许府就算是下人衣服布料用得也不差。
毕竟当初她们来京都,穿的也是这种料子。
有些过分合身了。
宋清梦打开门往外走,觉得很奇妙也挺有缘分。
“这是哪个妹妹的衣服,跟我差人定做——咳,跟我自己的也差不多。”
沈二娘等在门外,听见声音望去,不由呆了片刻。
许府上下都是以青墨色为主的衣服,本是清逸雅致,可落在宋清梦身上就不是那么回事。
这颜色将她皮肤衬得更加莹莹如玉,她腰肢纤细,桃花眼含着些笑意,将本来冷清些的墨色也穿出了浓烈的感觉。
“不在府上,嫁人去了。”
沈二娘随口道。
其实府上并没有宋清梦口中的这个妹妹,衣服是差人重新定做的,这都是林公子交代下来的事。
林公子说了挺多,言语间表明就将人真的当做新来的婢女,可又不能真的将她当做婢女。
做下人的就最怕这种话,一个干不好就容易惹得主子不悦,但好在林公子好说话,这姑娘看着也像个好相处的。
沈二娘接下来领着宋清梦逛了一圈,这一逛,基本就到了晌午,而且这么久府中上下也还未看完。
“大致就是这些。”等看完后厨,沈二娘便站住了,“你是——哦对了,刚才给你说漏了,祠堂不用去打理。”
沈二娘原本不想提,她也没带宋清梦去祠堂,只是怕这万一。
“怎么了?”
宋清梦问了句。
她记得沈管事交代的是很多地方的打扫是轮着来。
“有固定的人打理。”
沈二娘看了宋清梦一眼,这半日相处下来,她对眼前的姑娘也颇有好感,
虽然不知道宋清梦是和来头,但很明显的是,这也不是真当婢女的人。
到了她这个年纪,见过不少想爬床的女子,但对许长诀动心思的,都没有好下场。
沈二娘想了想,还是压低声音提点。
“那里面放着主子心爱之人的牌位,不允任何人去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