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燊自欺欺人的镇定荡然无存。虽然昨晚他在脑中已经做出了各种乱七八糟的猜测,似乎能够接受任何不合理的假设,但潜意识里,他拒绝接受穿越时空这种可能,他仅以为自己只是缩小了而已,他还想去找他的爷爷呢!
林燊双手捂脸,额头抵到了大腿上。脑中乱得已经没有想法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摸到他的脑袋上,揉了又揉。林燊的头发被那只手揉得连旋儿都看不见了。接着,才听见手的主人对他说道:“别怕,有我呢!”
这句话,暖暖柔柔得和昨晚一模一样。
林燊坐回到床上,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小小的房间里没有电视,更不要说有电脑这种东西。陆炎显然早就习惯没有娱乐的生活,他擦干净桌面后,从书包里拿出初中的物理书,坐到桌前。陆炎背对林燊,翻开书后,他状作不经意地转身,用余光瞥了林燊一眼。
陆炎以为林燊是被大人扔掉的。也难怪他会这么想。三更半夜的,他那醉鬼表舅黄晓鹏总不可能跑进别人家里把小孩偷出来。一个三岁小孩,凌晨一两点出现在全市治安最差的老破街,除了是被大人骗出来扔掉的外,还能有什么原因。
陆炎拿出铅笔微微皱起眉头。笔尖在书页里画上深深一条印记,笔芯“啪”的一声,断了。
……
黄晓鹏是酗酒多年的老醉鬼。三十来岁时候,老婆受不了家暴,带着儿子跑了。独身一人花天酒地地过了十几年,原以为就这样一辈子了,想不到一年前某个远房亲戚受不了一个死了妈的孤儿,每个月给他两千块钱,把那孤儿扔他这了。
两千块,啧,别以为他不知道,那孤儿的妈给他留了一套老宅子,现在是不值钱,但搞不好哪年就拆迁了,到时候,那可就赚大发了。两千块钱就想把他打发,呸!
孤儿唤他一声“表舅”,但其实这一表三千里,要不是那日有人突然找上门来,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门亲戚。
这门生意,亏了。
这一日,黄晓鹏睡到窗外太阳远远没入山头才醒来。醒来后,他晃了晃沉沉的脑袋,下床套上大衣汲着棉拖摇摇摆摆地朝门处走去。一天没吃,肚子挺饿。按平常,外头那个孤儿早该煮好饭了。
但待他打开门,熟悉的饭香味并没有扑鼻而来,昏暗的小厅里冰凉凉的。黄晓鹏的肚子“咕咕”大叫起来。
一股怒气顿时涌起,黄晓鹏看向站在桌边的孤儿,却发现桌子后面的小床上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刹那间,黄晓鹏脑袋清明了。
林燊坐在小床上,仰着脑袋看着昨天捂着他的嘴巴把他抱到这里来的醉汉。方才里边屋子传出窸窸窣窣的起床声,林燊一个骨碌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身体变成小娃娃,人也嗜睡,林燊从中午过后就开始犯困,醒来的时间并没有比黄晓鹏早多少。
林燊想知道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男人要拿他怎么办。
黄晓鹏一掌拍上自己的脑门。睡一觉后,一时之间竟把自己昨晚干的好事给忘了。昨晚他酒精上脑,看到路边蹲着一个小娃娃,居然想要抱走卖钱。而且他还真这么做了。
黄晓鹏龇了龇牙,突然觉得腮帮子有点疼。
“小崽子,天都快黑了,灯也不开?!”黄晓鹏转向陆炎,恶声恶气地骂道,“想死嘛,想死我送你两拳?”
陆炎在他开门的时候从桌边站起来,桌上的书早就被他塞进书包放到床下。
他骂骂咧咧地走向陆炎。陆炎把头低了下来。他一脚就踹了过去,正中陆炎的肚子,陆炎一屁股摔在地上。这一脚极重,陆炎闷哼一声,一手抓住边上的桌腿试图爬起来,却半晌动弹不得,只有双腿在不住打颤。
林燊脸都白了。若非身体变成三岁,他一定扑过去爆揍这畜牲一顿。
“他妈的饭也不做,真不想活了?”
林燊从床上跳了下去,扶住陆炎,用小小的身子支撑着他。“没米了,做不成饭。”两小孩就算复制出十个都打不过眼前这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林燊不敢硬碰硬,只能装作害怕地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替陆炎辩解。
黄晓鹏视线挪到林燊身上。嘴角一裂,他笑了,眼睛眯成了缝。“小朋友你吓到了?别怕,叔叔是好人。”
林燊没吱声。
黄晓鹏摸了摸长着胡渣的下巴,从上到下再一次细细地把林燊看了又看,好像昨晚喝得太过头,根本就没记住林燊长什么样。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头待宰的猪。
“长得不错。”黄晓鹏一边点头一边自言自语。
“我、我家里很有钱。”林燊突然开口说道。
陆炎瞥了林燊一眼。他已经站起来了,把重量都压在旁边的桌面上。
黄晓鹏站在林燊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是高深莫测的笑。“小朋友挺聪明的嘛。”他说道。
林燊闭了嘴。
黄晓鹏在桌旁坐下。林燊和陆炎站在他的对面。黄晓鹏一手摸进大衣口袋,套出一包烟。抽了根烟叼在嘴上,然后到处找打火机。
陆炎未待他命令自己,就主动忍着剧痛走到门边的立柜旁,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打火机。
陆炎把打火机递给黄晓鹏,继续默不作声地站在他面前,只是这回,他稍稍往前挪了一点,林燊大半个身子被他遮在了身后。
黄晓鹏翘着二郎腿吞云吐雾了好几分钟,然后一手又摸进大衣口袋,这一次,他掏出了一把钥匙。“去,”他把钥匙扔给陆炎,“把门开了,钱罐里拿三十块钱去买包挂面,再弄半斤肉几颗菜。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自己清楚。”
陆炎没吭声,但老老实实地取了钱就往外走,临走前偷偷地用眼神示意林燊要乖一点。
林燊暗暗捏了捏拳。
黄晓鹏右手食指弯曲,指结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桌面上。“小朋友啊,叔叔我真的是好人,”他对林燊说道,“你说你昨晚三更半夜的,一个人站在马路边,要不是叔叔我,搞不好你被谁抓走剁成肉泥吃掉了。”
林燊:“……”三岁小孩会相信这样的鬼话吗?林燊努力回忆自己三岁时的智商。
“你说你爸爸会来找你,你爸爸让你在那等他?哎,三更半夜的,哪有做爸爸的让孩子站在马路边上的?你爸爸肯定不要你了。”黄晓鹏把话说完后,直勾勾地看着林燊。
林燊眨了眨眼睛。
“嘿,”黄晓鹏等了半天,见林燊没什么反应,顿时乐了,“你这孩子还真奇怪,听到爸爸不要你了,居然都不会哭。”
林燊:“……”原来他的演技竟是如此之烂,怪他脑中一直在分析接下来这个男人会对他做什么,反而忘记了作为三岁孩童,最本能的反应该是什么。
现在哭还来得及吗?林燊想。
林燊抬头看着满口黄牙,一身烟酒臭的男人,抿了抿嘴,问道:“所以叔叔,你会送我去派出所对吗?我爸爸说跟家人走散了要去找警察叔叔。”
“哈哈哈——”黄晓鹏大笑起来,道,“原来你不相信你爸爸不要你了啊。”他把烟头按在桌面上,“好吧,”他说道,“叔叔我就帮你去找爸爸,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不要你了。”
“不是找警察叔叔吗?”林燊睁着漂亮的大眼睛。
黄晓鹏嗤笑了一声:“警察叔叔?小朋友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林燊一脸茫然。
黄晓鹏弯下腰轻轻拍了拍林燊的小脸蛋,道:“黑复街,本市的法外之地。小朋友,你走出去就是被吃掉的命,叔叔可不是在骗你哦!”
黄晓鹏确实没有在骗林燊。
陆炎拿了钱走出民宅抄小路往他常去的粮油店跑去。报警?他想都没想过。要是报警有用的话,早在一年前黄晓鹏对他家暴逼他辍学的时候,他就能够脱离黄晓鹏了。
这是一条警察都管不到的黑街,城乡交合处,鱼龙混杂,每天都在上演各种各样寻常人只能在影视剧里看到的故事。
“我艹,这不是天才儿童陆炎嘛!”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突然在前方响起。
陆炎停下脚步。
三个十二三岁剃着平头的少年出现在巷口。站中间的那个长脸瘦子吹了一声口哨。
陆炎面无表情。
有个中年男子骑着自行车穿过巷子,见这三个大男孩堵住小学生,俨然准备欺负人的样子,回头看了一眼,但仅此而已,不过多时他就“哐啷哐啷”踩着那几乎快散架的破车悠然离去。
“天才儿童不在家念书跑出来干什么?”。
都是没上学,成日只能在街上晃荡的小孩,陆炎捡破烂为生,打死不干偷鸡摸狗的事,而因各种原因被“田叔”收养的几个,不但没有户口,还天天被逼着干那些见不得人的活。
凭什么陆炎就可以假清高?
田叔住在街上一个叫做“流金窟”的地方,养了几个来自全国各地要么被拐要么自己逃家的小孩。陆炎面前的这三个年龄最大。
“田叔还想从你表舅那里把你讨过来呢!”长脸瘦子两手插在裤袋里,斜着眼盯着陆炎,“他说你机灵,一看就是能干事的。我倒想知道你要是到了田叔手下,还会不会只会捡破烂,可惜你那表舅不肯放人。”
陆炎不语。
黄晓鹏刚领养他的时候,逢人就吹嘘他这个表外甥书读得极好,才9岁就连跳两级,由三年级跳到了五年级。然而在他附近入学两周后,他就弄了份假的医学报告让他办了病休。“有那闲空上学,还不如去外面给我赚钱,你看看人家老田家的孩子。”这是黄晓鹏的原话。
同在黑复街混了十几年,人田有光都混成了“田叔”,而黄晓鹏却还是黄晓鹏。
多年教养让陆炎干不来坑蒙拐骗偷鸡摸狗的事。好在黄晓鹏没什么大志向,只要陆炎养得活自己,不叫他从那两千块里掏钱就行。
陆炎只要脑子没病,都不会去田有光那里。黄晓鹏享受了陆炎每日洗衣做饭的伺候,也不会送他去田有光那里。
“装什么清高?!”长脸瘦子重重地呸了一口痰在地上,恶狠狠地看着陆炎,“你是怎么来这里的,有谁不知道?连亲表妹都可以交给人贩子卖掉,你以为你是光明正大的人物哪?”
陆炎纹丝不动,任由长脸瘦子用最难听的话辱骂他。
“妈的!”长脸瘦子骂够了,扯下夹克衫的拉链将其一脱,用力地甩在地上,“给我上!”他冲着边上站着的两个命道,“朝他脸上狠狠地打,打到他再也装不出这副装逼样!”
就在找茬的地痞少年挥着拳头要冲过来之际,陆炎嘴角一扬,露出一个冷冷的讽笑。“赵小伟,你无非就是发现我迟早会离开这里,而你,永远只能像条被人踩的可怜蠕虫,死亡腐烂在这恶心的污泥里。”
赵小伟脸上一僵,紧接着就疯了。“我艹你妈我让你胡说!”他率先冲了过来。
陆炎蹲下身子朝他小腿肚重重地扫去。
……
陆炎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
“你他妈的让你买个面也弄这么迟!”饿得怒火冲天的黄晓鹏抓起一根皮带就朝陆炎抽去。
陆炎没躲,甚至用极其犀利的眼神制止林燊扑过来救他。
林燊站在墙角,惨白着脸看着陆炎被抽得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冬天衣服够厚,但抵不过黄晓鹏这样发疯狠打。
陆炎护着脑袋一个声音都没发出。等到黄晓鹏打累了,他才慢慢地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显然他已经被打出经验来了,知道如何能够不刺激黄晓鹏,如何能够让自己不被打得更惨。
黄晓鹏一脚踹在他的大腿上:“还不快滚去煮面?”
陆炎一瘸一拐地挪到门外简易的厨房。
黄晓鹏回自己屋去,“嘭”的一声将门重重甩上。
林燊一颗心揪得难受,迈着小短腿“啪嗒啪嗒”跑到陆炎身边。
“你……在外面打架了?”林燊仰着头,看着陆炎额头和嘴角青紫的伤。陆炎拎着挂面和肉菜回来的时候,走路有些不稳,脸上拳伤明显,但是黄晓鹏根本就不问,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是一顿抽,林燊第无数次恨自己怎么缩小成了三岁小孩,完全对付不了那个暴力酒鬼!
陆炎手上飞快,一块嫩红色的猪肉在砧板被他切成丝状,接着他又去洗菜切菜,动作熟练得根本就不像一个十岁的男孩!
见陆炎没有回答他,林燊换了一个话题:“你跟你表舅在一起住多久了?”
陆炎手上一顿,他低下头来,看向林燊,带伤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却带有几分讥讽与同情。“林燊,”他的声音轻轻的,“关心我之前我认为你应该先想想自己,你现在的处境并不比我好多少。”
林燊一愣,顿时哑然。
吃完面,黄晓鹏剔着牙又进屋去了。在此之前,他和昨晚一样,用铁链把外头的铁门给锁了,钥匙揣在他的大衣衣兜里,谁都拿不到。
陆炎从床铺底下拖出一个黑色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一件秋衣,他提着这件秋衣在林燊身上比划了一下:“晚上你套上这个。洗完澡后,我帮你把里边的衣服裤子给洗了。”
林燊一动不动。说起洗澡,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确实有点难受。
陆炎蹲在地上双手把行李箱推了回去,抬头朝林燊脸上一瞧:“怎么?不会自己洗澡?”
“……”怎么可能。
然而不知怎么的,林燊没有反驳,接下来他竟然和陆炎一起走进了卫生间。
天冷得要死,卫生间里却没有浴霸。陆炎开了热水器,搬了张小凳子让林燊坐在蓬头下。他取下蓬头。
林燊仰着头,只看见陆炎那小小的光洁的下巴。“陆炎……”林燊的声音糯糯的,带着三岁小孩特有的奶音,“你把衣服脱掉,让我看看他有没有把你打伤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