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情 第30章 第三十章

第二日，扶柔早早便来到市集，将所有的布匹店和服装店都浏览了一圈。不出所料，时下平民间流行的料子，许多花色都是几年前京城贵妇里流行的花样，贵族追逐的新鲜风尚早就换代了，可平民这里消息流通得慢。

回家的路上，扶柔在脑内构思着绣花的纹样。路边有什么人围成了一圈吵嚷着，扶柔经过，只听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高声喊道：“你们把这儿封了，爷几个以后上哪找乐子去？！历朝历代都没听过这样的事儿！”

扶柔回身仰头，那些人起争执的地方，正是之前闻名的花楼门口。如今，楼上用来招徕顾客的灯笼和彩球都已经被取下，堆叠在一边，显得很晦败。

几个穿着官差制服的人的正往大门上贴着封条，“本朝就有了。你是什么身份？不要在这里高声叫嚷，妨碍公差。”

看到几个官差按了按腰间的佩刀，华衣男子嗳了一声，摇头道：“本公子也算这里的常客，一旦散伙，连个送送往日恩客的姑娘都没有，真是无情、无情啊！”

话音刚落，他便吃了一拳在脸上，向后趔趄了一步，他捂着脸，冲面前的粗衣男子道：“你...你是何人？！为什么打我！”

粗衣男子恨声道：“我妹子抛头露脸地回来，我牛三如今也不怕人笑话！她以前就是软玉楼的姑娘，你既然是这软玉楼的常客，自然也糟蹋过我妹子，你说你该不该打，我打的就是你！”

人群中议论纷纷，有些人的姑娘是被拐子卖到软玉楼的，还有些是父母穷得揭不开锅，女儿自愿卖身救济家中老小的，只是一入贱籍，就再也出不来了。

有人道：“打得好！你们有钱人三妻四妾，家里小老婆讨了七八个还不满足，还要来外面开荤，进了青楼的女子不能赎身，要一辈子伺候你们这些富老爷，可我们穷人辛苦一辈子，连一个老婆都讨不上，知州大人关闭了瑨州所有的花楼，这是施恩于我们，施恩于全天下的穷苦人！”

又有人对粗衣男子道：“牛三，你又是什么圣人？谁不知道你妹妹就是被你卖进青楼的，没有你妹妹的卖身钱，你拿什么娶老婆？”

风轻轻吹动地上的纸灯笼，竹骨轻，灯笼轻飘飘地向前滚了好几米。

扶柔埋首沉默地走过了人群。承砚又做了件为人称道的好事，只是不知道他背后是不是藏着什么另外的谋算？从前她以为自己了解他，后来她发现自己只是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了解他。是她太自大了，一天中，他有多少时间待在家里，又有多少时间呆在衙门？他脑子里想着念着的，是家庭温情更多，还是利益得失更多？

她看不透。

回到家，姜氏正翻着一本画谱打发时间。扶柔坐在书案前一边拿了纸画花样，一边问姜氏道：“娘，对门家的女儿回来了，你知道吗？”

“哦...他家女儿也真不是个好东西，和人私奔，现在那个男人不要她了，她只好回来找娘家。被她娘数落了一通，跳水自尽了。”

扶柔看了姜氏一眼，姜氏一个寡妇支撑起谢家的门庭，这些年咽下了多少酸辛，她从没有放下过肩上的责任。从这点上讲，她不是个坏人。

她只是不了解情况。

或许那个女儿不是私奔，而是被拐子拐走了。或许她不是羞愤自尽，而是娘家人为了保住名声，将她溺死了。毕竟昨夜那样掩人耳目地回来，那样急促又小心地敲门，她是想活下去的啊。

扶柔自嘲地想，她和谢驰，没有父母之命，又缺媒妁之言，又何尝不算是私奔呢。私奔的姑娘，做不了人家正经的妻子。可现在谢驰只有她一个，自己也算是个正头妻子吧。

日头渐渐西沉，扶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花样已经定好，剩下的就是绣了。这张新花样，以前年贵族间的流行为底本，她去除了其中只有贵族能用的纹样，又加以重新构思和设计，扶柔仿佛已经看到这批布料受欢迎的样子。说得俗一点，她仿佛已经看到银子在向她招手。

出门打了井水洗脸洗手，再回屋，只见姜氏把刚盛进盘子的菜，压在那张绘有花样的纸上面。

盘子里，热气蒸腾。盘子内，菜品酱汁浓郁，连盘沿都沾上了。盘子边缘，还挂着几滴晶莹圆润的水珠。

扶柔瞳孔猛地一缩，杵在门槛上，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停止了。

姜氏瞅她一眼，笑着招呼道：“吃饭了。”

看姜氏还要往案上放菜，扶柔一个箭步冲上前，抢救出自己那张纸。

纸上多了一个半透明的圈，那是吸了油。花样有几处洇墨，模糊了线条，那是沾了水。还有的地方，沾到了酱汁。

“娘啊，娘！”扶柔带了哭腔。

姜氏疑惑地看着她，许是扶柔说话的声音有些大，姜氏心中有些不舒服。

图样已经毁了，扶柔只能再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重画一张。

“你怎么可以把菜直挺挺摆在上面！这是纸，这是我花绣样的纸，现在都作废了！”

姜氏回过神，原来扶柔是因为这个在责怪自己。姜氏也知道绣品能赚钱，于是她赶忙道歉道：“对不起，娘没有注意，娘给你道歉。”

扶柔调整了呼吸，缓过一口气，虽然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很累人，但她此时所有的胃口都烟消云散了，她轻轻说：“我不吃了，今天还要把图赶出来。”便把自己锁在了里屋内。

姜氏克制地叩了三下门：“芙儿，娘都给你道歉了。不吃饭怎么行，会饿坏的。芙儿，出来吃饭。”

门内没有回应。

姜氏懊恼地在餐桌旁一直坐到腾逸回家，把今天发生的龃龉添油加醋地与腾逸叙说了一番，腾逸敲了敲门道：“孟芙，画好了没有？别饿着自己，不管怎样先吃饭。”

门内传来扶柔闷闷的声音：“我解释过了，我今天一定要把图赶出来。”

腾逸在门外道：“你开开门，我还要进去睡觉呢。”

过了一会儿，门内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见门打开了一条小缝，腾逸顺势将门板靠墙按实了，微笑着劝扶柔道：“吃点吧。”

扶柔胸中一口浊气尚未尽数除去，她无情无绪地瞟了腾逸一眼，终于走向了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