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川喝完了杯子里的水,很好,一滴没漏,顾翎手艺不错。
她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陶土杯子,忽然间觉得它也没那么丑了。它笨拙,不完美,却坚固。
“那你呢?你喜欢女人吗?”
“......让我产生想接吻冲动的人到目前为止只有你一个。”
顾翎的声音在她脑海炸开,回声重复着她的每一句话。
陆清川突然被扔进陌生深海。上一刻还站在坚实的甲板上,下一刻冰冷的海水涌来,瞬间剥夺她残存的温度。她所惧怕的并非来自深海本身,而是那些无法抗拒的力量——顾翎。
她从没有被这样**裸地看穿过。
“我不知道。”陆清川轻声喃喃。
爱是一种奢侈品。陆清川从小就知道。
她的父母是典型的搭伙过日子。
父亲是政法大学教授,刻板严谨,不苟言笑。母亲是协和主任医师,雷厉风行,事业心强。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至少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受人尊敬的模范夫妻。
但在陆清川的记忆里,她的家是一个没有温度,没有人的......巨大容器。四壁苍白,回音清晰得像要冲破耳膜,时间都变得迟缓又粘稠。
父母的争吵是日常。不是歇斯底里的怒吼,没有情绪失控的怒摔,而是冰冷又尖锐,带着逻辑分析的辩论。
“你为什么总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这个家对你来说算什么?”
“家?这个家难道不是你一手造成的吗?你除了你的书和你的学生,你还关心过什么?”
他们会因为谁忘记关灯而争吵,会因为谁没有及时倒垃圾争吵,会因为谁在饭桌上多说了一句话争吵。争吵的理由总是微不足道的,但她知道,他们是日积月累的怨怼和失望。
陆清川是他们争吵的背景音,更是他们用来攻击对方的武器。
“你看看你把孩子教成什么样了?一点都不活泼!”
“那还不是随你?你又给过她多少陪伴?”
所以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隐身。她变成一个透明人,努力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她在争吵开始的时候就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她逼迫自己沉浸在书本的世界,或者对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
梧桐树什么时候开花呢?她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自由呢?
她甚至从没有过哭闹,哭闹只会让争吵升级从而将矛头指向自己。不,她不想的。
陆清川二年级就开始独立了。父母不会给她做饭,早饭没有,午饭没有,晚饭就更别奢望有。她从来都是自己洗衣服,自己做饭,自己照顾自己。父母对她的教育更多的是物质上的满足和学业上的要求。他们会给她买最好的书包,上最好的辅导班,但从来都不会问她今天开心吗或者你有什么烦恼。
在他们的观念里,只要孩子学习好,生活上没有后顾之忧,那他们就是一个合格的父母,即便他们从没有给过真正的关心。
爱在陆清川的家庭里是用钱也买不来的奢侈品。昂贵,稀有且危险。
她亲眼目睹父母之间那种名为“爱”的东西是怎么样一点一点被消磨殆尽,最后成为插进对方胸口的致命武器。
她是个独立的个体,她不愿这种极度危险的东西靠近自己的世界。所以她对这种东西持有本能的警惕和回避。她习惯保持距离。和朋友,和同学,和同事,甚至和家人。
曾经也有人想闯入她的独立世界。有男生追她,说她长得好性格冷,说性格冷的人内里不知道多火热。男生追了没多久就说她装清高,没情趣,死木头。多难听的话都有,懒得说了。
陆清川十分享受独处。在她独立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可控的,安静且有边界感的。她不需要去猜别人的情绪,不需要去应对复杂让人头疼的人际关系,不需要付出也不需要承受任何可能到来的伤害。
她开咖啡店,是因为喜欢咖啡的醇厚和宁静。她摄影,是因为她喜欢用镜头记录那些被忽视的真实。她去没人的地方,是因为那里没有喧嚣,也没有情感纠葛。她的车,她的音乐,她的书,这些足以让她在自己构成的世界里活得痛快。这个世界里,没有“爱”的位置。
直到顾翎出现。
顾翎带着那种不加掩饰的炽热,带着能把她吞没的**闯入她的世界的时候,她的本能反应就是逃避。
顾翎太耀眼了。
她不是没有感觉的。
顾翎第一次在楼道里拿走她嘴里的烟时,她感到的是一种被冒犯到的惊愕,但惊愕中却夹带着从未有过的奇异的吸引力。
她会说“我想吻你。”
她会直接表达想被自己拥抱。
她会用最直接的方式打破她二十八年以来最坚固的防火墙。
陆清川感到慌乱,手足无措。她习惯回避,习惯退缩,理性是她最擅长的武器。她以为她足够疏离足够冷静,就能抵挡住顾翎感情的洪水。
但顾翎太狡猾了。她不按常理出牌。她不要求回报,不强求回应,她不断给予,不断靠近,不断在自己独立的世界里一点一点留下她的脚印。
陆清川不知道。
她看着顾翎,会觉得她好美。不是商业化的美,是带着她独有生命力的,鲜活的美。
她听顾翎说话,会觉得她有趣。不是世故圆滑的有趣,是带着真诚和试探的有趣。虽然她总是撩拨,算了,这也不影响她有趣。
她看到顾翎累的时候会不想叫醒她。她看到顾翎冷的时候会怕她感冒。她听到顾翎说她冷的时候会想用自己同样冰冷的手给她温暖。她看到顾翎照片的时候会忍不住在心里感受她的脆弱。
这些情绪是从未在别人身上体验过的,这是很危险的。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不敢承认。
承认就要付出。付出时间,付出精力,付出感情。
而付出就意味着需要自己承担失去的风险。
失去就意味着伤害。
她太害怕受伤了。
她是个胆小鬼。
陆清川看着那个杯子,它丑陋,不完美,却带着一种粗糙的生命力。
像顾翎。
哦不,顾翎是美的。
她拿起丑丑的杯子走到水槽边,仔仔细细清洗了一遍。
她把它放回架子上,放在所有精致的咖啡杯中间。
明天,她会用它喝水。
这晚,陆清川想了很多。想起了自己从小的点点滴滴,想起了自己房间门口正对着的梧桐树,想起顾翎看她的眼神,想起顾翎......
顾翎好热情。
陆清川没有刻意回避什么。但两人却是心照不宣般的没有再提到“你喜欢女人吗”这个问题。她依旧被动,但多了一些默许和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撩拨。
顾翎的攻势依旧热烈。她没有空出现在咖啡店,但她的信息和电话却不间断。
【陆老板,今天拍了一组圣诞主题的片子,好想把圣诞树搬到你店里。】附带一张她穿着红色丝绒裙,头戴鹿角发箍的照片,笑容甜美。
好看。陆清川心想。
【店里空间有限。】陆清川回复。
【你可真是个冷酷的资本家。】顾翎发来一个鄙视的表情包。
【收到。】
【......】顾翎的白眼可以翻到天上。
又或者是。
【陆老板,今晚有一场电影首映礼,男主角是我的好朋友。你要不要来?我给你留票。】
【不了,我对电影不感兴趣。】陆清川回复。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真实。】
【陆老板,你真是不放过一个任何宣传你的机会。业务能力比我都强。】附带一个大拇指的表情。
【我是陈述事实。】意思就是电影太假。
【好吧,事实是,我今晚看到一个很真实的画面。】
【什么?】
【一个穿着华丽礼服的女明星在红毯上笑得比谁都开心,但她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底的疲惫。】
陆清川只回了个:【?】
【你说,她是不是在想,如果现在能坐在一家安静的咖啡店里喝一杯热可可,那该多好?】
陆清川不知道在说她自己还是谁,想了想,回了个:【或许。】
顾翎偶尔会来店里,是在下午三四点人最多的时候。她戴着帽子墨镜坐在角落,点一杯陆清川推荐的特调然后安静玩手机。
陆清川会经常用那个丑丑的陶土杯子喝水。顾翎看到的时候会朝着她弯了眉眼。
圣诞节快到了,圣诞氛围开始在城市里弥漫。
顾翎要去米兰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静隅”的窗户上,林溪用白色喷漆喷上了雪花和圣诞树,店里挂上了彩灯和一些小饰品。
“清川姐,我们圣诞节要不要搞个活动啊?”林溪兴致勃勃地问。
“不搞。”陆清川拒绝。
“为什么呀?圣诞节大家都会出来玩,我们搞个活动肯定能吸引很多人。”
“太吵。”陆清川说。
林溪撇撇嘴,虽然知道陆清川不喜欢热闹,但还是忍不住抱怨:“清川姐,你这样会错过很多赚钱机会的。”
“钱赚不完。”陆清川淡淡道。
这天晚上,陆清川正在整理货架上的咖啡豆,林溪已经下班回家了。
门上的铜铃响了,顾翎走了进来。
她穿着红色羊绒大衣,里面是黑色高领毛衣,脸上化着淡妆,整个人显得更明艳动人。她手里提着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礼品袋。她把礼品袋放在吧台上。
“圣诞快乐,陆老板。”
“圣诞快乐。”陆清川说。
“不打开看看吗?”顾翎指指礼品袋。
陆清川拿起来拆开,是一个黑色的真皮笔记本,封面上压印着“静隅”的logo。笔记本里夹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希望你的世界能被更多人看见。】
“谢谢。”陆清川拿起笔记本打开看了看,纸张的质感很好。
“喜欢吗?”顾翎笑着问她。
“嗯。”
“我猜你会喜欢这种实用又低调的东西。”
“你很了解我。”陆清川说。
“是吗?”顾翎手肘往前滑了一点,凑近了一些,“那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陆清川静静看着她,在等她回答。
“我喜欢你。”
陆清川的身体僵住了。虽然知道顾翎迟早会说出这句话,但没想到会是这个时候,这个地方。
“顾翎,”陆清川低声说,“这是在店里。”
“那又怎么样?”顾翎的眼睛很亮,“这里不是你的世界吗?在你的世界里,我说我喜欢你有什么不对吗?”
陆清川沉默。
“你呢?”顾翎追问,“你喜欢我吗?”
陆清川抬起头直视顾翎的眼睛。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挣扎,犹豫,但最终她没有说出来。
喜欢的......吧?
“顾翎,”陆清川说,“我不知道。”
“你总说你不知道。”顾翎的语气带着无奈,“那要怎么样你才知道?”
“我不知道。”陆清川重复。
顾翎看着她这个样子忽然就笑了。
“没关系,”她说,“我等你。”她拿起吧台上那个丑丑的杯子,问,“好用吗?”
“嗯。”
“漏水吗?”
“不漏。”
“那就好。”顾翎满意地笑了笑,“那我先走了。圣诞快乐,陆清川。”
“我没有给你准备圣诞礼物。”陆清川忽然开口。
顾翎愣了一下,又笑起来:“我想要的圣诞礼物已经收到了。”
见到你。
她转身推开门,铜铃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顾翎。”陆清川叫她。
顾翎回头。
“圣诞快乐。”