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鸢躺在发潮的棉被上听着外边的动静,那老婆子只给秋家双子送了茶水便直接下了楼。夜里极静,四周再无响动,听着听着,池鸢渐渐放平呼吸缓缓睡去,睡梦之中听见外边起了响动,似乎还有刀剑碰撞声,可不知为何她想醒却怎么都醒不来。
外边动静的确很大,后半夜才是好戏真正的开场。当老婆子和黑衫瘸腿男子冲进秋氏双璧的房间时,才发现他俩正站在屋内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仿佛等候多时了。
老婆子瞪着一双阴翳的眼珠子,阴阳怪气道:“中了奴家的入梦散还能好端端的站着,这天底下就不出十人,两位公子不仅容貌出色,这本事倒也不小啊?”
秋玉彦冷笑一声,懒洋洋地抚着衣袖说:“想不到会在这荒山野岭遇到大名鼎鼎的孟婆。不过你这入梦散虽妙,却敌不过云家的半岭香。哼,枉你口出狂言说天下不出十人,对付此毒,但凭南浔云氏上下怎么也该好几百口人了吧?”
孟婆脸色顿黑,她目光流转之间,声音突然变得又娇又媚,但配上她那张老脸就显得特别怪异。“小郎君,你这见识也不小呀,能识得出奴家的人还只是少数。”话至此,她的声音又变得十分沙哑干涩,“南浔云氏虽医术闻名于天下,但他们甚少入世救人,除了皇亲国戚世家贵族,想让他们出手……代价可是不小,更何况江湖中又有几个人能得到这尊贵的半岭香…”说到这里孟婆的声音渐渐转小,面色也越来越凝重,她默默观察着秋氏双子,室内油灯昏暗什么都看不清,但他们衣上闪动的金丝暗纹却格外显眼。
“白牡丹!”黑衫汉子失声惊呼。孟婆也注意到了,此刻她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眼里满是恐惧,心中暗道:这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洛阳秋氏可不正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么。
孟婆心想,既然已经得罪了秋氏的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此机会做掉他们,这两位小郎君随侍只有三人,想来应该不会是洛阳嫡出的那一脉,真闹出人命,躲过这阵风头倒也无事。
“可惜了,两位小郎君这般好模样,不如从了奴家,倒可放你们一条生路。”孟婆佝偻的身子突然伸直,她伸手扒弄着下巴,一会就从脸上扒下一张人.皮面具来。
卸去面具的孟婆犹如脱胎换骨一般判若两人,她现在的这张脸看上去十分年轻,容貌艳丽出彩,特别是那一双波光粼粼的大眼睛像是会勾魂一般,正直勾勾地对着秋氏双璧上下打量。
秋染容轻抿唇角,目光清冷的投映在孟婆脸上:“好啊,那便拿出你的本事来。”话音刚落,玄烈立即从门外冲出来持剑直指孟婆两人。
孟婆掩唇娇笑也不着恼,竟扭着腰身开始朝秋染容靠近,然而还未走动一步,脖颈处便横着一把寒气森森的剑。
孟婆抬手将袭来的剑尖轻轻握住,媚笑道:“小郎君,你以为凭他们二人就能治住奴家?嗯…忘了还有个小美人呢,哈哈哈~大概是中了我的迷香还没有醒吧,哎,就算是你们五个人一起上也不能把奴家怎么样。”
“是吗。”秋染容淡淡回了一句,转身便朝窗口走去。
见他如此,孟婆有些警惕,遂纵步越过秋染容抢先来到窗前,才探了一眼就暗道不妙。没有月光的深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习武之人目力非常人能及,只见原本空荡的客栈外竟安静排列着几十个重装护卫,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孟婆身形有些僵硬,扭头便杀向秋氏双子,玄烈反应迅速执刀挡在身前。
孟婆妖媚一笑手掌轻扬,玄烈顿时像没了骨头一般摇摇欲坠垂首倒地。
这时,窗外不知何时钻进一位青衫男子,他先向秋氏双璧行了一礼,随后提剑刺向孟婆,孟婆疾身一退,从腰间摸出一条软鞭与他对招,而那个一直缩在角落的黑衫男子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秋融武功高绝,几招就把孟婆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孟婆恶狠狠地瞪着秋融,扭头又恋恋不舍的看了几眼秋氏双璧,随即掷出迷烟纵身跃下楼去。
还没等青烟散去,他们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浓烟。秋融大喊:“不好,快带公子离开,这里走水了。”
客栈外冲进几名护卫,将秋氏双璧护送出去。秋融一手一个提着玄烈也跟着往外跑。待所有人都出来后,秋染容正欲开口,便闻秋玉彦急切吩咐:“二楼左侧尽头的房间里有位姑娘,快,快去救出来!”秋融应了声,直接将玄烈扔在地上,扭身直入火海救人。
当池鸢醒来之时已是第二日,此刻她正坐躺在马车里,而马车正行驶在锦州城的街道上。
池鸢望着眼前繁花雕纹的车璧,似一时有些恍惚,她微微垂眸,眸光亮如辰星,许久她才动身坐起,闻着身上淡淡的兰草香气,瞥眼一瞧身上竟被换了件繁复华丽的红白裙衫。
一旁观书的秋染容温声解释道:“衣服是秋融的丫鬟帮你换的。”另一边和烈下棋的秋玉彦抬首笑问:“池姑娘,这身衣裳可还喜欢?”
池鸢神色莫名的与秋玉彦对视,半响才回道:“身外之物何来喜欢,我的东西呢?”“别急,都在这呢。”
此后几日倒是相安无事,他们一路南下终于快到江陵地界。连的日车马喧嚣最是让人乏腻,无论是在车上还是客栈,秋家双璧皆是日日看书对弈,池鸢却有些意兴阑珊,索性倚着车窗观望着外边风尘仆仆的过客。
官道上甚是热闹,有骑驴唱山歌的质朴农人,斜戴破帽扬鞭闭目轻哼着民间小调;有衣衫褴褛的赶路人,捉襟见肘的行在路边畏畏缩缩步履匆匆;有陆陆续续的商队,驱赶着马车形色匆匆;也有恣意纵马的富家子弟,鲜衣怒马一路踩踏冲撞扬尘来去。
这些过路人都在好奇地窥探着秋家华贵的香车宝马,然而一旦看到车壁上的牡丹图案时便纷纷低头噤声,就连那几位纵马的华服子弟也不例外。
池鸢注意到这种异状后便直接去问秋玉彦,后者拈起一枚棋子,似笑非笑道:“池姑娘真想知道?不如我们交换条件如何…”池鸢回望而来:“什么条件?”秋玉彦瞥了一眼左侧观书的兄长,嘴角上扬:“之前兄长想讨你的宝剑一观,你若拿出来,我便告诉你外面的人为何如此。”
池鸢目光动了动,也不迟疑直回道:“行呀。”说着就去解发髻上的银色丝带。
秋染容闻言终于来了兴趣,他放下书与秋玉彦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默默观察着池鸢的举动。待池鸢将发带递来之时,秋玉彦斜倚的身子顿时坐直了,“池姑娘,你手里的这是?”
池鸢微微蹙眉:“你们想看的东西呀。”
秋染容动了动唇角冲着池鸢静静微笑,秋玉彦面露讶异之色,他同样没有说话,似有思虑。
池鸢见此便收回了手,看来他们似乎知道些什么。
秋玉彦调整了一会思绪,微笑道:“那些人害怕的只是牡丹图案。”池鸢有些诧异:“牡丹?为什么要害怕牡丹?”秋玉彦笑容渐淡,轻声低喃:“人分三六九等,这朵牡丹代表着最上层的权势与富贵,而外面那些人却只是最下层的平民奴仆,如此差距,他们当然害怕。”
这时车外忽然传来一阵阵朗朗的读书声,池鸢抬首便看见路边走着两道长长的队列,他们身着浅灰布衣,每人手持一卷书,边走边大声朗诵诗文,队列前有一老者,步履轻缓,挥动着竹条一边走一边回头巡查。
秋氏双璧倒是难得抬眼看了一会,秋玉彦笑着道:“江陵的观心书院远近闻名,素来注重自家学子的德智体行,如此意趣之事今日终于得见。”
这些学子垂首默背诗文,对旁杂之事充耳不闻,因此他们并没有看见车壁上的白色牡丹,所以就没有低头行礼,唯有队前的老者看见了,他抬手对着马车行了一礼,神色不卑不亢,浑身自带一股子读书人的傲气。
马车又行了半日,初至江陵地界,官道旁便有花氏的奴仆在跪地恭迎,为首的青衣少年对着马车行礼道:“小人见过容公子,彦公子,家主已在莲湖设宴等候,贵客快请。”
待秋家双璧下了马车,青衣少年便立即跪地恭迎,生怕怠慢了半分。
“起来带路。”
“是,公子们请。”鸣儿应声而起,回头吩咐余下仆从安置好贵客的马车后便上前带路。很快他们便到了一处刻着莲花浮雕栈桥,栈桥尽头处停着一艘精致华丽的楼船,栈桥两侧又跪着一大片彩衣婢女,她们俯首贴额地跪在地上,直到贵客们走过才敢起身跟上。
上船后池鸢便被婢女们簇拥着带进了一间厢房,这间厢房连着浴室,池鸢不习惯被人伺候,尽数遣退走所有人之后才开始梳洗歇息。
暮色将近,楼船已驶入江陵镜城的主干水道,遥看而去,两岸商铺林立,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池鸢倚栏而立,望着河面飘浮的河灯思绪似乎也随之飘远了,正出神之际忽觉身畔有清风抚过,她侧身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秋染容望着船下的街市,等了许久也不见池鸢说话,两人一同倚着栏杆静默了半响,最后还是秋染容先开了口:“池鸢姑娘是想放河灯吗?”池鸢皱着眉盯着秋染容看,许是目光太过专注,令秋染容有些不自在,他微微侧身避开了池鸢的视线。
池鸢犹豫了一会,试探地问道:“容公子?”
秋染容眸色一动,终于明白她为何要盯着自己看,遂从容笑道:“居然这么快就能分辨是我了?”池鸢却答非所问:“我想放河灯。”秋染容睨了她一眼,语气颇为无奈:“好,随我来。”
池鸢亦步亦趋地跟在秋染容身后,她低垂着头绕有兴趣的看着他白色衣角拖着地毯上的粉色花瓣走,身旁不时有奴仆和侍女小心压低的行礼声。
秋玉彦坐在一楼的船首上弹琴,听见仆人的低语声,抬头便见秋染容带着池鸢从二楼下来。秋玉彦双手抚琴收势,理了理袖口,起身道:“池姑娘,我这首曲子可弹对了?”秋玉彦方才弹奏的正是山鬼。
池鸢皱眉道:“是山鬼,只可惜意境差了很多,你很有潜质。”说到此池鸢突然认真的端详着秋玉彦的面容骨相,秋玉彦被她看得莫名,心下好奇刚要问出口便听池鸢道:“初见不察,时下才觉,你们二位……倒真有可能与我有几分机缘。”
秋玉彦听得满心诧异,秋染容却不管池鸢说什么,径直接过玄递来的莲花灯送给池鸢,池鸢道了一声谢,踏上浮梯,缓身俯下,将手探入清凉的河水中轻轻划动,她一手端着河灯一手触摸着河水,似是在感受着什么,许久之后才将河灯放入水中。
秋玉彦兀自思索着池鸢方才说的话,可惜他想也想不透。秋染容站在池鸢身后,目光则被池鸢的发带吸引,那条银色发带上绘着一些复杂的暗纹,两端垂出很长,随风荡漾,在暮色之熠熠生光。
池鸢似乎察觉到秋染容的目光,她起身将发带摘下递给他看,一旁的秋玉彦也好奇的凑过来,秋染容小心的伸出手,慢慢触碰池鸢手中的发带。发带入手时倒不像看上去那么柔软,韧性中似带着一股刀锋的刺骨寒意。秋染容默然收回手,本能感觉如果再碰下去,这发带定会将手割伤。
秋玉彦与兄长对视了一眼,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也伸手碰了碰,直惊道:“怪哉,这东西像是个长了牙齿的怪物,居然会咬人!”
池鸢笑着收拢掌心:“嗯,它确实会咬人,所以我劝过你们不要随意去碰了。”
秋玉彦用手托起下巴若有所思道:“没想到呀,这条轻飘飘的发带居然还真是一把宝剑幻化而来的,如此奇物当世罕见,这般说来,那池姑娘你…莫不是山中精怪所变的吧?”
池鸢掩唇神秘一笑:“精怪所能神通广大,我还远不及有它们那样的本事,不过我也不差了,你们听过修行人没有?我算是一个入世的修行者。”
听到此言秋家双子们一点也不意外,他们能从池鸢的言行中猜测出一二,更何况世家之中也有如云家家主那般奇异之人,至于秋玉彦方才所表现出的惊诧,不过是用来逗池鸢笑的手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